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临头各自飞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1-09 16:23:01 字数:4657
尽管当地最大贪污犯连海有广泛人脉,有许多人帮他,他还是最终被判处了死刑。执行前他不失尊严,没有死前的恐惧,穿着整齐,谈吐自然。问他有何遗言,他说论罪该死,服判。又吟出两首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并要求把这两句话记在宣判笔录上。又补充说:“告诉八个孩子,千万别贪财”;他死后不进祖坟,无脸见祖宗,挖个冰窟窿,塞进东大河,实行水葬,洗净灵魂后归大海;又说请转告莲花,他不恨她,好好抚养孩子,不枉夫妻一场。说完,好像卸下千斤重担,戴着铁镣铐,在武警押解下走上了刑场。
连海贪污案并不复杂,他原是土畜产公司羊毛仓库保管员,也算企业小干部。他一表人才,是标准城镇蒙古族汉子,白白净净,蒙汉兼通。妻子莲花苗条漂亮,大户人家出身,言谈举止得体,在生活圈内是个有名的美女。他们结婚二十年接连生了八个孩子,可见夫妻感情之深。连海原本是很敬业的保管员,他管理的仓库从不缺库,还有升溢,都如实申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但文化大革命期间,天下大乱,单位两派相互敌视,争权夺利,没人查库。门卫也两派,拉羊毛车辆出入没人认真检查,同派的招招手就能凭“革命友谊”自由进出。
连海并没有参加任何派别,绝顶聪明,和哪一个派都保持友好。像草原上的喜鹊,报喜不报忧。他看到文革中当权派“靠边站”,没了监督的压力,自己家里孩子多,生活拮据,便打起了歪主意。先是利用马车夫带出些羊毛卖,小打小闹,两人分赃。后来觉得风险大,而且数量小,虽然有他开的出门证,但两派争斗趋于尾声,门卫一旦认真起来,难免被发现,便有收手之意。但一年来和马车夫合伙盗窃羊毛的顺利和带来的利益,像勾魂针,欲罢不能。他犹豫着,朝思暮想着……
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和土畜产公司收购部检斤员杜顺、技术员“八十一”、主任江云推牌九,他大获全胜,赢了三家各一佰多元。那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当时两个月工资呀。江主任连连叫苦,他又是个有名的“妻管严”。连海看在眼里,就灵机一动,说:“算了、算了,把钱都拿回去吧,算我倒霉,碰上了穷鬼。”然后从兜里又掏出十元钱,到门口饭店一元二角买了一瓶纯粮草原62度白酒,三元钱买了猪头肉、酱猪肝各一斤,五元要了一荤一素两个炒菜,让服务员拿到收购部里,四个人喝了起来。其实四个人酒量都不大,高度白酒下肚,话不免多起来,一齐称赞连海够哥儿们意思。
连海也忙感谢大家多年来没少照顾他,亲属朋友来卖羊毛、药材,只要打个招呼,没降等少秤,提高了他在家族中的威信。又借着酒劲拍着桌子说:“你看人家造反派头头,不但一步登天,还盖起来五间大砖房,老婆孩子穿的那个鲜亮,哪像咱们家孩子补丁落补丁……”说着还哭起来,掉了眼泪。
检斤员杜顺年轻,脸也喝红了,说:“他们也是靠造反得来的权利,拿羊毛发财,哪像咱们主任这么老实。”江主任已听出弦外之音,打断杜顺的话说:“喝多了,净瞎说,喝酒吧。”
技术员“八十一”年龄最大,老谋深算,说:“老连,你为人仗义,今后有困难尽管吱声。”
连海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杜说:“客气啥,说吧。”“我家在农村,经常有穷亲戚赶着毛驴车拉点羊毛到仓库找我卖羊毛,有时你们下班了,就把羊毛放在我那儿。这不,我弟弟连江放我那九十多斤哈秋毛十多天也不来取,虽说和门卫打了招呼,但往外拉时,是不是换了好毛呀,也让人怀疑,愁死人了。能不能这样:我开个收到条,你们见条开手续,就几十元钱,我弟弟直接到取款处结算不行吗?你们哥儿几个就帮老哥一把。
不见羊毛、不捡斤分等,空开收到条取钱,可是违反制度的事儿,一时难住了三个人。连海见他们面带难色,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把以前的事也露了馅,急忙收口说:“算了,八、九十元的事儿难成这样,还没“两肋插刀”呢!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能让你们违反制度吗?哪天弟弟来了,把毛拉到这,分等检斤,你们照顾点就行了。”
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就几十元的事儿不答应确实面子过不去。江云看着杜顺和八十一说:“你们俩意见呢?”杜顺说:“我听主任的。”
八十一说:“这事儿就咱四人知道,只要保密,帮一下没问题。再说老连仓库收到条在咱手里,怕啥?”
