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董的故事　

　　劳动了一天，人困马乏，吃了晚饭，人们来到葫芦河边，用清清的流水洗了洗脸，洗了洗脚，小董嘻嘻地笑着：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窜生活，这里跟天堂一样，不过，要是不劳动就更幸福了。
　　德仁笑了笑：劳动光荣，不劳动者不得食，以后就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还要劳动嘛。
　　小董说：共产主义？不是已经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吗？听张村驿公社社员说，他们现在是干活不计分，吃饭不要钱，共产主义在眼前。
　　德仁嘴里没说，心里想道：马克思为之奋斗终生的共产主义，难道就是这样贫穷的共产主义？如果这也叫共产主义，那只能是低级的共产主义，原始社会不也叫做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吗？
　　德仁还清楚地记得高中政治老师讲的话：社会生产高度地发展了，物质产品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思想觉悟极大地提高了，才能实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不过现在他不能对小董说这些，说了小董也不懂，只会胡乱散布罢了。德仁到河的上游舀了一茶缸水，蹲在河边慢慢地刷牙。小董看着他满嘴的白沫，嘻嘻地笑着：组长，我把你好有一比??
　　德仁瞅瞅他，小董继续说下去：驮柴的驴死了，架子不倒。嘻嘻……
　　德仁漱了漱口，笑了：刷牙嘛，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应该一天早晚刷两次，咱们早晨时间太紧，只好晚上刷一次了。
　　正在这时，哨子声响了，要开会了，他们急忙跑步回去。在窑洞前的院子里，三大队的全体成员集合起来，一声口令“蹲下”，齐刷刷地蹲了一大片。李干事开始训话了：当前，大炼钢铁的任务高于一切，大家的劳动热情高涨，是应该肯定的。但是个别人员散步流言蜚语，影响大家的情绪，这是非常错误的。
　　李干事的眼光朝人群扫视了一遍，厉声喊道：董卜星，站起来!
　　小董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干事喝道：董卜星，站直了！你这几天，都散布了哪些错误言论？要老实交待。
　　小董吞吞吐吐的：我，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李干事生气了：你不坦白，我揭露出来，可就是罪加一等了。
　　小董抓耳挠腮的，还是想不起来。李干事说：好，你不交代，我问你，你是不是说过大家都是劳教犯？
　　小董一听，放下心来，反而轻轻地笑了：李干事，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连站岗的民警也这样说。
　　胡说！我怎么只听见你一个人这样说呢？
　　小董不吭气了。李干事提高了声音：大家要提高警惕，明辨是非，你们只是犯了错误，不是犯了法，你们是劳教人员，不是劳改的犯人，绝不要听这个懂不清的胡言乱语。董卜星啊，你真是一个懂不清！劳动教养是国家的一项政策，是对犯了错误的人一种挽救措施，劳动，教育，培养，使你们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如果把自己看做劳改的犯人，产生对立情绪，那就不利于改造思想，纠正错误了。懂不清，你现在懂清楚了没有？
　　小董做了个立正的姿势：报告李干事，我现在懂清楚了。
　　在一片笑声中，李干事没有听清楚小董的话：懂不清，你大声说。
　　坐在小董旁边的人一齐大声说道：懂不清说他现在懂清楚了！
　　李干事笑笑：懂清楚了就好。董卜星既然懂清楚了，你们今后不许叫他懂不清了，当然，我也不能再叫他懂不清了。
　　又是一片笑声。即使如此，这次会后，好长一段时间，有些人还是把小董叫懂不清，不过他们换了一种婉转的叫法：董卜星，你既然懂清楚了，我们当然不能再叫你懂不清了。
　　会议好像要结束了，李干事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讲起来：当然，有的人问了，既然劳教人员不是犯人，为什么还有背枪民警值班看守。第三大队成员主要来自机关、学校，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能够自觉劳动，遵守纪律。但是也有一些来自社会上的人员，不大自觉，个别人甚至还有逃跑心理，我们就不能不加派民警管理了。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散会以后，各个小组进行讨论，对董卜星的错误言论进行批判，特别是第五小组，还要对董卜星的历史进行清查，新账老账一齐清算。
　　大会以后，人们回到窑洞，分别召开小组会。五组正在讨论，李干事进来了，在窑洞里面的凳子上坐下来，让大家继续讨论。德仁说：董卜星的错误非常严重，造成了大家思想混乱，心情压抑，影响了思想改造的进程。董卜星说他是在开玩笑，但也反映了他对党的劳教政策认识模糊，反映了他的不满情绪。希望大家踊跃发言，帮助董卜星认识错误。
