第十二章 招待所夜话　

　　正当老卢他们吃了猪肉，嘴唇油乎乎的，兴高采烈地往窑洞走的时候，迎面撞上了骑着毛驴到来的女人，老卢和女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他们那种激动的复杂的感情，即使有十支笔也无法描述清楚了。
　　首先是震动，女人突然见到面容黑瘦、胡子巴茬的老卢，猛地举起右臂，似乎做了一个戏剧舞台上的亮相动作，在橘红色夕阳的余晖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楚了她妩媚的脸庞。众人的啧啧赞赏声尚未落下余音，女人急急地跳下毛驴，打个趔趄，几乎要栽倒了，在一片惊呼声里，老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早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淹没在乱哄哄的笑声中了……
　　德仁引着他俩进了“招待所”，其他的人便帮着抱来被褥，然后笑着走了。唯有小董赖在窑里不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瞅着，女人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两朵红云飞上了脸颊：小弟弟，我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董说：我越看你越像我的姐姐，姐姐就像你这样漂亮，其实也不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在街上流浪……姐姐，我能叫你一声姐姐吗？
　　女人感动了：好啊，我也正好没有弟弟，我就认你做弟弟，小弟弟，你叫姐姐！
　　小董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姐姐！
　　女人也亲亲热热地答了声：哎！
　　小董的眼泪涌了出来：姐姐，我还想亲亲你。
　　女人红着脸说：亲吧，随便亲吧，我是你姐姐呀！
　　小董泪眼婆娑地望了望老卢，老卢笑着点点头，小董便扑上去搂住女人亲吻她红扑扑发烫的脸蛋，眼泪像泉水似汩汩地流淌着……后来稍一犹豫，朝着她红润的嘴唇热吻几下。亲吻完毕，小董反而不好意思了：对不起，弟弟失礼了，姐姐，再见！
　　小董转身正要退出窑洞，老卢拽住他，顺手递给他一包饼干：让组长分发一下，让大家甜甜嘴巴。
　　小董说声谢谢，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女人红着脸：小猴子，想占姐姐的便宜。
　　老卢笑笑：他是你认下的弟弟呀。
　　女人妩媚地一笑：不管怎么着，总该让卢哥你先亲热吧。
　　老卢早就忍耐不住了，紧紧地搂住女人便是一阵猛烈的热吻，吻额头，吻眼睛，吻脸蛋，吻嘴唇，在一阵剧烈的心脏跳动、热血沸腾中，两人的滚滚热泪便像溪水似地交汇在一起了……
　　正在这时，窑门吱扭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两人吃了一惊，原来是德仁端着饭菜进来了。两人红着脸分开了，德仁说：没关系，我什么都没看见。
　　老卢望着黄亮亮的玉米面窝窝头和半碗肉菜，激动地说：组长真会来事，谢谢，谢谢，我们两口谢谢你了。
　　德仁笑着：你能代表你们两个人吗？
　　女人答话了：哪能呀，我还得单独感谢你呢。听说那封信就是你代写的，真得谢谢你这位好组长，我敬你一杯酒吧。
　　女人说着取出一瓶西凤酒和两个小酒杯来，多亏她想得周到，斟满两杯酒，双手捧着献给德仁一杯，老卢一杯。德仁接了也不客气一饮而尽，自个儿先烧红了脸，女人连忙用筷子夹了一片肥肉，硬是给他塞进嘴里：西凤酒劲大，看样子你是不常喝酒的。要是老卢，一次能喝半斤。
　　看老卢时，一杯酒下肚，早已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想着女人的过去，看着女人的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德仁一看，人家两口相会，自己在这儿掺和什么，一口气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了：李干事说，邀请信是他发出去的，他本该亲自来接待你，可是，一来天已经黑了，交谈多有不便；二来，你俩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良宵一刻值千金，他就不来打搅了。当然，这不完全是李干事的原话。他又安排伙房准备了一份肉菜，让我给你们送来了。李干事说，你们先和和气气地度过一个夜晚，一切都好商量，一切从长计议，把眼光放长远一些，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德仁边说边向窑门外退去，他不敢再直视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了，那太像胡月明美丽多情的眼睛了，德仁走出窑洞，迅速地逃走了……女人走出来，直到望不见德仁的背影，才关了窑门，女人真的饿了，咬了几口窝窝头，吃了几片肉，给老卢喂了一片。这时，她颇为不解地说道：老卢，你们这位组长怎么有点伤感？
