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南沛回来的那几天，她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冷秋梅。总觉得心里虚，到底虚什么？说也说不清楚。又隐约感到这样一味地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毕竟许多的事放在那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好，便在这天早晨终于去了冷秋梅办公室。
　　冷秋梅正在那里看着什么，给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又迅速消失了，然后坐直身子笑了一下说：“呀，回来了，旅途愉快吧？”那样子像是已经等她好久了。
　　她没有急着说话，倒不是她体会不到人家的弦外之音。是的，弦外之音，虽然语言里面没有，可是语气里是有的，只是这个时候的她，就像迷失在山野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人间烟火那样，一门心思地朝着那个方向去，而并不去考虑那里是否暗藏杀机或者能不能容身之类的问题。
　　她走过去坐在对面，一只手放在冷秋梅的胳膊上，像是要在人家这里求得一份谅解，或者讨来一份安慰似的娇嗔道：“还说呢，都后悔死了，出去这几天，最想的就是你，要是你一块去就好了。”
　　“还有谁？”冷秋梅脸上有了点真诚，可这真诚一旦碰到现实之中，还是让她心里的敏感抬起了头，“这个嘛，嗯……”她不知自己该不该接人家的话，似乎接也不行，不接也不行地支吾起来。
　　“别遮遮掩掩的，火车票多订了三张，当谁不知道呢。”冷秋梅瞪她一眼说。
　　是的，她当然知道那三张票的去处，可对一个处级领导干部来讲，借公差带着家人去玩，也许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无论正常不正常，都不该由她这个小人物来点破，就算她再怎样的愚钝，明者保身也还是懂一点的。抛开这个不说，站在自私的角度去想，人家既然能带她出去，这本身就含着一种信任。放下自己的隐痛不说，站在公众立场上来讲，总不能回过头来再揭了人家的短处，这应该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所以，面对冷秋梅询问的目光，那种十分想倾述的心情突然凝固了。那一刻，她清醒地明白过来，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不管到了那个份上，真诚都是无从谈起的，无论是对冷秋梅还是对她自己，或者是对其他更多的人。
　　“怎么，不开心吗？”冷秋梅转了话头说。
　　“唉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别别扭扭的。”为了让一个嫉妒心理得到释放，她宁可将风头对准自己，“冷姐你说，这次出去，单位就两个人，别的又不熟，一路上冷冰冰的什么意思，怪叫人难受的，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去呢。”
　　冷秋梅起身倒了杯茶来喝，情神中有一丝不屑，像是要挡住她的话一样。
　　她装着什么也不明白，有点没话找话地继续说：“别的不说，那天去月牙泉，一队人骑着骆驼往过走，处长在对面的沙丘上挥手高呼，所有的人都迎合着他，冷姐你说，我夹在中间别扭不别扭，回迎他吧，明明知道人家不是冲着咱的，自作多情；不回迎吧，前后的人看见也不好，以为咱是个呆子不要紧，再让别人误以为跟处长有什么过结，那个尴尬啊别提了。”
　　冷秋梅不理解的摇摇头，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冷姐你说，可笑不可笑，迟不照相，晚不照相，那天我正给吴导拍照呢，处长过来看都没看我一眼，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只对导游说哎小吴，来，我给你照一张。吴导就整整衣裳站在那里给列了个姿势，看他这样我就递给他吴导的相机，实在是觉得尴尬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你猜处长说什么？你照你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吴导看了我一眼，弄得我满脸通红。这就像敬酒呢，满桌的人都敬了，单单绕过你去，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冷姐你说。”
　　冷秋梅不知可否地笑了一下，满脸的春风得意。
　　“再说那天吃完饭，正跟小冯聊天，也没碍着他什么，却沉着脸过来，放那么宽的路不走，单单从我和小冯中间走过去，小冯是客人，还勉强冲人家笑了笑，到我这里，冷冷的一双眼甩过来，像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冷姐你说这是干嘛呀，让别人都紧张了。”
　　“可能是想关心关心你呗。”冷秋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里滑过一丝失落。
　　关心？