　　大刘抢先发言：我说几句。我认为董卜星人小心眼多，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有意地破坏，制造混乱，惟恐天下不乱。他在社会上流窜多年，扰乱社会治安，沾染了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坏习气。政府为了挽救他，送他来劳教，他却心怀不满情绪，散布错误言论，对待这样的人，我们就要严肃批判，挖挖他的坏根子。
　　大刘的发言义正词严，上纲上线，德仁也觉得说得有点过重，可这是批判会，谁爱咋说就咋说，他也不能限制人家呀。董卜星突然举手：组长，我发言。李干事的批评，我接受，我就来挖挖我的思想根子。我是一个城市贫民，没家没舍，从小就在街上流浪，讨饭吃，垃圾箱里捡着吃，就像三毛那样受苦、受难、受罪，那样的日子可真苦啊，特别是刮风、下雨、下雪的时候，真是难熬哇，呜呜……
　　小董越说越难过，竟然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了，大家沉默着，李干事沉默着，窑洞里寂静无声，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你妈妈呢？
　　妈妈？她在哪儿？她生我不养我，我虽然恨她，怨她，但是我不能说，丢人哪！……可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啊。我妈妈，她，被人家卖到开元寺当妓女了啊！呜呜……
　　小董说到伤心处，放声痛哭起来：呜呜，不是说共产党爱穷人吗？我是地地道道的穷人啊。
　　李干事说：共产党是爱穷人，但是不爱懒人，不爱游手好闲的人，不爱胡言乱语的人。董卜星，你既然受过这么多的苦，你就应该好好听党的话，老老实实，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可是，你刚才哭哭啼啼的，却隐瞒了自己的丑恶事实……董卜星，你知错吗？
　　小董连忙说道：李干事，我知错，我说……当我流浪街头的时候，有时候实在饿得慌，就顺手牵羊，拿人家一些吃的喝的，小东小西……
　　李干事喝道：是拿吗？
　　是拿，不吭气拿的，别笑嘛，我就承认是偷的还不行吗？
　　众人忍不住，还是笑了，是像笑孔乙己偷东西被打时一样难受的笑啊。小董突然严肃地：报告李干事，有人攻击干部，破坏大炼钢铁，我能不能揭发检举？
　　可以啊，但是一定要实事求是，要有事实根据。
　　报告李干事，我说的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实根据。时间是检查团来的那一天，地点就在挖矿工地，人物就是刘宝发，他说检查团吹牛，他说中国的赤铁矿含铁量没有超过50%的，他说咱们这儿挖的铁矿石不是赤铁矿，他的这些言论够得上在全大队公开批判的了……
　　德仁吃了一惊，众人都十分震惊，李干事脸色大变：刘宝发，你说过这些话吗？
　　刘宝发却表现得异常镇静：李干事，这些话我都说过，共产党不是提倡实事求是吗？我讲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我曾经在地质队呆过几天，中国的赤铁矿含铁量确实没有超过50%，80%的含铁量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赤铁矿多为颗粒状或不规则形状，像这样整齐的砖块一样的赤铁矿，我没有见过。如果说我是胡言乱语、攻击干部、破坏大炼钢铁的话，可以拿一块矿石到省上去化验一下，看看我说的话有没有根据。如果证明我说的话是错误的，是没有根据的，我认错，我认罪，逮捕我都可以，法办我都可以……
　　李干事起先静静地听着，后来却勃然大怒：刘宝发，你牛什么？你有知识，懂科学，就了不起了？就可以胡言乱语了？就可以攻击干部了？单凭你这几句话，就可以定你一个破坏大炼钢铁的罪名，就可以逮捕你……
　　李干事渐渐地冷静下来，因为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张村驿公社炼铁炉用的就是这种铁矿石，开炉一个多月竟然没有炼出一斤生铁，没奈何只好把社员的铁锅、铁铲收来熔化，冒充炼出的生铁。难道他们挖的矿石真的不是铁矿石？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了。于是，他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情，说话的语气便婉转下来：当然，我们以教育为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刘宝发，你今后要老老实实，改造思想，再不要自以为是，信口开河了。
　　刘宝发起先看李干事怒气冲冲，大发雷霆，以为事情闹大了，心里也惴惴不安。后来，没想到李干事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他也就连声答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