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快，她发现新的环境并不如愿。
　　主席副主席都不坐班，秘书长由南正轩兼着，又有自己的办公室，无非有事上来安排一下，一周也莫过一两次。平日里就她一个人，几乎和局里不发生什么业务。一两天没一个人进来是常有的事。这，也许是好的，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情，却不知怎么的总是不能专心，心情郁闷的像被打入了冷宫。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喜欢趴在窗前望楼下穿梭的人流，那样闪闪烁烁尘埃一般地飘浮着，似乎有她也有他，可我是哪一个？他又是哪一个？她想，为什么会在这里相遇？这种相遇到底是劫难还是幸福呢？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了，可一切都是这样的茫然。最希望的就是那个男人能推门进来，仿佛他进来阳光也就跟着进来了。抛开这个不说，呵，就这地方，死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机，就算一朵鲜花没两天也枯萎了。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家里人忙些心却安然，这里闲闲坐着，心却一刻也不得闲。那感觉就像自己成了一只陀螺，被无助的鞭子抽打着转，却不知道终久会转到哪里去。
　　咦小周，怎么不记笔记？南正轩眼里浮着一团疑虑看着她。
　　这是两天前开会的一个场面，想起来也尴尬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唉，这才短短几个星期，智慧像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夺了去似的，就突然记起林黛玉初来贾府时，也知道看着众姊妹如何漱口洗手喝茶，做得一点破绽都没有。那么，就算没有做过秘书，想想也该知道开会是要做笔记的，自己却傻乎乎地坐在那里。
　　唉，这没见咋的，便给人家看到了短处。
　　她对自己失望透顶。
　　再说那天吧，贾达坤让她去找小冷领点钱，买些办公用品。问小冷是谁？说是冷秋梅，在正轩办公室隔壁。便下去找了，果见那里坐着位女士，就上前说你是小冷吗？那女士转过脸来，显然比她大多了，忙改称冷姐。但那冰冷已经甩了过来，几乎是瞪着眼问她是哪的？语气咄咄逼人，一下子就把她吓结巴了。她结结巴巴表明了来意，冷秋梅看都没再看一眼说，钱在银行里，要急用，就先垫上！然后，低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她想解释点什么又不好开口，回来坐在办公室里闷了半天。
　　想想自己也是，初来乍到的，就算人家小些，称呼一声老师都不为过，何况还大呢，怎么也跟着别人的语气脱口而出了呢。这事过了没几天，南正轩出差回来了，就把贾达坤的意思转告了，便让她打个借条，先到小冷那里拿点钱去买。见她有踌躇之意，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说，哦，小冷呢，我们叫她小冷，你该叫她老师，她呢，差不多是局里的元老了，各方面呢，都相当出色的，你该多向她学习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明白那点事已经传到了他这里，懊悔的同时也有点烦恼，觉得冷秋梅也有点太小心眼，那么一点点事值得大动干戈。再说当时就改口了呢。想想南正轩刚才的神情，便知道冷秋梅在跟前准没说好话。同时也隐隐感到了一点别的什么。好像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本能的那种只能感受而不能言传的东西。唉，这刚上班就让人家有了敌意，等于鸡蛋已经碰到了石头上，以后还怎么打交道。
　　真糟糕！
　　当然，还不止这些呢。
　　就说那天的常务办公会，南正轩进来没两分钟，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半天也不见上来，贾达坤有点生气，就对她说，小周你去看看，让这么多人等着也好意思。便下楼见人不在办公室里，就问他对面的副处长苏彬。苏彬说这会儿大概在郑局长那里，南处长整天忙得要死，把你们那会……余音化在了不屑中。再问手机号，便冷冰冰甩出几个阿拉伯数字，噎得她无话可说。接连一个个冷球砸来，她觉着自己陷进了一个无助的泥潭里，干什么都没有了心劲。
　　这天下午下班后，也懒得再骑车，就上了公勤车坐在窗边发呆。
　　“哎小周，来，前面坐。”这个时候南正轩夹着皮包上来了，轻轻的问候撞过来，竟撞出了她满腔的委屈，虽然也坐了上去，可到底没有了往日的热情。
　　“住的远吗？”南正轩亲切地问她。
　　“不远，下车走两站就到了。”她说，不知怎么的竟伤心起来。
　　“这么冷的天，别骑车了，早晨八点十分，下午两点二十分在这里乘车就行了。”
　　“嗯。”她轻轻地回答他，之后咬着嘴唇把头转向一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泪花。
　　南正轩当然觉出了什么，许久都没有吭声，只是在下车的时候，又特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透着一丝柔情的抚慰。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依然想着男人刚才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激话了她沉寂许久的郁闷，情感突然脆弱得像一根弦，随时都会崩断了似的，只觉得热辣辣的液体从心底奔涌而来，是高兴是酸楚是委屈，说也说不清楚。
　　以后的日子里，她最怕见的就是处里的人。
　　他们把自己的优越感夹在语言神态间让你领悟，你装着不懂可心里还是懂的。好在即将退休的老高还算亲切，坐在冷秋梅对面，整天笑眯眯显出与世无争的安然。
