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一）

　　如果没有会长这个头衔，李丽今晚的心情就糟透了。
　　她心情不好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无法留住美妙的夜晚，聚会的时间过得就像心跳的频率那么快，虽然她和程少楠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虽然他不曾好好看她一眼，但他始终能存在于她的视线里。喜好出风头的李丽今晚一反常态，从开始到结束，她总是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藏在能保护她的阴影中，在那里，她不但不会引人注目，而且能看着程少楠的脸，满足自己心里的需要，又不会被别人察觉，想看他多久就可以看他多久，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很多过去面孔红润的美少年，如今大多数都变成了红脸胖汉，唯有程少楠，由于身材没变，在男生中显得格外帅气，他的这种帅气，不仅源于长相更源于肢体动作的散发，他的举手投足和别人都不一样，就是仰脸一笑，都令人着迷。
　　至少，如果不是程少楠具有如此魅力，李丽也不会陷进去。
　　她也尽可能平静地和坐在身边的同学们交谈着、欢笑着，可是，耳朵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去听程少楠的声音，听着听着，心跳便会突然加快，这种情况美妙极了。她要把每一分钟都浓缩起来，留在记忆深处，可以在不能看见他的时候好好回味回味，可以在孤独寂寞的夜晚细细品味这些发生的事——喝酒、唱歌、欢笑、玩游戏、猜测他心里想的想法、他笑的时候跟着他笑、他说话的时候则侧耳静听、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好让他挺拔的身体的每一条线条、眉毛的每一耸动、嘴角的一撇一动都永久地印在脑子里——因为几个小时的聚会稍纵即逝，如果程少楠回深圳，再相会就遥遥无期，回忆将成为她唯一的消遣。
　　分手时，她久久地凝视着他，好像要把他的脸和身体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装在脑海里带走，喉咙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痛苦极了。要是她能像男同学那样拥抱他，手挽着他的手就好了，那就太美了。她留意到他的手也很俊美，手指细长，干净整洁，一双标准的美男子的手。
　　心情不好的第二个原因，为了这次聚会，钱像水一样从她手指尖流走，走进商场像走进自己家里，见好就拿，衣服、首饰、香水、化妆品，拿都拿不下，一结帐——九万！李月傻了眼，骂她发疯，她真的疯狂了，她实在想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显示她的美艳，展览在同学们面前，显示她的富足。
　　早上一起床她首先是到美容院给她的脸、手、头发做了一次全面护理，让她从上到下容光焕发，然后开始在镜子前试穿衣服，什么衣服最能衬出她的妩媚，使她对程少楠产生不可抗拒的魅力呢？
　　李丽在镜子前足足试穿了三个小时，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地上、床上、椅子上，全是一堆堆色彩鲜艳的衣服。最后她选中了一套柔和的玻璃纱紫色连衣裙，袖口裙边是紫色蕾丝花边。上次看到小麦穿一件紫黑色的薄衫，显得那么神秘，那么深邃，那么脱俗，当日她就到商场里淡紫、深紫、粉紫买了一大堆，质地、款色、做工、价位都比小麦翻了几倍，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紫色会让一个女人显得如此魅力四射。选好衣服后她又开始挑选与之相媲配的饰品，于是黄金白金钻石玉器又散满梳装台，恨只恨自己只长一个脖子一双手，想着小麦孤寂的脖颈孤寂的手，她多么想把所有的首饰都佩戴在身上啊。
　　谁知道，富足的脖颈还是败给孟小麦孤寂的脖颈，虽然她今天的行头是所有女同学都无人能比，但大家比较喜欢干干净净的孟小麦。她脖子间的钻石项链、手腕上的红玛瑙玉镯、玉指上的蓝宝石钻戒和没有任何饰品的孟小麦一比，竟然成了败笔，这又是红又是蓝又是白的，自己看着都觉得俗不可耐，这套价值五千元的淡紫色玻璃纱裙虽然漂亮但和她这种体形不相配，反倒像刚进城的打工嫂，在家里她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呢？同样是薄纱，为何孟小麦穿在身上纤秀动人她会没有这种效果呢？那绿，那可恨的绿色竟然把孟小麦衬托得鲜鲜嫩嫩，水一样清爽干净，因为清雅，反倒更引人注目。
　　那小礼裙里面的腰是多么纤细动人啊！
　　李丽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感，她于是意识到，这次聚会的美中不足之处，就是这个清气逼人的绿衣女子！那件小礼裙令她散发出知性女人的淡淡妩媚让人难以抵挡。她信心十足地以为自己这身行头又高贵又时髦，自然会很抢眼。噢，她多想成为抢眼的人物啊！特别是抢程少楠的眼！结果还是让孟小麦抢了眼！
