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伐薪烧木炭　

　　冬季，大炼钢铁进入高潮，炼铁所需的焦炭供不应求，一些人便创造性地用木炭代替，李干事安排德仁带领第五组上山伐木烧炭。上山伐木，要钻树林，容易划破衣服，德仁于是脱下月明寄来的新棉衣，穿上自己的旧棉衣，拿着斧子上山了。
　　在经过炼铁炉的时候，他们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个几丈高的庞然大物竟然是用泥巴掺稻草干打垒式地建筑成的，四五个人吃力地拉着自制的大风箱向炼铁炉内鼓气，虽是冬天，他们脱去棉衣，依然个个满头大汗。从炉门口看去，自然是炉火熊熊，有个认识的人悄悄地告诉德仁：那都是焦炭、木炭、钢炭在燃烧，是给县上的领导看的。铁矿石、石灰石只能放一点点，要是放的多了，燃烧不起来，炉火就熄灭了。这种“铁矿石”哪里含的有铁？其实就是一般的石头。我学过化学，真正的铁矿石、石灰石和焦炭放在一起，只要点燃炉火，依靠它们自身的化学反应，就能达到几千度的高温，单靠风箱吹火哪里行呀！
　　那人踢一踢地上的几块铁锭：嗨，这是新年献礼，是砸烂老乡的铁锅熔化成的。你再看这些炼铁炉炼出的铁锭，其实就是结块的炉渣。嘻嘻，自欺欺人，一级哄一级，数字报的倒是不少，就靠这胡吹冒撂，我们吃了几次猪肉……
　　德仁听得胆战心惊：别说了，小心人家听见了，就麻烦了。
　　那人笑笑：唉，你放心，我说的都是公开的秘密。再说，平时谁来呀？今天中午县上来检查，昨天晚上才把炼铁炉点燃了。你看，焦炭、木炭、钢炭都不多了，就是哄领导，也只能哄一天了，嘿嘿……
　　德仁听了，拔腿就走，生怕给自己招惹麻烦。他们小组十几个人，走成一行儿向后山爬去，等到爬到山上的森林时，个个气喘吁吁，热汗淋漓，一屁股就坐在枯枝败叶上了。
　　烧木炭自然是青冈木最好，可是山上大一点的青冈树早就砍光了，只剩下细细的小树了。现在，举目望去，朝阳灿烂地照耀着山冈，漫山遍野白花花的白桦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树皮洁白光滑，挺拔的树干高耸云端，紫红色的树梢直指蓝天，朔风吹来，屹然不动，显得无比地坚强，无比地沉稳，无比地自信……德仁看了，不免增添了许多力量。过去看苏联小说、美术作品，往往被白桦树的美好形象所感染。在他的脑海里，白桦树是那样坚定，那样平静，那样自信，那样幽静，今天一见，果然是伟岸自信，风姿绰约，令人浮想联翩。
　　德仁欣赏着白桦树的风姿，既像是欣赏着伟岸魁梧的美男子，又像是欣赏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是他终于举起了斧头，要砍伐碗口粗的白桦树了。德仁总是于心不忍，不免对着白桦树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白桦树啊白桦树，
　　你曾在我梦中摇曳，
　　你曾在我心中挺立。
　　我爱你春风中绰约丰姿，
　　我爱你夏风中婆娑绿意，
　　我爱你秋风中染红山野，
　　我爱你寒风中傲然坚毅。
　　白桦树啊白桦树，
　　莫怪我心肠残忍，
　　莫怪我手下无情，
　　举起斧头扰乱了你的美梦，
　　手起斧落斩断了你的情丝。
　　白桦树啊白桦树，
　　今日相聚也算我们今世有缘，
　　为了大炼钢铁你也应做出奉献。
　　莹莹窑火中你将要历尽考验，
　　乌黑的身躯代替了你洁白的脸面，
　　炼铁炉里你将接受最后的磨炼，
　　熊熊烈火中你成了凤凰涅槃。
　　德仁的念叨让在旁边砍树的大刘听见了，提着斧头走了过来。德仁举起斧头在白桦树靠近地面的地方砍了几下，仅仅砍破了表皮，渗出来一点汁液，大刘说：白桦树在流眼泪了。与其让她疼痛不已，还不如干干脆脆来上几斧，伐倒她算了。唉，组长，你真是一个多情多义的白面书生，和白桦树还能谈情说爱吗？还能讲恩恩怨怨吗？你站在一边，看我的。
　　大刘举起斧头，在白桦树靠近山坡下边的一面连砍几下，然后站在山坡上边，高高地举起斧头：组长，你看着，要让树往坡下倒，你先砍下边，然后再砍上边，这样人才能处于安全部位。你再看，砍树的时候，斧头举高，力气卯足，砍一下顶一下。
　　大刘说着，用力地劈下斧头，带起一股凉风，啪地一声，斧头入木三分。他再这样挥动斧头，连劈两下，只听见咔嚓一声，白桦树从基部折断了，迅速地向坡下倒去，树干、树枝砸在其他树枝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掀起枯叶、灰尘。大刘得意地：组长，你看好，学着点。
