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平反冤假错案

　　朱院长分配我负责平反文化大革命和建国以来的冤假错案工作。这也是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得民心的功绩之一，胡耀邦当组织部长拨乱反正的措施。我日以继夜地钻到刑事卷宗中，与卷宗上尘土为伴，与倒流时空为伍，对世事已无兴趣。爱人说我成了工作机器。我必须这么做。我懒惰一天，被冤枉的人和冤魂就晚昭雪一天。这里面故事很多。但纯刑事犯罪和反动会道门冤错假案极少，间或有判重的。涉及政治的、运动的被错判的案就多了，触目惊心。
　　农工张某，在劳改队田间劳动休息时，闲聊明朝朱元璋称帝后，担心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功高盖主，便建庆功楼，暗设机关，要炸死登上庆功楼赴宴的二十八个伴驾王。能掐会算、知天文地理的军师刘伯温洞悉朱元璋能共苦，不能同甘，便决意功成名退，辞宰相之职，回乡闲居为民。大将徐达觉异，送十里长亭，又独自坚持长送二十里，逼军师道出缘故。刘伯温没办法拒绝，又恐泄露的天机，带来灾祸，便嘱八个字：“随君上朝，随君下朝”，洒泪而别。
　　庆功楼健成，鼓乐齐鸣，高香点燃，祥气缭绕，君臣上楼饮酒庆典。酒过三巡，朱元璋借故下楼，徐达忽然想起刘伯温的话，随朱元璋下楼。不多远，高翔燃尽，引着炸弹引信，一声炮响，庆功楼坍塌，二十七个伴驾王全部炸死。徐达抓住朱元璋脖领，高声大骂，朱元璋答应赐徐达紫铜锤，上可打君，下可打臣……农工听了，齐骂昏君无道。但当天晚上带队农工胆小怕事，担心受牵连，予以揭发，军管会以映射毛主席、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为修正主义头子刘少奇鸣冤叫屈的反革命罪，判处张某十五年有期徒刑。此案属于典型的以语获罪，无限上纲冤案，按平反冤假错案新政策，决定彻底平反，宣告无罪，立即释放。但此时张某已冤狱十年，妻离子散。
　　但有的案件平反就繁杂了。医生黄某，在文革初期两派斗争尖锐时，和本派护士宋某相恋。另一派揭发宋某和解放军战士孙某有婚约，军管会遂以破坏军婚罪判处黄某有期徒刑七年。黄某不服，在劳改队宁可蹲禁闭也不认罪。一九七四年刑满出狱后一直申诉。一九七九年经我复查提出彻底平反纠正意见，原承办人坚决反对，说按当时政策军人婚约也受保护。我说：“是的。但是婚约解除了就涉及不到保护问题吧。”他问：“有什么证据证明婚约解除了呢？”我说：“卷宗中被告妻子提供原告的信就是证据。”“不可能吧。卷宗中没有什么信呀。”他不服，坚持说。
　　我担心火药味越来越浓，影响同志之间矛盾，也应当尊重老审判员，便急忙解释说：“信在第80页。”
　　说着我举起卷宗向大家展示说：“十多年了，案子又多，忘记不奇怪。我先念一下信，请大家判断婚约是否已解除吧。信开头是这么写的：送晓云，我现在对爱情已不感兴趣，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别念了，”朱院长把四百度眼镜正了正，说，“对爱情都不感兴趣了，还有什么婚约？而且何去何从由女方处理，还告人家破坏军婚，岂有此理。”我补充说：“抬头宋晓云的宋写成送新娘的送。其断绝恋爱关系，解除婚约意思明白无误。”
　　“信是亲笔吗？”朱院长透过四百度眼镜，一脸铁青盯着我问。
　　“是，原告（复员军人）找到了，他承认是他写的。还有文检鉴定材料佐证。”
　　“拿来，我看看！”院长非常严肃说，屋内气氛紧张得死一般寂静。
　　院长将卷宗和材料要过去，仔细阅读。大家等待的时间似乎太长。他终于说话了：“我看此案得彻底平。原告是高中毕业，百家姓的宋和送新娘的送能分不开吗？另外，一个人对爱情不感兴趣，显然是解除婚约的明确意思表示，老百姓叫‘蹬蛋’。能有别的解释吗？把女的蹬了，还不许人家再找对象，也不许别人爱她，还判爱她的人破坏军婚，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显然是派性搞的。我同意承办人意见，表决吧。”
　　表决结果六比一通过平反决议。当等待了十二年的宣告无罪判决书送达黄某时，两夫妻抱头放声痛哭，其情之切，其声之哀，在场者无不动容。
　　如果说这两个案子依据当时政治形势还情有可原的话，有的案子简直不像话。林业局职工医院开展骨折钢板固定术。头一个採木工人腿骨骨折病例，院长主刀，麻醉师只顾帮院长固定骨折处，忘了麻醉正在进行，结果因麻醉过量，导致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本来过失致死是麻醉师大意所致，偏偏判院长五年有期徒刑。因院长出身上海资本家，判词中竟有院长坚持资产阶级立场，无视工人阶级生命，造成重大医疗事故，致工人死亡云云。麻醉师因出身好，不但没判，还升任副院长。
