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飘中秋节

　　雨终于止住了，挖矿劳动继续进行。向阳的工地上，太阳晒得人浑身燥热，大家便脱去外套、脱去绒衣干活。老方、老卢照例爬到山坡上挖土，老李、老庞挥锹铲土，韩六、小董抬起装得满满的箩筐，一阵风似地跑到沟边倾倒下去，又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箩筐往地上一放，韩六笑起来：哈哈，人这个动物，天生下来就是劳动的东西，下了十几天雨，钻在窑洞里，身上要长毛了。天天开会学习，检查思想，把人能烦死。嘿嘿，咱是劳动人民，还是劳动畅快，劳动光荣嘛。
　　小董把嘴一撇：既然劳动光荣，为什么还把劳动改造当作对我们的一种惩罚？
　　韩六说：劳动光荣，那是我的认识，你好吃懒做，不劳而食，可能认为劳动是可耻的，所以要让你劳动劳动，改造改造，好好地体会一下劳动的光荣。
　　小董被噎得无话可说，韩六更加洋洋得意了。大刘和小许抬着箩筐，轻轻松松，毫不在意，放下箩筐，大刘笑笑：劳动劳动也好，现在我吃得多了，消化好了，睡眠也好了，我看劳动就是治疗失眠症的一剂良药。
　　德仁嘴里不说，心里也有同感。通过几个月的劳动，他体力渐渐增强，饭量也增大了，以前在学校里，一天还吃不了一斤粮。有一天刚吃了饭，大家赶时间去看电影，走了一段路，德仁觉得胃部疼痛难忍，他又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只好用手摁着胃部，走到电影院。他还担心得了胃病，心里忐忑不安。看完电影，返回学校的时候，胃部却一点也不疼了。他去咨询医生，医生说：你的胃部平时没有疼痛的感觉，吃饱饭一走路就疼痛，这是胃部蠕动产生的感觉，其实也不算大病。我建议你，吃饭七成饱，饭后休息一会再走路。......可是现在，一吃饱饭就要去上工，要走几里路才能到工地，尽管胃部还在蠕动，却一点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了。看样子，劳动治好了胃病，使他的胃部健壮起来。
　　看到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德仁的心情也畅快起来。想起在学校里受批判的那段日子，身上背着无比沉重的思想包袱，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一天到晚都是低头走路，不敢见熟人，不敢见学生，更不敢见月明，不敢说一句话，真的把人要憋闷死了。现在虽说是强迫劳动，大家却平等相待，有说有笑，心情毕竟畅快得多了……
　　时间在劳动中一天天流逝着，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临近了。这天，李干事喊着德仁的名字，叫他去领包裹，德仁的心便咚咚地直跳，会是谁寄东西呢？家里人是不知道他地址的，只能是月明了。那是一件很大的包裹，上面分明是月明秀丽的字迹，德仁未曾拆封已经心酸眼热、珠泪涟涟了。窑洞里的人露出羡慕的目光。棉衣棉裤都是新的，还有秋衣秋裤，一包月饼最引人注目，德仁瞅瞅眼巴巴盯着他的小董，递给他一块月饼。说来也怪，一人一块，分之一毕，刚好还有他的一块，好像是按照他们小组人数购买的一样。众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月饼，德仁看着手中的月饼，却心潮滚翻，泪眼朦胧……许久，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月饼，生怕会咬碎了脑海里月明完美的形象似的。蓦然，他的记忆回到了以前的中秋节……
　　他和月明并坐在公园的排椅上，夜晚的寒气已经降临，月明不禁打了个冷颤，德仁连忙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着她冰冰的脸蛋，温热的嘴唇，两人一时都没了话语……良久，圆圆的月亮冉冉升起，银亮的脸庞随即被一片云朵遮住了。月明轻轻地说：德仁，你瞧，我都不害羞，月亮还害羞哩！德仁朝着月明小巧的嘴巴，接连地热吻几下：月明，不是月亮害羞，她在替你遮羞呢。
　　月明说：德仁，我们是光明正大的恋爱，我才不害羞呢。
　　说话之间，云朵移走了，月亮露出了皎洁的面庞，银辉洒满了大地。月明喊起来：哎呀，月亮光光又出来了。
　　德仁笑笑：你不害羞嘛，喊叫什么呢？
　　月明撒娇的：德仁，我是让你抓紧时间欣赏我的面容哩，云朵再遮住月亮，你就看不清楚了。
　　德仁一看，月光照耀下，月明的脸庞真像一轮明月，光亮白皙，妩媚俊美，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诉说着无限的深情。德仁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亲吻她的额头，亲吻她的嘴唇，亲吻她的眼睛……
　　正在这时，小董喊道：组长，你流眼泪了，看看，把月饼都打湿了。
　　德仁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揩揩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咬了一口月饼……
