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窑洞的笑声　

　　天气渐渐暖和，葫芦河水日渐盈满，向东奔流，不舍昼夜，而德仁也总是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慢慢入睡的……
　　太阳升起来了，格外地明亮，温暖。杨柳绿茸茸的，千缕万条，随风飘拂，也拂动了他紊乱的心。桃花儿红得最艳，而每一朵桃花，在他的眼里都变幻成恋人美丽的面庞。他紊乱的心里，又添加进无限的忧郁，悲伤，惆怅……
　　每当这个时候，德仁总是暗暗地提醒自己：年轻人啊，莫浮躁，莫性急，莫伤心，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地劳动，切莫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关心自己的亲人和友人。在他自个鼓励自己的时候，眼角不免渗出来几滴热泪，他悄悄地背过身去揩了，他不能给人们留下一个懦弱的形象。
　　每次上工，德仁总是早早地出来站队，他们的小组也是动作最快的。到了工地，不管李干事在与不在，他抓起工具就干起来，大伙儿不免笑他：咱们的组长总是这么积极，走了这么远，汗还没有干，人还在呼哧呼哧喘气，你就干起来了。
　　来自社会的韩六说：将来解除劳教，组长肯定是第一个。
　　德仁也不答话，指指老方，原来胡子巴茬的老方，已经爬上山坡，挥动镐头在挖土了。
　　韩六笑笑：老方啊，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屁来，钻在被窝里偷偷地吃了他老婆寄来的饼干，劲儿还没使完哩。
　　在一片笑声中，大刘喊道：老方，韩六嘴馋了，你把你老婆的饼干给他两块，叫他甜甜嘴。
　　小董插话说：大刘，你偷吃老方的饼干了，要不你咋知道是甜饼干呢？
　　大刘笑笑：老方是给了我两片饼干，你眼馋，老方，给小董两片饼干，让他也甜甜嘴嘛。
　　又是一片笑声，大刘已经不把小董检举他攻击干部的事情放在心上了，他知道小董怀疑他汇报了关于“劳教犯”的闲言碎语。小孩子嘛，不和他一般见识。
　　浙江人老卢，低个子，黑脸膛，八字胡，笑起来好像哭一样。他的特点是忧郁而深沉，随身携带的小提琴是他的传家宝，一回到窑洞便随手拉起小提琴，悲凉的旋律在窑洞里旋转几圈之后，慢慢地飘了出去。放下小提琴，他反复地唱着一首外国歌曲：想睡觉我睡不着，我想睡觉也睡不着……对于德仁来说，这悠长、忧郁的歌声倒像催眠曲似的，他听着听着就进入梦乡。大刘想老婆想得睡不着了，喊起来：老卢，你烦人不？要唱，到你老婆床上唱去！
　　现在，老卢也举起镐头，和老方一起挖土掘石。渭南来的机关干部老李，颇懂一些秦腔，经常爱讲讲戏曲故事。他和来自乾县的中学教师老庞，喜欢拿起铁锹铲土装筐。小董、韩六、大刘和原来是公社通讯员的白净俊美的小许，喜欢抬筐运土。这活儿虽然费点劲儿，却干脆利落。你看他们抬起满满的一箩筐土块或石块，快步如飞，抬到不远处的沟边，倾倒完毕，跑步返回，放下箩筐，等待拿锹者慢慢地一锹一锹铲土。他们便利用这个空隙，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叙说家乡风情，轶闻趣事，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站在高处挖土的老卢，兼有放哨的义务，他远远地瞥见李干事来了，就瞿瞿地吹两声口哨，工地上便一片寂静，只听见挖土、铲土的声音了……
　　时间是无法挽留的，不管人们的心情如何，一天一天都像葫芦河水似地流淌过去了。德仁的第五组，已经挖掘出几十吨“铁矿石”，送到炼铁炉，炼成了好几吨“铁锭”，全被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送到县上献礼去了。他们因此受到表扬，破天荒第一次吃到了猪肉。
　　看看到了八月，凉风阵阵，淅淅沥沥下起了连阴雨，天天劳动的人们自然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可是他们阴沉沉的面孔正像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心情也并不怎么开朗。只有小董肚子吃得太饱，德仁把他补的半勺稠玉米糁让给小董了，在窑洞过道里走来走去，说是帮助消化，下午再吃。他看见人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乐呵呵地喊着：老天爷，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下他个天昏地暗，下他个墙倒房塌，咱们才能美美地睡好觉呢。
　　德仁斥责他：董卜星，再别胡言乱语了，再乱喊乱叫，你可真的成了懂不清了。再说，你不想出去了，想永远呆在这儿劳教吗？
　　小董嘻嘻地笑着：组长，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按照政策，劳教最多不能超过一年。