　　德仁笑笑：你砍树的技术要领我都掌握了，可是有一点我恐怕永远也学不来。
　　什么呀？说得这么神秘，这么悲观？
　　力气嘛！你这程咬金的三板斧，我就是再吃上十年大粒玉米糁子，恐怕也长不出你这么大的力气哇。
　　哈哈哈哈，组长，我算服了你了，你可真幽默。
　　于是，他们把多余的枝桠砍掉，一人扛着一根长长的树干，向山坡下的木炭窑走去。刚伐倒的粗壮树木，里面饱含水分，压在肩上足有100斤重，德仁扛着摇摇晃晃地走着，像喝醉酒似的。大刘见了，连忙把左肩移到德仁的木头下边帮着他抬，德仁觉得立即轻松了一半，可一看大刘的右肩上还扛着一根木头，便喊起来：这可不行，哪能让你扛一根半木头呢。
　　大刘哈哈大笑：组长，你真是少见多怪，你该看过《薛仁贵征东》吧。薛仁贵一个人吃四五个人的饭，却干四五个人的活儿，午饭你奖我一勺大玉米糁子就行了。
　　德仁说：好好，一言为定，最近大粒玉米糁子一连煮三四个钟头，越煮越烂，越熬越稠，越煮越多，我吃两勺肚子还有点胀呢，今天回去就奖励你一勺玉米糁子。
　　组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绝不食言！
　　哈哈哈哈，组长，你当真了，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粮食定量是国家的政策，劳动人民一月45斤，我怎能剥夺你的标准口粮呢？那不是破坏粮食政策吗？
　　咳，说得严重了，这只是个人之间的粮食调剂罢了……
　　说说话话，来到山下的木炭窑旁，他们放下木头，便去吃饭。第一勺玉米糁子就把搪瓷碗打满了，德仁要给大刘倒下，大刘不要；德仁一定要给他倒，大刘坚决不要。争执了半天，大刘只要了一点点，总算让德仁把自己的诺言兑现了。
　　下午时间长，他们一人扛来一根木头，便开始装窑。木炭窑是依托着土崖挖成的，窑门约一米高，德仁脚下踩着木炭碎屑，猫着腰进去，直起身子一看，窑壁已经烧成红色，窑顶是穹庐形状，上面开有烟道。炭窑不算很大，烧窑工人说，就是装上四五千斤木柴，也只能烧成一千多斤木炭。
　　他们把树干砍成一米多长的短截，然后一根一根递进去，一根一根竖起来。砍伐了几天的木头，让炭窑一下子吞噬完了。靠窑口的地方堆积了许多干柴，这是点窑用的。接着便用土坯把窑口堵起来，只留一个小口进风和看火。烧窑工人划着一根火柴，从小口伸进去，干柴熊熊燃烧起来，从窑顶烟囱里冒出一团一团浓浓的黑烟。小董看着滚滚黑烟，颇感兴趣地问道：组长，大家都说“烧木炭”，要是把木头全部烧光了，变成灰烬了，木炭不也烧光了吗？
　　德仁笑笑：小董，你没有上过几天学，化学知识你不了解。所谓“烧木炭”，就是把木头烧成木炭，这个过程是在缺乏氧气的情况下，不完全燃烧进行的。要是氧气充足，进行完全燃烧，木头确实就烧光了。这些就要靠烧窑工人的高超技术来掌握了。
　　小董喊起来：哎呀呀，组长，什么不完全燃烧，什么完全燃烧，把我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
　　小董干脆问烧窑工人：师傅，你知道什么是不完全燃烧，什么是完全燃烧吗？
　　师傅笑笑：咱也弄不清，反正不能把木头烧光，那不是吃个鸡蛋放个屁，白不顶啥吗？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师傅说：咱主要是看烟看火来判断木炭烧炼的情况。现在是黑烟，等到烟的颜色变淡了的时候，就要把洞口再往小封，窑顶上的烟囱往小堵，减少空气的进入，这大概就是不完全燃烧吧。烧窑工的技术就在于，掌握火候，烧的木炭数量多，质量好，笼起火来不冒烟。
　　小董说：哎呀呀，这就难了，既要马儿跑得好，还要马儿不吃草。那么我问你，有没有把木炭烧坏了的情况？
　　当然有哇。有的是中途灭火了，重新点火；有的是打开炭窑，七生八不熟的，麻烦可就大了。要说是全部烧光烧净的，那倒没有见过，只有傻瓜才能干这样的傻事哇！
　　又是一阵笑声……走在路上，德仁悄悄地跟大刘说：你看，世上的事情难就难在难以掌握火候，火候不到，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大刘说：照你说的，我们现在解除劳教还不到火候吗？
　　德仁反问道：你说呢？炭窑才刚刚点燃，我们耐心地等着吧。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