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1-09 08:56:22 字数:3323
理论研讨会定在了银河市。
一大早,她就到冷秋梅那里打了借条,带了两万块钱现金,跟着大巴陪同其他理事一同前往。路上大家都很开心,说笑聊天间不觉扯起了黄段子。别人倒还罢了,唯有新闻报驻站站长朱峰的多。这会子他眼瞅着手机,指天扬手的念了起来——
“乳者,奶也。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蛰,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绵。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墉墉白鸽。高巍巍,肉颤颤,粉嫩嫩,水灵灵。夺男人魂魄,发女人骚情。俯我憔悴首,探尔双玉峰。一如船入港,又如老还乡。爽哉!”
先还有人窃窃地笑,后来竟都听住了,只等不到了下文,才哄然大笑起来。就听高主任笑道:“好好的吧,这里好歹还有小周呢,什么爽哉爽哉的。”
那个时候,她正望着窗外回想去南沛的前前后后,甚至每个细节,当时的感觉已经不很清晰了,心里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感。仿佛昔日的冷落和屈辱也成了她今天回味的资本。耳朵虽也听到吵吵嚷嚷的,但心思终究不在车里,忽觉大家都看着自己笑呢,知道话题一定扯到了自身,想回击一两句去,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觉脸上火辣辣烧起来。正在窘迫处,就见路边一辆小车超了上来,苏彬冲着大巴伸出手来挥臂高呼。
朱站长立即站起来回应道:“咦,苏处长,你也来了?”
苏彬头伸出窗口大声喊道:“南处长临时有事,被郑局长留下了,让我来替他。”
她顿觉美丽的游轮沉没了,眼前再也没有什么风景可言,只隐隐觉得这事跟先进办的那件事有关系,没准郑局长在这里等着将贾达坤一军呢。
她感到有点热,打开车窗,冷风吹来,有雨星儿洒落在脸上,路面也渐渐地湿了。
到了宾馆一切就绪后,便独自蜷缩在床上发呆,零星的也有人敲门,只装没有听见,一边猜想那个男人这会儿该在哪儿呢。少了他的存在,自觉精神松驰了下来,不必再为什么事而紧张,时间因此被拉长了,漫无边际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楼道里一阵杂吵声,知道是用餐结束了,便起身去洗了把脸出来,就听贾达坤一径过来,忙让进来坐下。
“走的时候,正轩没说什么吗?”贾达坤眼里有探究的光芒。
“没有。”她说。
“没说可能不来的话?”
“没有,只说随后就到。”
“嘿,这样的会,秘书长竟然不到场!”贾达坤目光扫向一片茫然。
“也许,局里真有急事吧。”她说。
“屁事,一脸的猪毛!”贾达坤说。
“算了,难道少了他,会就开不了,笑话!”贾达坤又说,之后,将目光收回来放在她脸上,像是看出了什么,突然慈祥起来问:“你怎没去吃饭?”
“哦,没有胃口,大概是感冒了。”
“那明天的会你就不用参加了,早点休息吧。”贾达坤说着话站起来,迈着慢沓沓的脚步出去了,背影里含着许多不能言表的隐痛和孤独。
那个背影让她感到了冷,是对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同情与怜悯。
现在,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望着透进屋里的月光,心情同样的颓废,不知道是为贾达坤还是为她自己,但有一点是真切的,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这个几十人的会顿觉失了鲜活,就像大观园里那个赏月的晚上,无论在场的人怎么极力调和,终因少了王熙凤这个人物的出场,而使原本的热闹蓦然降到了凄凉中。这也叫小圈子大舞台,各人有各人的角色,有的人永远都是主角,有的人永远只是一个配角,而对于一个人的角色定位,是由什么来决定,内因,外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她没有想清楚。
这一夜,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安稳,脑海里被这些乱七八糟想法困扰着,直迷迷糊糊到了次日中午,苏彬拿了张单子进来对她说:“这十二个评委每人六百块钱的评审费,你照着给发了。”
她接过单子一看,该有的无论是不是评委都列在表上,就问:“怎么没有会务补贴?”