　　她实在搞不懂为何孟小麦穿任何衣服都能穿得如此抒情！她不需要大肆张扬，却也能让别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任何场合，只要孟小麦出现，就会垄断整个花香，上帝真是厚待她，在她们的脸都开始荒芜，她却还是这般润滑，如果像她这般生活优越还不知会润成啥样。
　　但她不甘心输给小麦，席间，她多次主张大家相互介绍一下各自的家庭，有意让孟小麦难堪，但都被沈晓光制止住，让她恨得咬牙。
　　后来她又几次找机会想重提这个话题，晓光没等她开口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人的社会角色是会改变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乎所以。守住自己的心吧，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态！”一席话噎得她气都透不过来，只好恨恨地剜了晓光一眼，弄不明白他为何总是护着孟小麦。
　　更加可恶的是他竟然还要大家感悟什么人生，兰玉同等可恶，悟人生你就老老实实悟啊，朗诵什么诗，想朗诵就朗诵啊，中国诗人那么多，为何偏偏朗诵清水港孟小麦写的诗，让她出尽风头。
　　同学们都用无比欣赏的眼神看孟小麦，程少楠的眼神不仅是欣赏，更是爱慕！
　　李丽悲哀地意识到，自己除了物质，全都不是孟小麦的对手，她身上那份优雅的气质是从骨子里、文字中透出来的，就是脸上偶尔展现一丝落寞沉寂的神态，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让人觉得是另一种形态的美，凡是男人都喜欢她那种类型，尤其是程少楠！
　　他看任何人目光都是散乱的，唯有看孟小麦！在孟小麦朗诵时，他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的脸，那样热烈，那样欣喜，那样迷恋。
　　李丽嫉妒得几乎发疯，要知道，为了这次聚会，她作了如何精心的准备啊，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程少楠多看她几眼，可是他竟然连赏她一眼都没有。
　　本想能在这次聚会上冠压群芳，结果由于她的一味摆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可怜虫。毫无疑问，孟小麦成了这次聚会最关注的人。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坏到极点。
　　回到家把这泡怨气全撒在男人身上，才使内心的痛苦得到了一点缓解。
　　可怜的三宝被暴跳如雷的李丽吓傻了，只好逃到楼下避难，望着男人肩膀上那颗又圆又肥的肉脑蛋，两颗委屈的泪水在李丽脸上滑落。程少楠迷人的风采，程少楠英俊挺拔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程少楠啊程少楠，你为什么不肯注意我一点呢？为什么不肯把心分一点给我呢？我比孟小麦更喜欢你，为什么你就无动于衷呢？我不惜采取了遭人诅咒的手段搬开了拦在我面前的绊脚石，就是想得到你，可你眼里只有孟小麦，完全不在乎她的冷若冰霜，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这公平吗？
　　三十五年了，我心里始终没有忘记过你，虽然嫁给了三宝，但仅仅是把身子嫁给他而已，我把我的心嫁给了你，你知道吗？就是……就是和丈夫翻云覆雨，我心里想的还是你，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孟小麦的痛苦要比我好受一点，因为她恨你，在她心里你是个玩弄她感情的骗子，然而只有我知道你仍是谦谦君子，性情中人。早知道得不到你我又何必去做那种卑鄙小人做的事，至今想起这件事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真够狡诈，一招信任就把孟小麦控制住，她对来自她的信任非但没有怀疑，反而还受宠若惊。于是轻而易举就达到了她的目的——孟小麦放弃了你！如果让孟小麦知道，如果让你知道，或许会把我大卸八块，如果让晓光、李月、兰玉知道，或许会把我扔到清水港里去，如果让孟家姐妹知道，更不知会如何羞辱我了。
　　李丽啊李丽，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反伤了卿卿性命，如何会料到孟小麦会离婚，如何会料到程少楠婚姻也会出问题，这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偏偏又是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男人。第一次由于她的缘故，使他们糊里糊涂分了手，这一次就连万能的上帝都阻止不了了，除非孟小麦再拒绝，可孟小麦会吗？面对这么优秀的男人，面对为她可以不惜生命的男人，她会吗？如果他们一旦结合，这件事就暴露了，那个时候我在清水港还怎么做人？