　　老卢叹息道：他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自从他被定了右派以后，女朋友就被别的男人抢走了，他心里一直难过得很。今天见到了你，这样漂亮，这样热情，这样多情，他自然会想起女朋友，自然会伤感了。
　　女人插话了：好了，好像我的到来让人家难过了，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老卢一口吹灭了灯，把女人揽到炕上被窝里：老婆，不，妹妹，话咋能这么说呢。
　　他的一张大嘴堵住了女人小巧的嘴巴，手便在她光滑的身体上游动着，一会儿两人便亲热在一起了……
　　女人嘟哝着：老卢，人家几百里路跑来，还没谈正事呢，你就知道瞎胡闹。
　　老卢紧紧地搂着女人亲吻着，心里却扑通扑通直跳：妹妹，你说，我听着呢。
　　女人的嘴张了几张，还是说不出口：唉，谁让我是菩萨心肠呢？谁让我们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呢？谁让我们像兄妹一样亲密相处呢？这句话我还是说不出口，可是，人言可畏啊！你在前面走，人家在后边指指点点：右派的老婆，她的男人是右派，被送到陕北劳教去了，呜呜……
　　女人难过、委屈得哭泣起来，老卢陪她流着眼泪，不停地自责着：唉，都怪我，都怪我，把好端端的家庭弄得四分五裂。
　　老卢伸出手去打自己的脸，女人使劲地抓住他的手，哭泣着：不怪你，我不怪你，你没有错。在班上，谁不知道，你是最老实的同学，从来不开玩笑，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在去年的运动中，在单位的座谈会上，你是缄口如瓶，不提一条意见，即使说话也是笼而统之，不涉及任何具体的人物和事情。后来，科长启发你说，你家在农村，你就谈谈农村的情况嘛。你不知是计，便小心翼翼地谈着农村的情况，科长追问着农民的口粮分配如何，你如实回答；科长问够吃不够吃，你说够吃；科长问二三月一点不短欠吗？你犹豫了一下，说有点紧张。哎呀，你万万想不到，科长一下子抓住了你的辫子，翻脸不认人了：嘿嘿，你说农民口粮不够吃，那就是说粮食统购统销搞糟了，那就是说党的粮食政策是错误的了。好你个卢振江，你敢反对党的农业政策，你敢反对党的总路线！一时之间，全科的人都把矛头指向你，第二天就给你扣上了右派帽子。卢哥，我知道，这个科长没有文化，不学无术，看你是大学毕业生，有技术，有才华，有能力，对他有威胁，他嫉妒你，把你打下去，他才放心哇。……呜呜，卢哥，你是冤枉的呀！
　　个人的事情，老卢哪能不清楚？女人啰啰嗦嗦地叙说着，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老卢的信任，老卢听了，满肚子的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和女人抱头痛哭在一起了……
　　女人的话还得说呀：卢哥你知道，前年支部就讨论过我的入党问题，去年因为你的问题给拖下来了，今年书记又找我谈话，叫我站稳立场，和你划清界线。
　　老卢叹气了：咳，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在你面前总是色迷迷的，眼睛歪斜着瞅你，就没安什么好心。
　　想起谈话的一些细节，女人的脸蛋发烫了：人家也是关心我的进步嘛，他说我还年轻，人缘好，业务能力强，政治上又要求进步，入了党，必然是前途无量，很快就得到提拔的。
　　女人慢慢地说着，身边的阴影却总是摆脱不掉，那个人似乎就坐在她的旁边，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肥胖的身子，终于紧紧地挨住她的身体，而且一边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抚摩着她的小手，握住了她的小手……领导关心自己的进步，她自然不好意思躲避。谁知道那人看她软弱可欺，便进一步抚摩她的胸部，更肆无忌惮地抱住她亲了几口，她终于惊慌失措、面红耳热地站了起来，对方便连连道歉：对不起，你实在长得太美丽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真的是关心你的进步呀！当务之急，你要当机立断，斩断和卢振江的一切联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他离婚。后来，那个人又到她家里来，给她和儿子送了许多东西……就在那人的劝说和逼迫之下，她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地写了那封离婚的信……现在，她好后悔，好痛苦，好羞愧，她究竟应该怎么办呀？她只能哭泣了，呜呜呜呜，她由小声哭泣开始，一点一点升级，终于发展到嚎啕大哭了……老卢再三劝说，女人才住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