　　那天下午，她在老高电脑上打文件，就有音像社里的几位坐在那里说话，业务上的事听不大懂，只隐约听到晚上有饭局，想着会不会让她也去呢，唉，无论咋说，得和处里的人尽快熟悉起来，这样半生不熟的交道等于吃夹生饭，嚼在嘴里不好下咽啊。回到办公室正思谋着这件事呢，南正轩电话来了，“哎小周，一起去吧。”
　　“我……就算了吧。”她违心地说。
　　“还是去吧。”他冷静地透破了她的娇情。
　　“嗯……那好的。”
　　放下电话，低沉的情绪一下子飞扬起来，便哼着歌儿飘下楼去。
　　那里，早有轿车等在楼门前，可后排已经坐满了，冷秋梅见她过来，先是一愣，随之屁股勉强地往里移了移。
　　车上说起打字的速度。
　　“小周，看你打得挺快，是用五笔还是拼音？”老高问。
　　“五笔。”她回答。
　　“那说明你的拼音不怎么行。”南正轩接着说。
　　怎么用五笔就说明拼音不好呢？她望着男人的后脑勺想，回头扫到冷秋梅眼里含着模糊的笑意，便明白了那语言背后的温存。也就是说，在一个公众的轻松场所，领导愿意接你的话就是一种额外的关照啦，至于那语言本身的意义，权当它仅仅是为了迎合气氛而已，便立即接了话说：“是呢，老把前鼻音和后鼻音分不清啊。”
　　冷秋梅笑了一下，透出一脸的光亮。
　　这是一家旋转餐厅，轻柔的音乐飘荡着，顿觉精神轻爽了许多。她跟在冷秋梅后边，踏着栽花地毯走进雅间，那里早有一干人围桌站起来，就见宋社长上前拉着南正轩敬让到上座，然后依次坐了。她自然坐在南正轩的对面冷秋梅的旁边。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特定的氛围，让她更加觉出了南正轩的高高在上，心里暗想，看来场面上的一顿饭，虽都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可坐在哪里意味是完全不同的，身份层次一下子就体显出来了。
　　“这位是？”坐下来后宋社长望着她问南正轩。
　　“是小周，协会秘书。”南正轩眼里滑出一丝柔情给她。
　　这样以来，就有几位年轻人把风头对准了她，满嘴都是年轻漂亮之类的奉承。她当然知道那都是冲领导来的，就像夸别人家的孩子，不过是变相地讨好大人罢了。还开着玩笑话里话外把她往他身上扯，好像她已经是或者必须是他的什么人了，然后一杯接一杯的敬酒。这，当然也不奇怪，也许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南正轩是处长也许并不知道他还兼着协会的秘书长，想着在这样的场面上，叫来一个不相干的年轻女人，定有什么特殊性。这样一品，只觉脸上晕出红来，心下却春风荡漾，推也不知道推辞都一一喝了，只想以这种方式来堵住那些话，不想越喝越来劲，激得人家们死活不放手，仿佛攻倒了她，就攻下了一道难关。
　　她没有办法抗拒人家的热情，又有处里人跟着起哄，不得意接了通关。拳划到南正轩那里，忙站起来说：“处长，我借花献佛敬您。”
　　南正轩嘴角挑起一丝笑来，她很想抓住点什么，却一闪即失，就见他缓缓端起门杯碰了下说：“欢迎你的到来。”就喝了。
　　她被他眼里游丝一样的东西一扯，喝是喝了，却喝出了一身的冷汗。心想这喜欢说话的人，意思都在话里，听着明白；不喜欢说话的人，意思都在眼睛里，像雾像雨又像风，摸也摸不着。到了老高跟前，老虎杠子敲了一阵，老高喝了三杯。冷秋梅那里，只冷冷地坐着，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就象征性地碰了一下。
　　一圈过来又喝了几杯，只觉得胸口酒气往上顶。还有人邀着非要单挑，接也不行不接也不行，一个劲儿望南正轩，却见他脱了外衣坐在那里，面色红润很生动的样子，比办公室更有说不出的几分魅力，心里温水一样的东西荡了一下，又见冷秋梅捏双筷子拨弄着菜，一根根放在嘴里嚼蜡似的，时不时拿眼溜一下南正轩，南正轩的笑容就有点儿僵硬了。
　　回来的路上，冷秋梅恹恹地抱着肚子直皱眉头，送到巷口就下车了。
　　老高倒是喝多了，舌头硬成了棍子，“没想到小、小周还能喝酒，南处长，以、以后有活动叫上，热、热闹些。”
　　南正轩淡淡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办公室里。
　　她就后悔自己酒桌上太张扬，一定让人家觉得太轻浮，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老高倒是不管这些，摇晃着身子贴过来说：“小、小周你多大的量？”
　　“哪来的量，逼到那儿，只得舍命陪君子啊。”
　　“看着不、不像，只是没有放、放开了喝。”
　　“要说量，怕是南处长的大了，光敬酒就不知道喝了多少呢。”她有点讨好地意思。
　　南正轩没有应声。
　　她心里打了个冷颤。
　　“哎小、小周。”老高拍一下她的肩头，“看电视剧了没、没有，这两天播的，尘、尘埃落定，真是笑死人。”老高说，“那母女俩遭劫返回麦琪家里，衣服湿、湿了换呢，你看那父子俩躲在布帘后面，伸、伸着脖子，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老高说，“老婆就说我不、不够浪漫，非得让我我像男土司抱女土司那、那样抱她上床。我说抱就抱，谁还不敢抱，就、就鼓足劲儿抱、抱着个水桶腰，往起一、一拾，哎呀，我的妈呀，差点一个趔趄仰、仰过去。老婆骂我废、废物，我就说老了还、还骚的哪门子杨、杨柳情呢。”老高还在说，她忍着不敢笑，只拿眼去瞟南正轩。
　　南正轩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与饭桌上的他大相径庭，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这样到了花园门口，老高隔着车玻璃说：“再、再见女土司。”两手相握，在胸前一晃。
　　她差点也握拳打拱地准备回敬他，却撞见了南正轩冷冷的眼光，便不敢造次，只小心翼翼地说了声谢谢，后面又紧跟了一句，“谢谢处长！”
　　南正轩没有回应。
　　她愣愣在站在花园门口，望着那车远去的背影，心里纳闷这个人，他，蓦然之间的冷，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