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天阴得糊里糊涂，一丝风儿都没有。
　　在走进办公室之前，她才将羊绒大衣毛乎乎的领口松了松，然后侧过脸来，目光从曹杰如肩上望过去，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坐在靠窗的一边，低头盯着什么文件，冬日凄淡的光辉照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看起来有点稀少，却整整齐齐，衣着有点陈旧，却干干净净，乍一看，就像一片绽放在池塘里的荷叶，给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爽。
　　面对这样的一个性情男人，她觉得自己那不安分的天性突然抬起了头。
　　她看着他，很想看清他，甚至看透他，可不知是因为距离有点远呢，还是窗外投进来的光不够柔和呢，使得他看上去多少有点不真实，仿佛他的灵魂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把躯壳局限于那张办公桌前，以至于两个人走过来的动静，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南处长，曹杰如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南正轩这才恍惚转过脸来，目光落在曹杰如身上，也不知道看见他了没有，表情似乎还停留在原有的状态里。
　　“这就是小周。”曹杰如接着说。
　　“哦……”南正轩应了一声，脸上滑过一抹阳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后起身说：“坐，坐吧。”
　　坐在三人沙发的一角，她抬头绕视了一下这屋子，淡雅，清新，绿色盈盈，尤其是书柜角上放着的那盆绿箩，枝蔓繁茂，叶片丰润，潇潇洒洒，垂落而下，透着激情亢奋的蓬勃生机。再看这屋里的主人，四十有余，中等身材，体态稳健，给人一种似梦似幻般的向往与渴求。
　　“南处长可是个自由人，正春风得意呢。”曹杰如接过她的眼神笑着说。
　　自由人？她一时琢磨不透这话里的意思，目光再一次滑向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那里。
　　南正轩没有吭声，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神态依然是疲惫的淡漠的，抑或是不屑于这样的恭维。就见曹杰如突然走上前去，贴着他隔山上司的耳根嘀咕道：“我怕太年轻的坐不住。”
　　曹杰如这么一说，她立即觉出了那语言背后的虚，仿佛有点极力说和的意思，心下腾起一股冷水泼来的不屑，哼，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这样塌了腰地说话，随之将目光滑向一片空白处，只碍着熟人的面子，没有把失落留露在脸上。
　　“哪里啊，雪琪这个名字可是听说过的。”南正轩倒像觉出了什么，避开她的目光随和地说：“年轻轻的，真不简单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像一双温情的手伸过来，抚慰了她脆弱的自尊一样。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感觉到了他目光的游离，虽然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看她，可她还是觉出了那目光的无处不在。其实在他审视她的时候，她也在暗暗审视着他。
　　她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无论从服装还是举止神态上，多的倒是温柔，女人才有的温柔。她向来喜欢男人的粗犷豁达之美，却似乎被他儒雅内敛的气质迷住了。
　　南正轩似乎悟出了什么，嘴角挑起一丝微笑，那微笑像一道亮光，透着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一面，这似乎一下拉近了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当然，这或许跟她的心态有关，其实很久以来，她总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是疲倦的漠然的。但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她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也看到了除此之外的东西，那感觉，仿佛一团火苗突然从灰烬里蹿了起来。
　　“来，写下你的简历吧。”南正轩给了她纸和笔，之后就和曹杰如一起出去了。
　　她望着他们消失在门边的背影，想着也许不行吧，当着面不好拒绝吧。这样一想，便知道不过是个程序，就敷衍着写了两行半，心里倒是替她的朋友有点难堪。正想着要不要自己主动放弃呢，就见南正轩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拿起简历扫了一眼便顺手放在桌上，接着问了些基本情况，她都一一答了。
