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挖矿张村驿　

　　世上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些易如反掌的事情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20天开荒结束了，窑洞里的铺草还未增添一根，多余的行李也未运来一件，上边说，春播完毕就要搬家，行李没必要运了。德仁日夜盼望的铺盖，依然停留在冰冷的睡梦里……
　　世上的一些事情说起来十分可怕，可一旦亲身经历过来，也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德仁终于闯过了20个冰冷的夜晚，和衣而睡，寒气侵袭，没有感冒，没有咳嗽，没有倒下，没有耽误一天生产，他与病魔擦肩而过，他与想象中的死神擦肩而过。这使得他暗暗庆幸，也使得窑洞里盖着被子仍然打着寒颤的人惊讶不已，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竟然能够平安地度过这场磨难。
　　在返回茶坊的路上，别人都背着沉重的行李，德仁仅仅提着一个小布袋，自由自在地走在山路上，他充分地享受了一次特别的轻松和惬意。这时，后边的议论声顺风传送过来：别看小伙子现在高兴，隐藏在他身体里的疾病说不定哪一天发作出来哩。
　　一句话，使得德仁的心头又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晚上，仍然歇在茶坊粮站的窑洞里，德仁铺着自己的褥子，盖着自己的被子，温暖而舒适，蓦然想起窑洞里的冰冷之夜，恍然如隔世之感。
　　第二天，德仁背着铺盖踏上新的征程，在朝阳灿烂的光辉里，他走得蛮有劲头，对未来充满信心，充满期待和遐想。瞥一眼队伍前后背枪压阵的民警，他的心头蓦然掠过一阵耻辱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越来越淡漠了，天天如此，习惯了。再说，自己可能有罪过，至少是有错误的吧。即使是误解，参加劳动，锻炼一下，改造一下资产阶级思想，总有好处的吧。他这样想着，似乎真的扔掉了许多思想包袱，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
　　听说要步行100多里，德仁轻装上阵，铺盖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条兰花被子，一条狗皮褥子，一条单子。一看见狗皮褥子、兰花被子，德仁就想起了妈妈，爸爸，不禁热泪盈眶。他这一次“犯事”，给家里任何人都没有说，他不敢提起那两个敏感的字眼儿，生怕给家庭带来奇耻大辱。他到陕北来劳动......，他对谁也不敢提起“劳教”这个使他羞愧一生的词儿，一时之间，家里人都没有了他的信息，好像他从地球上悄悄地蒸发了似的……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张村驿。大炼钢铁的滚滚热潮，几天之内席卷了全国，他们能不紧紧跟上？尽管他们走得人困马乏，汗流浃背，可是迟迟没有休息的命令，据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到张村驿，明天必须投入大炼钢铁的战斗，迎接上级的大检查。
　　两旁是连绵不断的黄土高坡，还没有一点春天绿色的信息，他们就在这苍黄单调的色彩中机械地走着，走着，他的眼睛一闭，几乎要打瞌睡了，却被脚下一个趔趄惊醒了……这时，一个小山村，吸引住大家的视线。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路旁屋舍里传出来，一个壮年汉子提着一口铁锅冲出来，一个老婆子摇摇晃晃地追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天杀的，拿走我家的铁锅，让我们咋做饭呀？
　　老婆子扑上来夺铁锅，壮年汉子索性把锅放在地上，取出一个称锤，向锅底扔去，只听得当啷一声，铁锅底部被砸了一个大洞：给给给，你拿去做饭吧！
　　老婆子一看立即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壮年汉子笑嘻嘻地提起铁锅，大摇大摆地走了。德仁看得又气愤，又心酸，听见一个妇女在劝老婆子：婶子，别生气了，上边定的有任务，哪一家的铁锅也逃不过这场噩运。反正吃食堂哩，不用出钱，自家也没有粮食做饭……
　　德仁慢慢地走着，老婆子哭泣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公共食堂是朵花？开不久长的花，呜呜……
　　德仁的心里咯噔一惊：公共食堂？吃饭不出钱？难道已经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唉，社会形势的发展变化真是一日千里，自己再不加快步伐，可真要被历史的车轮甩到后面啦！
　　德仁感叹之余，真的加快了脚步，身上也虎虎有力了。这个22岁的年轻人正用五色彩笔描绘着自己的灿烂前程，心里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德仁这么一想，一兴奋，周围的景物也起了变化，面前一条宽阔的大河涌动着清清的流水，发出哗哗的声响，推波逐浪，向东滚滚奔去，就连岸边的柳树也似乎染上了一点淡淡的绿色，难道春天真的来了？