　　整个窑洞的人为之震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啊，真的吗？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
　　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小董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呀，真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啦!哈哈……
　　一种被欺骗、被侮辱的感觉立即充塞人们的胸膛：董卜星，你还想造谣惑众吗？
　　小董笑笑：造谣？即使造谣，也是制造了好的谣言，不犯法，不犯法！嘻嘻……
　　大刘说：董卜星，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一次李干事怎么批评你了？你还敢胡言乱语。
　　说来也巧，正在说李干事，李干事披着雨衣进了窑洞，顺手把雨衣挂在窑门上：怎么了？你们说我的坏话啦？
　　小董笑笑：怎么会呢？刘宝发说你坚持原则，政策水平高，对我们的批评实事求是，恰如其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李干事严肃的：董卜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帽子太高、太重，会把我压趴下的。我说董卜星，天下雨了，你不躺在炕上休息，在窑洞里走来走去干啥呢？
　　小董做了个立正姿势：报告李干事，我肚子饿了，睡不着。
　　李干事严厉的：胡说，你们是按工人的粮食定量标准，一个月45斤，还能吃不饱？我们是按干部的粮食标准，一月30斤，而且每月还要节约2斤，支援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我国今年要出口200多万吨粮食，这个任务光荣而艰巨……哎，这是国家机密，我只顾和你们闲谈，没注意说了出来，你们可不能对任何人讲啊！
　　大刘说：支援世界革命，是个光荣的任务，我们都支持，哪能乱说呢？要不我们每人每月也节约2斤粮食，支援世界革命。
　　李干事连忙摆手制止：让你们别乱说，怎么越说越乱了。你们身份不同，谁敢让你们节约粮食？公安厅有指示，每个月无论如何要保证你们45斤的粮食定量，谁敢克扣一两，也一定要严肃处理。唉，董卜星哪，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听说甘肃省粮食歉收，却虚报产量，征收了过头粮，劳教人员的粮食定量得不到保证……咳咳，你看我又犯了自由主义，都乱说些啥呀？我走了，这些话你们全都要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李干事披上雨衣走出窑洞，又扭过头来喊道：张德仁，从明天开始，组织大家开会，好好地检讨各人的错误，每个人都要检查，挖思想根子，检查不深刻的，大家要进行帮助。
　　德仁连声答应着，等李干事走远了，他激动起来：真诚，热情，兢兢业业，他真是一个好管教！
　　众人也是感叹声声……
　　第二天，在德仁的主持下，大家坐在炕上，稍微围拢了些开会。说是检查，就得亮丑，有的挖得深，有的揭得浅，反正大家都是犯了错误的，猪黑不笑老鸦黑，所以尽量地把屎盆子往头上扣，政治问题啦，立场问题啦，反党反社会主义啦，好像问题说得越严重，自己反而越轻松一样。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人们也昏昏欲睡了。轮到小许发言了，大家来了劲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小许腼腆得像一个女孩子，白净的脸蛋竟然红得桃花一样。韩六笑笑：小许，你要是一个女孩子，我一定娶你做媳妇。
　　会场一片笑声，德仁提醒韩六：韩六，这是开检查会，你放严肃点好不好？大家安静，听小许发言。
　　小许这才红着脸嗫嚅着：我，我犯了作风问题，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有严重的错误……
　　那个年代，人们把作风问题看得比犯了政治错误还要严重，还要丢人，一个人也许因此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现在小许正是这样的心理。可是，大家还是不依不饶：小许，你说具体一些嘛，你这样说一半，夹一半，是想蒙混过关吗？不说具体不行！
　　小许的脸蛋更红了：其实也不完全怪我……公社书记的老婆叫我给她，揉肚子，我只好给她揉肚子……
　　韩六明知故问的：揉肚子？揉肚子不算作风问题，小许，你被冤枉了。
　　小许的声音越来越低：人家也没有冤枉我，后来我们发生了……
　　韩六穷追不舍：发生了，发生了什么？
　　小董嘻嘻地笑着：发生了什么？小许爬到书记老婆的肚子上了呗，哈哈……
　　窑洞里一片笑声，正在这个时候，李干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