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卢的女人　

　　走在上工的路上，老卢落在了后面，德仁靠近他，关切地喊了一声：老卢！
　　嗯……
　　振作起来，别作践自己了。
　　老卢轻轻地唱着外国歌曲，潸然泪下：想睡觉我睡不着，我想睡觉也睡不着……
　　德仁安慰他，开导他：老卢，想开一下，心胸放开阔一些，会睡着觉的。你看，你这些天瘦得多了，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这样于事无补，反而会闷出病的。
　　老卢皱着眉头：我没法控制自己，不由人哪。组长，你没见过，你不知道，我女人有多贤惠，有多漂亮，那可真是天上少有，世上无双的啊！
　　德仁微微一笑：老卢，每一个女人，不管高低胖瘦美丑，世界上都只有一个，绝对没有第二个的。
　　老卢苦笑着：我，我是说，她美丽出众。
　　比起大刘的女人呢？
　　那，那可是，双峰对峙，莫相上下；双水分流，各尽其妙。
　　这就是说，你承认像你女人那样漂亮的女人，世上有双了。
　　哎呀，组长，你真厉害，你找出大刘的漂亮女人作为参照物，我女人是自愧不如。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的眼里，我的女人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了。
　　你们平日的感情如何？
　　一说起这些，老卢的眼里立刻放射出异样的光彩：我们如漆似胶，寸步不离；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说话之间，到了山下，他们顺着山谷，踩着残枝败叶，向前走去，德仁随口问道：何以见得呢？
　　她对我的关心，是出了名的。一天，我在单位里有事耽搁，晚上十点才回家去。谁知道，她那天做了一条糖醋鲤鱼，和儿子在家里等我，儿子哭着闹着也没让吃，后来儿子躺在她怀里睡着了。听她说着这些，我流眼泪了，我紧紧地搂住她说，老婆，你对我太好了，如果还有下一辈子，我还娶你做老婆。去年我被定成右派，我们抱头痛哭，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菜……今年，我来劳教，提前说好，不让她送。可是出发那天，她还是送我来了，哭得泪人儿似的……
　　老卢说着说着，竟然像个孩子似地放声痛哭，德仁也很伤心：老卢，别哭了。听你这么说，你们感情一直很好，老婆提出离婚，一定另有苦衷。要不，给李干事说一声，把你老婆叫来，了解了解情况，做做思想工作。
　　老卢一听，感谢不已：谢谢，谢谢，这样也好。不知道李干事同意不同意，愿意不愿意受这个麻烦。
　　李干事是个好人，上次大刘的老婆来了，他主动地腾出窑洞。后来，还是李干事建议，在咱们的窑洞旁边开了几个小窑洞，专门招待探亲的家属。
　　老卢皱皱眉头：只是现在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路途奔波，吃饭住宿，都不方便……等到开了春吧，还得几个月，不知道情况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件事比较复杂，李干事得同意，你老婆也得同意，关键是你老婆。天寒地冻，路途奔波，可这正是考验你老婆和你爱情的关键时刻呀。
　　到达伐木的地方，他们爬上山坡，各自伐木去了。现在，德仁有经验了，砍伐的桦木不大不小，扛着正合适。太小了，不像样子；太大了，扛不动，把人整住了。果然，像大刘说的那样，先在树的下坡处砍上几斧，其实他已经砍了几十斧了，他哪里有人家的力气大哇？然后，再在树的上坡处砍上几斧，他也不知道砍了多少斧了。这时，树干才发出咔嚓的响声，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哗啦啦地砸向其他的树枝，扬起一片树叶和灰尘。树林里的几只山雀被惊动起来，扑噜噜地向远处飞去了。德仁挥动斧头，砍掉多余的枝桠，抬头看看太阳，时间尚早，索性躺倒在厚厚软软的枯叶上休息了。
　　这是一面向阳避风的山坡，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直射到人身上，暖烘烘的。德仁眯起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恩赐，心情不免舒畅起来。这个难得的空闲和悠闲，他什么都不去想，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便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上小学时，语文老师把《荷塘月色》写在黑板上，让同学抄了去背。老师津津有味地讲着，同学们津津有味地读着，可是有段文字他就是弄不懂：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现在，他终于弄懂了，自由是多么的可贵啊！不管怎样，懒洋洋地躺在山坡软软的树叶上晒太阳，尽情地受用这无边的灿烂阳光的抚摩，这总是一种自由，总是一种享受吧。
