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起吃了一顿饭，和处里的人渐渐也熟了。日子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闲了的时候，她就到冷秋梅那里去坐一坐。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场春雨过后，树上的叶子绿了，心情也因此敞亮了许多。这天下午，南正轩拿着郑局长批的文件进来，她就知道九届年会要由协会承办，情绪立即骚动起来。南正轩先后抽调处里和三家出版单位共十人协助。
　　忙了几天之后，筹备工作基本结束，就差买资料了，这事自然落在冷秋梅身上。
　　冷秋梅请示南正轩后，叫了她一同去办。
　　到了文具店，她看店主和冷秋梅挺熟的，头碰头说了好一阵子话，觉着不便就躲在一边。
　　“小周，喜欢什么选一两件吧。”一会儿冷秋梅过来说。
　　“算了，什么也不缺的。”她说。
　　“这点子权我还是有的。”冷秋梅说。
　　见人家挺虔诚的，怕硬坚持反倒不好，就拣了个笔盒，莫过六七块钱，原以为人家会说，那么个小玩意，还不如不拿呢。不承想却瞟了她一眼说：“现在谁还用这个，冷冷的眼神。”她感到自尊被虫子咬了一口，看不到伤口却很难受，“就是，现在谁还用这个。”嘴上找着台阶下，心里着实恨自己浅薄，真是的，给个笑脸就灿烂，便把笔盒扔在货堆上。
　　“再选个什么吧。”冷秋梅点着脚尖说。
　　“那，就这个了。”她有意拿了块橡皮晃了晃。
　　冷秋梅笑了一下算是默认，脸上还显露出一丝施舍者的傲慢。很想转身一走了之，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扯着手脚，唉，真是没出息，她心里恨着自己，就见冷秋梅在单子上签了字，让店主随后东西送过来，又拿了大笔记本文具盒什么的，放了一大堆。她用眼一溜，各样都是四个，知道是处里每人一份，当然没有她的，心想又不是处里的事，真是反客为主啊。既这么着何必叫呢，一个人干什么都方便。
　　哼，说什么喜欢什么挑一两样吧！
　　哼，人他都是个人，脑里那点东西差的又不大，干嘛非要拿根草棍棍往活人眼里插呢！
　　回来的路上，两个女人谈笑风生，一副和谐气氛。
　　“冷姐，我要是你就好了，公务员的牌子一挂，到哪里都能挺起腰身，到底高人一等呢。”
　　“我倒羡慕你啊，就是没那两刷子。”
　　“羡慕我的什么呢，大不了也写部《狗眼看世界》，过一把畅销的瘾，往实了说混口饭吃，往虚了说扔一把岁月，不像你们啊，实虚都挑在肩上，走起路来也精神，大小事情也能落在实处。”一边把那块橡皮当毽子踢，落在冷秋梅面前，便上前弯腰拾起，拿在手里抛着玩。
　　冷秋梅停住步子看她，眼里有揣测的神情，接着笑了说：“说到这个书名，倒是有些意思，人常说狗眼看人低，这里却来了个狗眼看世界。狗眼能看出个什么世界来？想来是不通的，竟然也畅销起来。可见你们这些文学爱好者，专弄些古怪的名字来招惹读者，内容到底怎么样，谁又知道呢？”
　　“那就买本看看啊，完了也借我一读，让我也了解了解，这世界在狗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她说着话挑眼瞟了冷秋梅一下，然后将橡皮塞进屁股后面的兜里说：“来冷姐，我帮你。”随之，接了那堆东西一起送到处里。
　　现在，她跟冷秋梅住一个标准间，一个搞文秘一个责任报到，忙到晚上，都已是筋疲力尽，觉得职业装缚在身上透不过气来，便冲了澡换了长裙躺在床上嗑瓜子，自觉畅快了许多。
　　“这衣服不错，只是怎么又是黑色？”冷秋梅坐在床边照镜子，一边回过头来说。
　　“也是个习惯。”她随意地答道。
　　“看来你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针尖伸过来了。
　　“呵，像我这样的，除了这个还会干什么呢？”麦芒迎上去了。
　　冷秋梅瞪她一眼，“听你这话，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似的。”
　　“难道没有吗？”她斜着眼看冷秋梅，正想将有些事挑明了堵她，就见苏彬推门进来说：“小周，处长叫呢。”
　　她一下子慌了，答应着从床上跳下来，就要换衣服。
　　“挺好的，换什么。”冷秋梅脸上坏兮兮的表情。
　　“这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外边又在喊，她嘴里答应着来了来了，一边踢踏着拖鞋就出去了。
　　推开会务组的门，南正轩坐在台灯下，正说着话也停住了，上下打量着她，竟有点痴呆了一样。
　　“处长。”她装出一份慌乱的样子，缩了缩脚趾头喊道。
　　“哦……”南正轩回过神来说：“你把这个文件复印两份送来。”
　　她答应着去了，到门口才嘘出一口气来，知道自己多少有点卖弄，不禁脸红耳赤起来，心里明白虽然表面装得平淡，仿佛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而那种从骨子里往外溢的不安分，怕是遮掩不住的。
　　“好了吗？”不一会儿南正轩就跟进了打印室。
　　“就好了。”她兴奋地回答他，一边有意斜了下肩头，让长发从背上滑下来，掩住了胸脯。然后，抬起眼帘看着他说：“处长，明天的会我跟吗？”
　　“当然，得跟到底。”南正轩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敦煌，我去不去？”
　　南正轩一怔，接着说：“到时候再说吧。”
　　“那还用再说吗？”她突然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似的，给了他一个反问句。