江云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老连,咱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别骗咱们,亏库可不是小事,缺了斤,亏了库,出事责任可是你保管员的。”
连海接着对江云说:“放心吧,亏库责任当然是我的。你手里有我开的收到条三联单,就证明你把收购的羊毛送仓库了,还怕我推责任吗?我老连从来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儿。有福咱哥们儿同享,有难我一人担当。再说,几十万斤的库,往地上泼几桶水,第二天就升溢上百斤。你们检斤时再多扣点杂质,还能亏库?”
连海一席话,让三人吃了定心丸。杜顺拿出检斤单,写上:重量98斤,“八十一”写上哈秋毛:二等,每斤1.03元,计100.94元。主任签字,予以确认。连海从兜里拿出入库三联单,写上:收到二等哈秋毛98斤,交给江主任。
江云说:“老连,你得写入库三联单给我,好入账。另外,亲兄弟明算账,你得写一个收多少斤请我补办手续的条子给我,分完钱一烧,不伤和气。”
连海知道江主任信不过他,忙说:“对,亲兄弟明算账,按你说的办。”说完写了空白收到条:“江主任,我收到哈秋毛98斤,请补办手续”,江才在检斤单上签字。
第二天连海让弟弟持检斤单和入库单从收购部支走了100.94元。连海分别给每人20元,都心照不宣地收了。从此,只要四个人碰到一起,一个人说“整点”,便如法泡制,从几十斤到几百斤,从最次的哈秋毛,到价格高的改良细羊毛,一路畅通,胆子越来越大。
一九六九年三月,珍宝岛事件爆发,全国备战形势骤然紧张,特别是东北地区人心惶惶。一天晚上,四个人打麻将凑在一起,刚开赌第一局连海就和了个“清一色”,但他却把牌洗了,说:“别打了,现在这么乱,要关起门来打狗,不是要把大鼻子让进东北消灭吗?大鼻子一来,天下大乱,谁还管谁?咱们也得准备点钱,以备后患。”
他这一说,江云和八十一立即回忆起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进东北,日本鬼子狼狈逃跑、市面破败混乱景象。杜顺虽记不起来那时情况,但也听老人们说过商铺被抢,兵匪一家情景,便点头表示同意。
连海说:“别小打小闹了,干把大的吧,每人分三四千元,够逃难的了。”于是把窗帘拉上,开始作表:一等二等哈秋毛多少,本地、杂交细毛羊毛多少……总计价格七千五百多元。连海让连江穿着蒙古袍到结算处取款。过了十多天,又以同样买空卖空手段,骗取七千多元羊毛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口张大了难免噎着。正是穿着蒙古袍的牧人连江,两次大额取款引起了现金员的怀疑:个人没这么多羊毛;生产队卖羊毛为什么写个人名字?……于是她报告了已经进入外贸局的军宣传队领导,经旗公安机关军管会、人保部秘密侦查,将连江拘留,一夜突审,真相大白,其余四人无一逃脱。
连海还交待了和马车夫勾结贪污的事实。经过一年多的内查外调,核对证据,连海利用职务便利,勾结他人,采取空中飞条子手段,利用职权,共贪污人民币24065.05元。但一笔4000.00元的贪污没有直接证据(没连海写的入库单),且四犯口供矛盾,连海不承认,依照可定可不定的不定原则,案子转到审判组审查时,经讨论未定。这样,连海共计贪污20065.05元。根据当时政策,贪污万元以上,态度恶劣,又拒不退脏的,就可以判处死刑。延边和长春贴出的死刑布告,贪污一万四千元的两名罪犯已执行死刑。所以动员连海家属退赃是挽救他性命的唯一办法。我赞成积极动员莲花退赃。我从心里反对为一、二万元判死刑。美国人一年工资合人民币好几万元,中国人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吗?但是我碰了钉子。几次谈话,我苦口婆心地对连海的妻子讲退赃从宽政策,为了丈夫的生命,应当把她转移出去的装满赃物和现金的黄提包交出来。但连的妻子根本不承认有黄提包,更别说拿出来了。