　　“那，待遇能接受吗？”最后南正轩温和地问。
　　这倒是她刚才的顾虑一下子打消了，”有个平台就好，要不整天闷在家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失掉激情，像一颗挂在树上的果子，由于过度的成熟，最终会摔成一堆烂泥巴的。”她噜噜嘟嘟地说，眼睛一直望着自己的手指头，神情中留露出的是一种柔弱与天真，仿佛跟这个男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默契。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
　　这一笑，让他原本平淡的脸上一下鲜活了，就像风把一树的花吹开了。
　　“我本人对你很满意，等电话吧。”南正轩离开座位站起来说。
　　“谢谢你南处长。”她温婉地告辞出来，电梯里对她的朋友说：“哎呀，真是难为你了曹主任。”
　　“哪里啊，应该的。”曹杰如像是终于可以挺直腰来说话了，“好处这里比较闲散，正好适合你的性情。”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干了人家的事。”她语气里透着隐隐地嘲讽，这当然是冲他刚才的那句话而来，什么年轻不年轻的，听着还是不舒服，怎么着，我一个三十还没出头的人，没得连这么个破事也混不起了，难道这个小小文秘的身份背后暗藏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向无比敞亮的友情，给一双看不见的大手轻轻一碰，也能拧出滴滴哒哒的水来。
　　“有啥干不了的，凡事多问着点就行了。”曹杰如自然没有感觉到女人游走的思绪，依然热心地对她说：“南处长那人挺好的，接触多了就知道了。”
　　“看得出，他是个很内向的人。”她说。
　　“这不，一个人的日子过惯了，话自然少些。”曹杰如说。
　　一个人的日子！
　　哦，原来他说的自由在这里！
　　她只觉温水似的东西在心里荡了一下，好似那雾里的花朵渐渐鲜亮了起来。
　　接到电话的那天早晨，下着雪。
　　通常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宁愿没有目的地走在雪里，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脆响，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让思绪漫无边际地四面流淌，也不会走进一个新的环境，去面对一份严肃的。可是在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之后，她非常奇怪地被打动了。那声音温厚中夹着潮湿，贴着她的耳膜，一下子就滑进了她的心里，心里忽然堆积了些浪漫的感觉，有那么一瞬，她的脑海是空白的。
　　当然，这种空白已经离她太远了，大概是她撞进第一个男人怀里的时候曾有过的一种感觉。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她的思维突然像给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就不那么流畅了。虽说，跟第一个男人营造的日子短暂得不值一提，许多感觉早被岁月尘封在记忆的深处，然而永不褪色的却是那雪中飘逸的红色。
　　是啊，那一天！
　　那一天是幸福甜蜜的。
　　她当时走在雪里对自己说，无论以前的日子是什么颜色，也无论以后的日子是什么颜色，唯有此刻的颜色是真实可信的。她，就是一个新娘，被红彤彤的阳光照耀着，除了父母眼里偶然闪出的一丝牵挂外，到处都是笑脸、鲜花、祝福和快乐，雪花也因此闪着温暖的光芒。
　　因此，她留恋雪中的感觉。
　　正是在这种温暖氛围的簇拥下，她像一个等待揭盖头的新娘，走进了那座大厦。
　　现在，她站在楼道里，看见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关着，四周很静，静出一份寂寞，一份心慌。此刻正是上班的时间，怎么看不到一个人呢？正当她这样独自纳闷的时候，突然看见楼道深处走来一个男人。可能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使得他看上去多少有点虚幻。
　　她不由一怔，像给什么冰冷的东西激着似的，竟然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心下很奇怪这样的一种感觉，但当她确定那正是南正轩的时候，忙忙迎上前去问了好。
　　南正轩嘴角挑起一丝温存，友好地冲她点了下头说：“正开会呢，想着你也到了，就出来了，走，这就带你去办公室。”
　　那个时候，阳光从楼道尽头的小窗口射进来，衬托着男人的背影高大而真实，她突然觉得刚才那点寒冷荡然无存，心底滋生出的倒是一种新的憧憬。
　　“哎呀，挺乱的。”南正轩打开办公室进去，把挡在脚边的一些邮件拾起来，接着说：“一会儿贾主席可能要来，得好好清理一下。”
　　之后，取下钥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