　　李丽的感觉很不好，觉得这件事情迟早要败露，冥冥之中好像是天意，上帝要他们在一起。如果上帝真的要作如此安排，她该怎么办呢？李丽坐立不安，于是她只好拚命找爱是自私的做借口，她爱程少楠这有什么错？为爱不择手段的自古到今又不是她第一个？要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不和他们来往，反正是三十五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嘛。这么一想她心里才稍稍泰然了一点，不至于惊惶失措。不错，她做这一切全部是为了爱，为了程少楠，谁让程少楠在学校里帮她过呢？虽然是极小极小的两件事，对于她却是一杯历久弥香的陈年佳酿，让她为此对他痴迷一生。
　　一次是学校组织他们去农村参加“三抢”，李丽和程少楠分在拔秧一组，大家正拔得起劲，李丽忽然抓住了一条滑滑腻腻的东西，从小生活在乡下的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程少楠，灵机一动，就刻意地尖叫起来：“蛇！”，故意在水田里又是跳又是蹦的，几个男同学都笑她胆小，程少楠没有笑，他跑过来查看了一下说：“没有啊，可能是游走了，没事了。”李丽躲到程少楠身后做出一付柔弱无助的恣态，并向程少楠扑闪着一双小鹿般可人的眼睛，指着前面的秧苗细声地、颤颤地说道：“在那里，肯定还在那里。”程少楠说道：“跟你换一下，你去我那里。”李丽感动地望着程少楠，心里有些得意，看来男人都吃这一套，喜欢胆小得像耗子一般、胃口又像小鸟一样、脆弱温顺的女孩子。
　　还有一次放学回宿舍，李丽从操场上经过的时候，看到程少楠在打篮球，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当他奔跑的时候，夕阳就在他身上照射出了一道光环，让他看上去像是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灼灼闪耀着。她怎么也移不动脚步了，痴痴地盯着操场上矫健的身姿。这时一个男生向她走来，搭讪道：“喂，哪个班的？很漂亮嘛！”李丽撇撇嘴：“无聊！”那男生道：“你无聊？那就聊聊呗？”李丽轻视地撇他一眼。男生恼怒李丽轻视的目光，走几步手一挥，手里的球准确无误地就向李丽飞过来，李丽也不躲，抱着头娇声尖叫，这时有一个男生纵身一跃把球接住了，李丽眼睛一亮，程少楠拍拍那位男生肩膀道：“她是我班的，别无聊！”男生慑于程少楠的威望，不声不响走开了。
　　这是李丽在男人面前经常使用的伎俩，这方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就是聪明过人的程少楠也以为她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子，一次又一次帮助她，她以为程少楠心里肯定有她，不然的话有那么多男同学在，为什么就他一次次挺身帮她呢？于是她对他更痴情。现才方明白这两件事放在任何一个女同学身上，程少楠都会挺身而出。或许程少楠早已忘记，李丽却忘记不了，这段回忆是李丽今生唯一感到温暖、愉悦的地方，虽然他不爱她，但是她爱他。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那天在望月宾馆，当程少楠玉树临风站在她面前，泰戈尔的诗蓦然间从她脑海里跳出来，真让她欲哭无泪。
　　“我爱你，与你无关，/渴望藏不住眼光，/于是我躲开，/不让你看见我心慌。/我爱你，与你无关，/真的啊，/它只属于我的心，/只要你能幸福，/我的悲伤，你不需要管……”她爱他难道真的与他无关？她不希望是这样，她希望跟他有关，希望得到他的回应，哪怕一点点。
　　这时三宝悄悄上楼，已是凌晨三点了，见妻子还坐在梳妆台前发愣他傻了，他轻轻走过去想叫妻子上床睡觉，一闻到三宝身上那令人讨厌的汗臭味，李丽不由又想起飘着清爽茶香味的程少楠，当汗臭味离她越来越近，李丽手一扬给了他一巴掌，厌恶地喝道：“滚，别来烦我！”三宝摸着被打得发烫的脸不敢吭声，李丽看着三宝一付奴才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他发疯般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全身没有力气才罢手，这样的暴力对三宝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好在他身上肉多经得住李丽打，他甚至还盼望着李丽对他施暴，李丽施暴后会做什么他最清楚，用不着李丽说他已经开始给她宽衣了，肉体上受一点折磨算得了什么呢，生理上的消魂才是他最渴望的。他早已习惯了妻子这种变态的性生活，有时竟然还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高潮，他也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