回到队里，德仁向李干事汇报了老卢的情况，李干事也深表同情。可是，这种个人的私事，组织上毕竟不好干预。想来想去，李干事同意写信了，不过是让德仁写好信，他过过目，便以组织的名义，给老卢的老婆发出去了。信的内容大意是：半年多以来，卢振江在这里劳动，各方面表现都很好，每月45斤口粮，生活条件也可以，请你放心。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孩子，过分的思念已使他有点忧郁不安、身体消瘦了。你能不能抽空到这里看看他，好解开他心里的疙瘩，这对于他的身体、对于他的进步都是有好处的。卢振江在等着你，你来吧，毕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德仁自然先把信让老卢看了，老卢疑惑的：信里面没有提到离婚的事啊。德仁说：不能提，这叫欲擒故纵，就是说你装作不知道离婚这件事，说明你根本就不同意离婚，根据你们的感情也不可能离婚，你老婆看了就知道你对她的感情是忠诚到底，一成不变的，她也就会不改初衷，乐呵呵地继续投入你的怀抱来了。
　　老卢苦笑着：但愿如此，谢谢，谢谢组长的良苦用心。
　　于是，以后的日子，老卢在焦急地等待着，事情的结果真是难以预料哇。
　　他们每天仍然照常上山伐木、装窑烧炭，于是隔上一段时间，他们烧出的木炭便会在炼铁炉内熊熊燃烧，而那从炉门里射出的红彤彤耀眼的火光，便会进一步证明：大炼钢铁在继续着，大跃进在继续着。而公社的领导们，也会不断地运送着褐色的“铁块”向县上献礼，不断地放射出更为惊人的“卫星”，县上领导心花怒放之余，自然会给下边奖励一些颇为珍贵的猪肉。
　　吃猪肉这天，人们像举办喜事一样快活，在大家的催促下，德仁早早地收了工，当他们走进饭场的时候，菜锅前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便急急地一个接一个续在后面。为了公平起见，炊事员给每人先打一勺菜，再打半勺肉，然后大家排队去领窝窝头。人们早就馋得流口水了，就地蹲下来，大吃大嚼起来。德仁咬一口玉米面窝窝头，格外地香甜可口，再吃一片油腻腻的猪肉，满嘴流香，浑身舒坦，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最幸福的时刻，他却想到了胡月明，她俊俏的脸庞消瘦了许多，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动情地瞅着他，他鼻子一酸，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滴在肉菜上……
　　阴历十月小阳春，正是阳历十一月，当西伯利亚的寒流不来侵犯的时候，葫芦河畔的张村驿便沉浸在灿烂的阳光下，度过春天般的温暖和舒适。也算是老卢的运气好吧，就在他日夜盼望眼欲穿的时候，他的老婆骑着毛驴从富县赶来了。沿途葫芦河水滚滚滔滔，没有严寒北风扑面，却有温暖阳光抚摸，女人的心里不免荡起了阵阵春风，脸上露出了妩媚的笑容：哎呀，这里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地方，哪里是来劳动改造？其实她宁愿说成劳动改造，也不愿说成劳动教养，45斤粮食标准简直是享福来了……
　　但是她随即笑了起来，我简直太孩子气了，也太罗曼蒂克了，难道劳动是一种轻松的享受？难道失去人身自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难道这里是我们重温旧梦、谈情说爱的地方？既然一切想象得这么浪漫，为什么还要提出离婚？……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这清清的流水，哗哗的涛声，闪烁的涟漪，依然唤起了她无限甜蜜的记忆。
　　啊，水，清凌凌的湖水，活泼游动的鱼儿，扰乱了他俩青春的倒影。手握着手，电流在交织传送着心底的秘密，热血在沸腾着，热情在燃烧着，似乎要把他们熔化为一体了……
　　女人害羞了，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竟然像火炉一样发烫：哎呀，我这是怎么啦？我是去和他谈判，斩断情丝，斩断所有的羁绊？还是倾诉衷肠，回心转意，请求他的原谅，重新书写我们的爱情篇章？……唉，我为什么要写那封绝情断义的书信？我的老卢，他会是怎样地痛苦？他，他现在究竟怎么样呢？老卢，别难过，你的女人来了！女人几乎要喊出声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汩汩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