　　早晨起来，阴云密布，气温骤降，午饭时竟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朵一朵雪花联接起来，铺天盖地，德仁随口吟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张村驿。
　　大刘高兴地：组长，你的诗兴来了。大雪纷飞，穿上月明寄来的棉衣，你可是高枕无忧了。可惜，今天晚上看不见圆月了，你说遗憾不遗憾？
　　德仁叹了口气：人生的遗憾太多了，何止这一桩呢。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当年杜甫的家就在富县茶坊的羌村，我们是没有机会访问的了。
　　大刘说：就是去了，不就是一般的农村，茅舍土墙，有啥看的。倒是这首诗，好像是给我家两口写的一样，不过地方打了个颠倒，我在富县，妻子女儿住在长安，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双照泪痕干”呢？
　　别着急，快了，快了。
　　瑞雪封门，老卢一阵悲凉的小提琴声过后，又唱起了那句忧郁的歌曲：
　　想睡觉我睡不着，
　　我想睡觉也睡不着……
　　韩六埋怨着：老卢，别唱了，再唱我也睡不着了。
　　小董说：老婆来信，要离婚了，老卢心中哪能不痛苦呢？他能睡得着吗？
　　韩六马上道歉着：老卢，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伤心事。唉，振作起来，我们到了这个地步，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德仁也是一阵揪心般的疼痛和难受。老卢曾经和他说过，戴上帽子，送来劳教，他都能够忍受，因为他还有一个疼爱他的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天真活泼的儿子。现在，这个使他引以为荣的希望，也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德仁没法安慰老卢，只能说：唱吧，不要憋闷出毛病来了。
　　于是，老卢那忧郁的男中音又响起来：
　　想睡觉我睡不着，
　　我想睡觉也睡不着……
　　老卢泪流满面，哭不成声，曲不成调，德仁也陪着他流了不少眼泪。德仁想擦眼泪，摸摸棉衣的口袋，软软的，好像是手绢。掏出来，果然是手绢，白丝绸手绢叠得整整齐齐，取开一看，德仁就呆住了。手绢上有绣图，圆圆的月亮下边，排椅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在促膝谈心，这不正是他和月明前年中秋节游园的写照吗？想着昔日的情景，他心潮起伏，再也无法平静了。这时，他感觉口袋里硬硬的，似乎还有东西，伸手摸摸，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书信。他急急地拆开书信，上面几行大字孤零零地突现在眼前：
　　亲爱的德仁：
　　这是第一次给你寄东西，也是最后一次了。不管怎样，我要和他过正常的生活。希望你永远忘记我，忘记过去，忘记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情。我相信你会和过去一样坚强，一样热情，你永远是一个压不垮的张德仁！再见了，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永远在心底珍爱你的月明
　　看了这封信，德仁突然轻松了许多，好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告别了爱恋的月明，告别了悲伤的过去，浑身又充满了前进的力量，他要让心爱的月明看看，他正是她希望看到的压不垮的张德仁......
　　大雪纷飞，不能上工了，德仁突发雅兴，穿上棉衣棉裤，拿着雨伞推门出去。谁知道，大刘也穿着棉衣棉裤，打着雨伞，出了窑洞，不免张口埋怨道：组长，你真不够意思，月明给你寄来一身新棉衣，你穿得暖暖和和，独自一人赏雪，就不要大刘了。
　　德仁扭头看时，大刘也穿着一身新棉衣，不免笑了：大刘，嫂子给你做的新棉衣比月明做的厚实多了，你看，把你穿成个大胖子了，呵呵......好了，咱们抓紧时间欣赏雪景吧，一会儿，李干事又该喊学习了。
　　于是，他们踩着雪径，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葫芦河畔。放眼望去，葫芦河两旁是白茫茫的雪原，河堤上落了叶子的柳树变成了一株株琼树玉枝，装点着北国风光，纷纷扬扬落到葫芦河里的一层雪花，还来不及溶化，便被滔滔奔流的河水冲得不知去向......
　　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身上是不冷了，可那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德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这样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他
　　他竟然吟出诗句来了：
　　八月十五月不圆，
　　遥寄寒衣情谊绵。
　　葫芦河水流不尽，
　　心事浩茫连雪原。
　　大刘激动的：好一个“心事浩茫连雪原”，有感情，有气势。
　　正在这时，哨子响了，“学习了”，——李干事的喊声夹着雪花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