　　她当然知道人家指的是什么，也当然理解人家语气里的失落是什么，只装着不明白似的地叹息了一声说：“哼，那样的关心，倒不如扇我两个耳光算了。原以为处长他是个很稳重的人呢，可是你没见，坐个车吧，跟个吴导是上下铺，住个房间吧，跟个吴导是门对门，一会儿喂饼干，一会儿抓头发，你说亲热你就到暗中亲热去，偏偏亮在外头，弄得人眼睛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为了畅通心理的障碍，她宁可自毁文人清秀，抓一把世俗的灰尘过来扑脸。
　　“那关系还用说吗。”冷秋梅立即凑近了说：“那天临走的欢送会上，两个人躲在角落里不知说着什么，那个亲热劲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真的呀？”
　　“当然啦，谁还能哄你咋的，当时我就想，你不顾自己也就算了，总该尊重别人你说是不是，毕竟这是在单位，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
　　“谁说不是呢。”
　　两个女人终于找到了对付男人的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亲热起来，落在别人身上都是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都是失落。终了，她告辞出来懒懒地回到办公室，见贾达坤坐在那里看报纸，便勉强笑了一下，赶紧将准备好的两袋茶叶递上去，只怕又问起什么不好说的事，正准备找个借口出去，就听他咳嗽了一声说：“小周，这次出去花了多少？”
　　看来躲也躲不过去，便坐了下来回道：“大概六千吧。”
　　“算上医生也就三个人，怎花了那么多，八十人的团，难道不给两个优惠名额？”贾达坤翻了一下报纸，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
　　“这个……不知道啊。”她嘴上这样回答着，心里着实郁闷得很，想着不过跟着出了趟差，充其量，聋子的耳朵摆了摆，难道这个你也不知道吗，你官场上混也混老了，何必要拿我个小人开涮呢。再说了，我又不是谁肚里的蛔虫，人不人钱不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不是逼我引火烧身吗，烧着了，不见得你就能替我说句话，这样一想，脸上自然飘过一层阴影。
　　“嘿怪事，家家都有，单单咱们没有，哪家旅行社？”贾达坤终于放下报纸，甩出一个很响亮的声音过来。
　　“唉，别再说那家旅行社了，客人一路上都在骂呢。”她有意叹出一口气来，为的是西事宁人避其锋芒。
　　贾达坤显然觉出了什么，仰起身体靠进椅子里看着她，眼里悬着一个巨大的警号，他当然意识到了她语言里的逃避。那么，接下来的话该朝哪个方向走，正在她挖空心思地急聚智慧的时候，南正轩推门进来了，忙起身躲开那审视的目光，拿起纸怀去倒水。
　　“嘿，这次考察，局里影响不太好啊！”贾达坤像抓到了什么把炳，仰起身子直视着他曾经的下属理直气壮地感叹道。
　　“哎小周，都听说什么了？”南正轩立即把目光直逼过来。
　　她心底滑过一丝悲哀，想着连他也这样点着名的问，自然已经把问题看在了她这里，那感觉就像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连个出逃的缝隙都找不到啊！既然一番苦心付之东流，那就只能正面应战了。
　　“何止局里，连会务上的人都在说呢。”她说。
　　“都说了什么？”南正轩皱起了眉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
　　她当然觉出了那语言背后的威胁，又想到冷秋梅刚才的话，突然淡定了起来说：“单间还要比酒店多收六十呢，都说旅行社太黑了。”哎呀，这个时候竟然提到了单间，是想让他记住什么呢，还是想提醒自己记住什么呢，或是觉得自己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力不从心要倒下去了，必须借助点力量才行呢，还是要在他面前找回失去的尊严呢？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南正轩倒像从她眼里看出了什么，突然软了语气地说：“人家跟着跑了几天，收两个钱也是应该的。”
　　“只是，发票不开发票，态度还不好呢。”她迎难而上。其实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该沉默的，可为什么还要去挑衅他呢？哦，天哪！她在心里无奈地叹息道。
　　南正轩一声没吭起身走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有一丝复仇的快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不安。是啊，我是谁？她想，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可是谁让你指派吴导来羞辱我呢，就算我错了，难道你自己不能直接说，反倒让个不相干的女人面对自己的秘书，就算你自己有脸，可我的脸该往哪里放呢？这样为自己开拓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目光落在贾达坤脸上，很想要抓一根救命的草。
　　“嘿，说就说了，不是他要你说的吗。”贾达坤晃着脑袋一脸的欣然，那欣然在她的眼前蓦地化开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次不可避免地当了枪手，她一屁股瘫进座位里，目光在无助中瞟来瞟去，就瞟见了窗外的那片天空。那里，一块黑云怪物似的压下来，接着一声炸雷，震得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