　　熟悉张村驿的人告诉他：这是葫芦河，横穿张村驿四十里，使得张村驿人民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解放前边区政府主席林柏渠来此视察，为张村驿小学题字“化雨春风”，并赋诗一首：
　　清清长流葫芦河，
　　塞上江南风景多。
　　愿效李冰兴水利，
　　桑麻万顷并稼禾。
　　德仁听了，心里也乐滋滋的：到了张村驿，条件也许会改善一些。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两岸的黄土高原抹上了一层瑰丽的橘红色，葫芦河水带着晚霞涟漪向东滚滚流去，德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可背着铺盖步行100里路，两条腿确实像灌铅似地再也抬不起来了，人们全都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着，李干事一看，只好吹响了休息的哨子。德仁腾地一声坐在地上，连行李也顾不得取下来了……鼓起劲来的时候，还能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行，可一旦停下来休息，立即软瘫得站不起来了。德仁从出生到现在啥时候走过这么多路？当出发的哨子响起来的时候，德仁竟然双腿软弱得站不起来了，多亏了小东使劲地拉了一把，他才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人，这个高级动物，他的潜在力量有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尽管在站立起来都很困难的情况下，德仁竟然一步一步地又走了30里路，午夜时分终于捱到了张村驿。在向阳的黄土高原边，一排排宽敞的窑洞接待了他们。憨厚淳朴的张村驿人表示，无论如何要让支援大炼钢铁的人，吃好，住好，休息好。
　　窑洞门窗俱全，靠窗子是一排土台，上面铺着厚厚的麦草，窑洞里也是暖暖和和，德仁拉开被褥倒头就睡着了……过了两个钟头，晚饭的哨子响了，德仁累得哪里还有气力爬起来？
　　天蒙蒙亮，起床的哨子响了，十分钟后，早饭的哨子响了，半小时后上工的哨子响了，德仁手忙脚乱，玉米糁烫烂了嘴唇，烫烂了喉咙，总算赶上了出工队伍。李干事安排德仁做小组长，他又急急忙忙地带了几个人去领工具，镐头、铁锹、抬杠、箩筐……
　　到了工地，原来就是一座山头，据说里面有铁矿石。于是，几个人挥动镐头，挖草皮、挖土层，其他的人用铁锹把土块往山沟里扔。土层挖完，到了石层，不过这不是坚硬的石块，而是一层一层褐色的油页石，一镐头下去就是几层，所以挖掘起来并不十分费力。后来，铁锹扔土有点远，便用箩筐往外抬……上午，太阳升起来，直射工地，人们感觉有点燥热，便脱去外套，甚至脱去绒衣干起来。李干事走来看了看，很满意：干得不错，不过还得加快进度，把铁矿石剥离出来就好了，这可是给检查团最好的献礼。
　　挖土的人已经登上山腰开挖，胡子巴茬的老方，闷声不响地挥动镐头不停地挖着，泥土便像流水似地刷刷地往下淌着。来自建筑设计院的高个子大刘颇有心计，他对老方大声喊道：老方，别站得那么高挖了，你往低处挖。
　　可是，老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然埋头苦干着，土块哗哗地滚落下来，一个大土块咕噜噜滚下来，大刘蹦起来躲过了土块，冲着老方直喊：老方，你长眼睛没有？土块差点把人砸了。
　　老方不说一句话，仍然弯着腰埋头挖土。大刘走到德仁跟前：组长，你看这老方，不听人家的合理化建议。
　　德仁冷静地：大刘，你说说看，什么建议？
　　大刘嘿嘿一笑：让老方下到低处挖土，工程量小，说不定中午就能挖出铁矿石，好给领导献礼嘛。
　　德仁一听大刘说得有点道理，就招呼老方到低处挖土，老方下了两个台阶继续挥镐挖土。大刘说：哎，你要是早些下来挖，还有说的啥呢！
　　老方冷冷的：我只听组长的话。
　　大刘的嘴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了。果然中午时分，低处的土层、油石清理干净以后，露出来一层薄薄的褐色铁矿石。正好李干事领着检查团到工地来了，一看见褐色的铁矿石，他们便如获至宝，异常兴奋地喊起来：就是它，赤铁矿。
　　一个穿中山装的技术人员笑嘻嘻地：郝县长，这种赤铁矿含铁量极高，一般都在80%以上，这一下，咱们县上的铁产量可要大放卫星了。
　　身体发胖的郝县长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只要放一个大卫星，你们都是功臣。呵呵……
　　检查团走了，大刘悄悄地说道：吹牛，我学过化学，中国的赤铁矿含铁50%的也极少，这些铁矿石嘛，就不像赤铁矿。
　　德仁嘘了一声：别乱说。
　　大刘洋洋得意的：组长，怎么样？我给咱组里立了一功吧。
　　小董嘻嘻一笑：嘿，立了一功？检查组为啥不表扬咱们呢？
　　大刘叹了口气：唉，身份不同嘛，咱们是??
　　小董说：别不好意思了，人家叫我流窜犯，我看大家都是劳教犯。
　　小董一句话，说得大家全都面面相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