　　“怎么，没去过吗？”他回过身来看着她。
　　“是呢。”她用央求的眼神回望他。
　　“那，就去吧。”他躲开了她的目光说。
　　“这还差不多呢！”她高兴地差点儿跳了起来，语气里多出一份突如其来的娇嗔，忙咬住嘴唇遮掩住了自己的喜悦，但那笑容还是流露在眼宇之间。半年来，这是她由衷的一次微笑，她一点也不想遮掩，又怕人家觉得轻浮，别的嗜好不知道，却知道他不喜欢笑，如同不喜欢哭一样，仿佛或笑或哭，都会使他莫名的紧张。他似乎喜欢永远不变的脸孔，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机关人的通病？想是不敢多想的，赶快把文件递了上去。
　　南正轩接了文件，径直向外走去，到门口突然回过身来，火辣辣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哦，这就差不多了。”语气里满是燎亮的阳光。
　　她一下子窘在了那里，仿佛他突然而来的敞亮，像放在她手里的一块热山芋，弃之不成丢之也不成，只本能地低着头不敢回应，生怕自己那里出点错，让一个美丽的梦飞走了似的，直到人家走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软软地坐在椅子里松了口气，哎呀，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其实在这之前，她就知道他一定去南沛，私下给贾达坤说也想去，只不见回话，问急了，总是言语躲闪，便明白他到底是退了。退了的人就像落了叶的树，再怎么昂首挺胸，也只能走进冬天。当然，也有他本身的不同意在里面。也知道处里的人个个蠢蠢欲动，再迟半点希望也没了。这事，嘿！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星期，心里较着什么劲，连自己也不知道，似乎只为证实什么才这样。现在好了，总算得到了应得的结果，自然有点飘飘然了。
　　“处长叫做什么？”这里哼着歌儿回到房间，冷秋梅还没睡，盯着她问。
　　“烦都烦死了，这么晚了，还印文件。”她违心地说，一边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干嘛呀！”冷秋梅疑惑地看着她说：“绕得人眼睛都花了。”
　　“这不是不敢睡吗，万一又有什么事呢。”她这才坐在床边，晃着两条光腿答道，又见冷秋梅怪怪地笑，忙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这天晚上两人聊得很开心。
　　冷秋梅从插队说到恋爱，从返城说到眼前。又问了她的一些情况。都一一说了，心里怕人家提起自己婚姻的事情，忙用话堵了嘴说：“冷姐，你的资历也够深的，怎么现在还是？”
　　冷秋梅唉了一声，脸上弥漫着无奈和不甘，“我们这样的人，只会低头拉车哪会抬头看路？贾在任的时候，空着那么多职数，就是不提人，等他一退，人家新领导就把自己的人塞了进去。到了郑局长跟前，就成了文凭制。你说那时候，咱跑到农村接受再教育，这会儿又拿文凭当条件，这不是害老实人吗。这就一步步迟了，到现在退也该退了，连个职务都没混上，开个会吧，职务栏里只能是个空白，让别人叫都没办法叫。”
　　“哦冷姐，说到这里，真是对不起，还失口叫了你声小冷呢，谁让你长那么个条子，背后看着就像十八的大姑娘。”
　　“别拿话来刺我。”
　　“真的，为这事处长还训了我呢。”说到这里，她立即站起身来学着南正轩的样子，手塞在裤兜里，迈着四方步，走了两圈，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用粗重的夸张腔调说：“哎小周呀，小冷呢，我们叫她小冷，你该叫她老师。哎她身上呀，有许多你该学的东西呢。”
　　冷秋梅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呵呵，这也不是冲你的，想着初来乍到的毛丫头也小冷小冷地叫，就忍不住叨唠了两句。”
　　这样闹到大半夜，她也没有说出自己要去南沛的事，直等到了次日中午，两人正在房间里说乳罩的牌子，导游小吴敲门进来看着她问：“你是周老师吧？”
　　“是呢。”
　　“你去南沛吧？”
　　“不知道呀！”她瞄了冷秋梅一眼说。
　　“南处长让把该带的东西都交给你。”吴导说。
　　“哦那就是去了。”她马上说，见冷秋梅呆在了床边，思绪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便躲开那目光对吴导说：“既然这样，就给我吧。”随手接了火车票，跟着一起出去了。
　　六点钟旅游公司来了三辆大巴，停在西楼门口，她戴着旅游帽背着背包上车的时候，没有看到冷秋梅，也没有看到苏彬。
　　老高远远地站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贾达坤虽然笑着，但笑容遮不住心底的失落，便走上前讨好地说：“局长，回来给您带礼物啊。”
　　贾达坤淡淡点了点头。
　　她赶紧把身子一缩，从他面前溜过去径直上了车。
　　坐下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外出，已经将快乐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一切都在无言中，却又明明白白让你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同时，一种优越感又急速在心里膨胀起来，想着不就是一次差嘛，到这里竟有那么多意思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