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1-06 20:16:13 字数:3478
楼道里响起了慢沓沓的脚步声,凭着一种直觉她抬起了头,就见一个清瘦老头儿背搭着手走了进来。他中小的个头,孤傲的面容,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随之豪迈的声音荡了过来,“是小周吧?”
“是的,您是贾局长啊。”
哦,她竟然喊了一声局长。
其实,在她这样称呼他的时候,心里明知他是主席,却有意喊了声局长。
这当然不是她的初衷,因为对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而言,并不怎么在乎那窗外的风该朝着那个方向吹。要说这件事的原由,自然应该落在曹杰如那里。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他就特别叮嘱她,见到贾达坤最好叫人家局长,虽说退了,但局里人还那样叫,你也随着吧,别主席主席的,让人家心里失落。曹杰如的温馨提示当然没错,因为在她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他脸上瞬间闪出的欣慰。似乎至少因为这声称呼,使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那么一会儿,同时也是因为这声称呼,让她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得可怜。
呵,这没见咋得骨头就软了。
不知不觉马屁也拍起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嘿,怎么能让你干这活呢,告诉勤杂工一声就行了。”贾达坤说着话一边朝那张大办公桌走去,“你的情况正轩都说了,以前也介绍过三四个,一见面就说太轻浮,对你倒是很满意。怎么,你和正轩很熟吧?”他回过头来看她,眼里像有什么意思悬在那里。
“先前并不认识的,就是来这里之前,跟着曹主任见过两次面。”她放下拖把抢先一步上去,替他拉出了一把椅子。
“是视野社的曹杰如吧,怎么,现在是主任了?”贾达坤坦然地坐下来,目光重新扫向了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哦,几年前他编过我的书。”她说。但这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哎呀,真是娇情,你说打工就打工,扯什么书不书的,那感觉就像自己戴了双金耳环,单怕别人看不到似的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摆显,也不知人家会不会这样想,自己先是心虚了一样,忙去捉他的目光,却不见了他眼里的那点意思,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
“现在的年轻人,嘿,偶然写一两篇文章还可以,写书可不是简单事情,不错,这么说,你也认识耿野了。”
“是呢,两年前就认识。”
“是因为你的书吗?”
“是的,他给我写过书评。”
“那人平日里挺和蔼,学术上可是六亲不认的,据说在文联的时候,办了个什么文艺思潮,就是因为直言不讳得罪了人,后来刊物是被迫停办了,大名倒也跟着出去了。不过,当年还是我把他调到局里的,不错不错,能得到他的推介,就说明真是不错。”
贾达坤这么一说,她心里自然滑过一股温流,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社里等曹杰如谈书稿的时候,目光无意间就扫到了一个男人的。
那男人正站在窗边跟编辑说着什么。当时就觉得那个背影挺特别,至于特别在哪里,一时说不出来。后来她去社里拿样书,又把他碰到了办公室。他一副眼镜,一把胡子,浓密的背头里显出了世事的苍桑,棱角分明的面容里透出了内在的淡定,朴素的外表给人一种不卑不亢的真实,就像一棵树,那么坦然地挺拔在坚实的大地上。他进来没有看到沙发里的人,倒是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书,很惊喜地拿起一本翻了翻说,这个书出来了?但没等她的回答便接着说,是这,你把书先送到文联去。然后依然没等她的回答,就顺手拿过一张纸写起来。虽然她不知道他写什么,但知道跟自己有关。
可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当时想。
其实就写作而言,对她不过是习惯生活的一部分,跟打打球跳跳舞一样,并没有觉得什么了不起,当然也就不会去想除此之处的许多了。
为什么要送?许久,她迷茫地问他,好似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明白一本书的出版,就意味着一只鸟的放飞,至于它该朝着哪个方向飞,已经不是个人可以掌控的了。
新书出来,让大家知道一下,他平淡地回答她。
知道了又能怎样?她带着几份自嘲的说,像是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了似的。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她,那一刻,他把什么信息给了她,让她突然觉得天地宽了,阳光普照着大地,她变成了一块岩石,站在了无边的海滩上,挺直胸部,放飞心情,空中似有海鸥美丽的剪影,飞翔在大海与蓝天相接的那个地方,一幅画那么博大精深地展现在眼前,让她一时间痴呆了一样,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只留下了那张纸条,上面是几个人的名字,那些名字意味着什么?她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处于对一个热心人的尊重,才去了那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有眼无珠,别的不说,就那张平平常常的纸条所引发的震动,让她明明白白地清醒过来,哦,原来这也是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多少人整天忙着寻泰山,自己有幸撞在了眼前,却不识泰山真面目。
想到这些往事,她心里暗暗地失笑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是呢,算是造化啦,要不,还不知走多少弯路呢。”说到这里,觉得话题提扯远了,忙拉回来说:“局长,您是哪年退下来的?”