　　还要有一个案子，更让人啼笑皆非。工人姚某冬天在山上赶套子（赶牛往山下拉锯倒的木材），和工棚邻居开了句玩笑被告强奸未遂，因地主家庭出身，被以反革命强奸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我阅卷时发现原公安局技术员所留现场照片，进屋脚印离炕沿二米二，也就是说被告趴着也够不到炕上躺着的原告。显然是诬告。但必须找到原告，问明是非，才能办成铁案，减少訟累。几经周折，冒着初冬凉风，下班车步行十多公里，在一个偏僻小山村找到原告，得知我们是法院复查案子，原告竟嚎啕大哭，说自己坏良心，搞派性，遭到报应，从拉木材小火车上掉下来，骨盆粉碎性骨折，成了残废，丈夫也离了婚。说完从箱子里拿出十年前丈夫给她写的诬告信，交给我们。她脸上深深的皱纹，过早的花白头发，无助的眼神，都说明她一直受到良心谴责和精神折磨，不是一个毒舌妇。
　　回来后经法院审判委员会讨论，毫无争议，很快决定平反，宣告无罪。有人提出追究原告人丈夫诬陷责任，材料转公安局，拘留几天也好，平平民愤。我说冤狱主要是被枪毙的造反派头头操纵的，她丈夫早离开林业局，不知去向。朱院长一锤定音：通过林业公安局查找，有消息一定追究，决不轻饶。
　　事有凑巧。我和搭档拿到诬告信的原件，以及原告人翻供，即承认诬告强奸的笔录，为又一个无罪之人得到昭雪，走出牢门异常高兴的时候，突然想起妻子该生孩子了，心里有些亏欠，急忙赶回家。我一进家门，见土平方窗户玻璃被布挡上，心思莫非爱人生了？我进屋，爱人躺在炕上，孩子被小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露出黑黑的小脑袋睡觉呢。爱人冲我一笑，我心思莫非生个儿子？但又不敢问，怕刺激她。转身到后屋，妻侄咧开大嘴一笑，说二姑父大喜，我二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只顾傻笑，不知该干什。小姨子进来说，还不赶紧买鸡蛋去！她大嫂说：“别跟你姐夫逗了，啥都准备好了。”又说：“你姐夫听党的话，千里来草原，下乡也尽办好事，好有好报，这不盼小子，小子就来了。”
　　大嫂是蒙族，说话直爽。小姨子说，共产党员还迷信？大嫂说，真不是迷信，是毛主席语录：好有好报，坏有坏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这不到时候了吗？她这一解释，大家都笑了，满屋子喜气。我不迷信，但好有好报却是真的。我急忙写信，告诉母亲她有孙子啦。这是老人家千盼万盼的事。
　　……
　　那十年政治风云突然变来变去，是和非，正确与谬误时常颠倒，庆幸的是我们这没有一个因政治原因判处死刑的，大家舒了一口气。凡因文革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和中央文革已判刑的和解放战争期间起义后被错误对待判刑的，不管现在是否健在，一律平反纠正，想尽办法把平反纠正书，送到本人手里。已经故去的，送到他亲人手里。人治导致无法无天，冤案丛生，怨声载道，但历史就这么冷酷无情，又有什么办法呢，连共和国主席都自身难保，开国有功将帅，著名科学家，左翼文联著名作家，都惨遭迫害，何况老百姓？现在还有人为文革叫魂，匪夷所思和令人厌恶。另外，文化低的人品质再好，绝不能当法官。上案中原告把把“宋”写成“送'，又表示对爱情不感兴趣，显然是解除婚约的明确表示，只有小学文化的原承办人，还认为婚约存在，就是教训。他人品不错，只是左了一点，和我关系友好，但涉及案件，讲不得情面，谁办的案子，错了必须纠正。那军人在写检举信时在部队和另一女人暧昧，但我没汇报。那军人已经结婚生子，孩子八岁了，总得给孩子留一面，反正不影响案件平反。
　　历史是公正的，有时也是冷酷的。
　　一九八零年秋，我调到新成立的兴安盟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工作，告别了给我在社会上彻底恢复名誉的朱云阁院长，在中级法院开始了新的审判生涯。又是不认识的赵宝音院长点名调的。我一生交给党安排，从没为调工作费过脑筋，跑过什么路，求过任何人。朱院长和四清小队夏组长、公社于书记、人保部副主任马宝臣，和中级法院的赵宝音院长，三个民族的领导人，都是我感激不尽的恩人、领路人。现在他们都已高龄作古，驾鹤西去，但他们的灵魂像青青草原上空翱翔的苍鹰，审视着弯弯曲曲的河流，把清白和正义留在了人间，永远是我和子孙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