“这个,回去看南处长怎么定。”苏彬说。
知道是搪塞,不由冷笑一声,想着正经发的时候不发,回去还能为谁一个人发!哼,这就是现实,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到发钱的时候就没了。南正轩虽说没有到会,可到底是秘书长。可苏彬既不是理事也不是评委,怎么就是评委了?心里正不是滋味呢,贾达坤推门进来了,便拿过单子让签了字给了钱,有一搭没一搭在扯起了这事。
“嘿,不就六百块钱嘛,拿就拿了。”贾达坤有点不大自然地说。
既这么着,就不该少谁一个人的,她想这么说,却终没出口,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其实又用说什么呢,就凭他一双犀利的目光,难道看不透人的心思,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也许是极度的失落,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想给那个男人说说这事,那感觉就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喊着回家搬救兵,也不管那救兵能不能搬得到,便抓起了电话。
“处长,您怎么没来?”
“有点事。”那边说。
“是这,苏处长让发评委费,那会务费是不是也跟着一起发呢?”
“会务组几个人?”那边问。
“正经就我跟苏处长两个,他的名字已经归到评委名单里了,另外刘科长这边联系了不少事情。”
“这样吧,看苏彬怎么安排。”语气里有一丝冷漠与烦躁。
放下电话,她感到自己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想着不就几个钱吗,怎么就把人的等级这么清楚地划了出来,她当然有点不甘心,就在摄影发票上多开了一百块,像是要安慰自己,可又觉着不是那么回事情,心里的那份不安,像是偷了人一样。便在次日早晨忍不住改了回来。但评委费一概没有再发,苏彬过来催了几次,只嘴里应着并没有实际行动,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反正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被无形的浪搁浅在岸边,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出那个卑劣的泥潭。直到了晚上,苏彬领着刘科长进来说:“小周,给你和刘科长每人造上二百块钱。”又回头对刘科长说:“这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也没有多少,仅表一点谢意吧。”然后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她:“小周啊,以后做什么事仔细点,把账弄清了,别让人家一次次地跑。”
她望了一眼刘科长,知道他把改发票的事告诉了苏彬,就说:“那是为了冲白头条子,又想着没有必要就改了回来。”
“怎么能这样?是什么就是什么。”苏彬说完就走了,扔给她一脸的不满。
她凝在沮丧里许久才挣扎出了一个不屑,哼,既然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你就成评委了呢?既然你是我怎么就不能呢?其实,评委不评委的并不重要,重要的不就是那点实惠吗?既然你能冷手抓个热馒头,我怎么就不能拿到自己应得的一份尊重呢?站在一个道理上去讲,似乎有理可讲,但找谁去讲呢?
她深刻地感到了一个小人物的悲哀。
那两天她心情颓败,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直到去山上的那天下午,苏彬跟着常副局长的车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扔下了一大堆的琐事,拖得她头昏脑胀精疲力竭,自然无心跟在贾达坤屁股后边颠了。唉,其实说到底,人,一旦把什么看透了,真是太可怕了。谁以为郑板桥是随随便便给自己的作品写上难得糊涂,那就错了。竹有竹的品格,那么一节节脱颖而出,挺拔向上,写什么不好,偏写了那几个没棱角的字,至少,他是把人生悟透了。这样想着便上了大巴,一点感觉也没有地坐在那里发呆。
“来小周,这里坐。”贾达坤站在集团张总的轿车旁喊她。
她犹豫着下了车,心里自然是不领情的。想着对于乞丐来说,在乎的是能不能吃饱饭,而并不是端什么样的碗。车坐在屁股下面永远是别人的,钱装在兜里却是自己的。想着自己也真是的,竟然不知不觉可怜到了这个份上,不就几百块钱吗,难道还能买来灰姑娘的水晶鞋?白掉了自己的身价。又想阎王爷不嫌鬼瘦,大人物都不嫌掉价,我个小人物在别人眼里本来就没价,清高的什么?何况那仅仅只是钱的事吗?
贾达坤见她过来,又有张总在场,就说:“你带着钱呢,这里安全些。”
她心里冷冷一笑,不再吭声。
车停在半山腰,她买了门票,带队向上徒步而行。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游人不算太多,三三两两倒更显出一种特殊的气氛,空虚,冷静,庄严。她没有感觉地向前走着。到了寺庙前,有五六个摊位在买香烛,便走向一位妇女,给了钱拿了香,跟着游人进了大殿。那里有位和尚敲着木鱼,当,当,当的声音很幽远。看他眉清目秀,也莫过二十岁左右,却显得心如止水,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便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极想知道他此时的心境。
他从哪里来?
他的父母亲是谁?
有无兄弟姐妹?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真的与他无关吗?
莫非天地之间还有另一个世界呢?
这样一路想着,不觉到了亭前。
站在亭子里,望着茫茫雨帘,突然,她觉得自己被沉重的虚无感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