“两年了。”贾达坤眼里有点失意,目光空洞洞地望着一个地方。
这让她隐约认识到退休的人,也许最怕提退休,尤其是手中曾掌过大权的人,一提退休,就意味着提醒他没权了似的,便转了方向说:“正巧呢,那个时候我刚到省城,还准备调到局里来呢,知道您这么和蔼,怎么着也该碰碰运气才好。”
“如今不行了,人走茶凉啦!”贾达坤仰身笑了,眼里又浮出一丝失意,马上回过神来说:“那,你现在的情况呢?”
“已经辞职了。”
“嘿,年轻人,考虑问题就是欠妥。”贾达坤皱了一下眉头说:“丢了铁饭碗,怕是有点莽撞。”
“谁说不是呢,可一言难尽啊。其实从心里讲,最不喜欢的就是省城,人山人海的,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可谁知道就来了呢,想来有些事情由不了自己。”
“不过也没关系,年轻就是资本,闯一闯也好,那,成家了吗?”贾达坤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这让她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里。
唉,说到家,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为有个家而奔波,本来已经有了,可现在却破碎了。连同那些破碎的记忆都被扔在故乡了。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完全面对一个新的世界,去创造一份新的生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得不投身到这座城市里来的。
当然,这其中的一些事情,她不想再提,就含糊地笑了笑。
这一笑,让他眼里的那点意思又回来了,定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嘿了一声说:“这里的工作开展起来很困难,最重要的是没有经费。大事不多,小事不少,能干多少干多少。重要精力该放在你自己的事上,别在这里给荒废了。只是,没事的时候别串办公室。机关里你可能不是很熟,别看表面平平静静,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就像那个邵晓峰,东串西串的,把饭碗串没了还找不到原因。”
“邵晓峰是谁?”她好奇怪地问。
“先前这儿的秘书,下面单位借调来的,这次换届就让回去了。”贾达坤眉宇间立时透出一股子寒气。
“哦,是这样,谢谢局长提醒啊,要不,什么时候踩上雷也不知道呢。”她半开玩笑地说。
贾达坤很有成就感地挺挺身子,“一会儿老林也来,都见个面,一起扯扯眼前的事。眼前要紧的,怕是得把档案先整理出来,扔在西楼那边到底不是个事。”
“好的。”她恭敬地说。
次日早晨,她早早过去,等在西楼家属楼下。
一会儿,贾达坤下来,带她去了旁边的电工房。其实这不完全是电工房,准确地说是间仓库,里面散发着阴冷的霉味。那堆东西就放在角落里,仿佛有几个世纪没有动过,上面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都朽了,揭也揭不下来,就别说那飞扬的灰尘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了。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她有点发憷。
“盖机关大楼的时候搬过来的。”
“这……怕是得找几个人呢。”她似乎不知从何下手,有点为难地看着那堆东西。
贾达坤眼里飘来一丝冷漠,又迅速消失了说:“这就是工作。”
她一怔,再去看他,耳边分明响起了一个声音,嘿,怎么能让你干这活儿呢,告诉勤杂工一声就行了。想来不过是云雾撩绕的一潭神话,便挣扎着笑了笑说:“是呢,多干两天也就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天天泡在纸堆里,翻着那些残缺不全的案卷,一边跟偶然进来的贾达坤闲聊,便知道他儿子定居美国多年,就说:“局长正是好福气,那地方可是人间天堂。”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然知道那地方不一定就是人间天堂,只不过是善意地想满足一个人的虚荣罢了,并没有往深了去想,谁知他突然生硬起来,“什么天堂,只顾自己享受去了,哪里知道父母的苦衷。”
“局长,看你说的,没准那天就接你来了呢。”
贾达坤哼了一声,眼圈立时红了。
她又是一怔,不明白自己又撞到了哪里,忙把话扯到一边,只为找个无关要紧的话题打岔,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两天前听到的一件事,说对一个困在沙漠里的人而言,是金子重要还是馒头重要?一个说金子一个说馒头,双方争论不休,连饭局都弄散了呢。
“嘿,竟有这样的愚蠢之人,非要把个简单问题搞复杂了,金子就是金子,什么时候都是金子。”贾达坤一脸较真地样子,“哼,馒头怎么能跟金子比呢。”
这样以来,她便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向哪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