我有点不耐烦。好多案子等着结案呢。我决定请老审判员乌云用蒙语帮我再审一次。乌云说“莲花铁心不要自己丈夫了,再审也没用,除非用鞭子抽她”。我说“可别抽,让她赖一下犯不上,证据会让她开口”。
警察把莲花带来了。她穿得很整洁,完全不像八个孩子的母亲。
我说:“莲花,隐匿大量赃物也是有罪的,你应当讲实话。你得为你丈夫想想。我们不隐瞒你,他贪污两万元,已搜缴五千元,再退几千元和鹿茸、人参,剩五六千元,不至于判死刑和无期徒刑,投入劳改后,表现好点,八九年也就出来了,连海才五十五岁,一家人还可以团圆,否则……你看长春市中级法院布告了吧,一万四千元都判死刑枪毙了。别错了主意。”
乌云用蒙语接着说:“我们完全是好意,把不该交的底儿都交了,你还有什么怀疑?你和连海生了八个孩子,他宠你爱你,此时不能坏良心,不管他的死活吧。不要忘了邻居吃苞米面粥都困难时,你两口子热炕头吃三鲜馅饺子那会儿。”
莲花沉默了,坐在凳子上搓着修长的双手,脸上的表情不时变化着,不时叹气,做着思想斗争。此时我才发现她漂亮的瓜子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正当我和乌云以为我们的真诚感动了他,可能觉悟时,她抬起头,目光变得很坚毅地说:“没什么黄提包,你们认为我撒谎,把我抓起来吧。”
乌云一听,勃然大怒,把五四式手枪放在桌上,抽出武装带要打她。我用尽力气才把武装带抢下来。一皮带下去,能把牙打掉。乌云不解气,骂道“你比石砬子上的毒蛇还毒,够狠,不救丈夫,还敢和我们叫号!你是不是蒙古人?”
我阻止了。稍稍平静后,我问莲花:“你娘家大哥能诬陷你吗?”
“不能。”
“那为什么他说你在连海被捕后半个月,把一个大黄提包埋在他家沙果树下,埋之前还验看了里面的东西:三米毛料、一架鹿茸、一根鹿鞭,一颗老长白山人参,五千元人民币,二十天后你又去起出来拿走了?”
“他瞎说。”
“你挖坑的痕迹还在呢。你是他亲妹妹,他能瞎说诬陷你吗?”
“他为了立功呗。”
“你和小叔子连江关系如何?”乌云问。
“一般叔嫂关系。”
“他能害你吗?”
“不能。”
“他交待说你把黄提包从你哥那转移到他那,十多天后拿走了,对吧?”
“不对。”
“你敢对质吗?”
“敢。”
我让警察把另屋候审的连江带进来。他是我最后的杀手锏了。我还没交待权利和义务,连江扑通跪在了莲花面前,哭着说:“嫂子,救我哥一命,把黄提包拿出来吧,我都交代了……”
“我没从你那拿过什么黄提包。你跪着也没有用,起来吧。我也没让你哥贪污。”莲花平静地说。她肯定猜到我会让连江出来作证,脸上没意外表情。
我看得出莲花铁了心,很快结束了对质。第二天提审时把结果告诉了连海,他“唉”了一声说:“她是怕八个孩子挨饿”,又唉了一声说:“她要了我的命了!”
后果正如他预料,此案在省革命委员会讨论时,高级法院承办人汇报基层院意见:无期。高院意见: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当提到内有赃款赃物的黄提包没下落,妻子莲花拒不交代时,主任说:“还讨论啥,什么无期死缓,他老婆都不要他了,咱们还留着他干啥?再说,趁珍宝岛事件作案,妄图变天发国难财,具有反革命性质,情节还不够极为严重吗?”于是一锤定音:死刑,剥夺政治权权利终身。其余三被告,吉林省高级法院都同意了基层法院量刑,因退赃好,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五年、三年徒刑。至于那个马车夫,因他家卖了五间砖房,几个亲属帮他退赔了五台缝纫机,七块手表,实足弥补了国家损失,被宣告免予刑事处分,当场释放,树立了积极退赔,从宽处理的典型,影响巨大。
执行枪决那天,看着连海麻木地走向刑场,听着他灵魂过奈何桥时沉重的脚镣声,我想了许多许多,不知“无毒不丈夫”和“最毒妇人心”哪个是对的。后人谈起此案时,为连海惋惜的,说死得不值。有理解莲花的,也有破口大骂的,但都一定重复死刑犯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