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

　　晚宴，在大提琴“旧时光”音乐声中开始，听着“旧时光”看着老同学，大家纷纷举起酒杯——不管能喝的还是不能喝的，都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开头同桌的相互敬着，后来个个像跑龙套，那叫个川流不息。不想喝酒的同学，只要听了敬酒者“你好吗？”三个暖心的字，立马自觉自愿干杯。
　　几杯酒下肚，全还原了本性，直了肠子说话，放了嗓子唱歌，大了胆量对饮，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校园。大家纷纷抖出当年一些趣味事，就连一些面红耳赤的争吵、伤筋伤骨的欧打都变成了有情有义的美好回忆，谁考书作痹；谁对谁暗送秋波；谁在背后给老师起绰号；谁充当汉奸去告状等等等等，说到开心处一阵大笑声，说到隐秘处一阵跺脚声。
　　好不容易能安静坐下来的程少楠，一双眼睛越过神采飞扬的女同学们停在孟小麦身上，沉醉地眈视着……
　　孟小麦静坐一旁，笑容可人，但笑意里却总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落寞，这份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哀愁扯痛了程少楠的心，他能想象这些年她有多辛苦，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挺过来的，艰辛、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婚姻悲剧远远超过了她这种弱女子可以接受的范围啊。
　　他深深心痛着。
　　趁敬他酒的同学少一点，程少楠拿着酒杯离开了座位，他向孟小麦走过去，他要敬她一杯酒，他要问她一声好，这是他今晚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如果她再回避，他会伸手拉住她，他会这么做。
　　然而，程少楠的心愿再次落空。
　　孟小麦根本不留任何空隙给他。
　　小麦虽然静坐一旁，眼角的余光却时时关注着程少楠，见他拿着酒杯向她走来，忙拉起兰玉：“走，我们也去敬敬酒。“
　　兰玉看见向她们走来的程少楠，说道：“程少楠来了，我们一会再去。“
　　“好，你等他，我先去。“说完独自去了，兰玉拉都拉不住。
　　这一去，再没有回来，她坐在刘有明那一桌，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敬不完的酒。那一桌同学，因为孟小麦的加入，全都太平地坐着，温暖地笑着，愉悦地喝着……
　　程少楠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又向他们走去。
　　在他快走到时，小麦却起身走了，她把时间算得那么准，程少楠怎么好意思中途退回？只好再敬一遍，一桌子同学激情澎湃，把程少楠按在那里，轮番轰炸。
　　一定是小麦搞的鬼！程少楠心知肚明。
　　但他仍坚持着想做的事，小麦却如法炮制，几桌下来，程少楠心凉了。
　　在第三波敬酒激情稍稍平缓，沈晓光向大家宣布了又一件欢腾的事：“同学们，如果我宣布同学会到此结束，肯定有人会跑上来揍我。”
　　“你知道啊？”大家异口同声。
　　“好在本人另有准备。今晚是中秋佳节，窗外月色怡人，我们筹划组已在五楼平台上备好茶水月饼，请大家去赏月，在赏月的同时我们要玩一个成语接龙游戏，因为中秋节，是月的节日，所以，要求每句成语必须有月，接不上者、重复者、卡住者……”
　　“罚酒！”有人抢着说。
　　“我们没有备酒。”晓光抱歉地说。
　　“唱歌！”又有人提议。
　　“还没唱够啊？”
　　“那做什么？总不至于叫我们谈恋爱吧？”
　　“这个提意也不错，大家可以自由选择，今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那个人、那段情。”
　　“好啊，青春回放，当时我们不懂爱情，所以错过了我们美丽的女生们，不像某人。”
　　大家一听都望着沈晓光笑。
　　沈晓光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道：“接下来我们玩一把文艺，人生犹如一本书，愚蠢者草草翻过，聪明人细细阅读，为何如此？因为我们只能读它一次。现在，我们刚好读了一半，所以我要求接不上的人都来感悟一下人生，那怕一句话，一件事，一首诗，都得和人生有关联。”
　　金琳站起来说道：“是呀，三十五年前，我们常会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等等等等，由于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常常发出无名的伤感和叹息，如今我们走了一半人生路，经历过了真正的生活，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欲说还休的无奈，再回头看人生、谈生命，自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啊。这个主意好，我同意。”
　　同学们相互看看，七嘴八舌了一番，都举手同意，于是大家都拥到五楼平台去。
　　五楼平台布置得相当温馨，一轮浸透出无限光华，柔情似水的月亮，此刻已悬挂在天顶，它巨大无比，让夜空亮丽起来。大家一下都收住了口，心都溶进了这天水如一的月光里，这盈盈的、润润的光辉，勾起了大家无穷无尽的思念心绪。
　　程少楠更不例外，每年中秋，面对一轮圆月，他都觉得它缺了一块，没有了心爱的女人心中也就没有了圆满，而今晚的月亮有着太多太多温馨的内容，它的光芒足以照亮他心灵的每一处角落，心灵的伤口也因月光撒上轻柔的温暖而弥合。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孟小麦，这一刻，他差点泪流满面。
　　这一刻，他凉凉的心又被点燃，不管小麦怎么对他，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火源。
　　今晚的月亮是大家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无比的月亮，她把满目清朗朗的光晕撒下来，整个平台便是一片明晃晃的晶莹。
　　望着明月，听着“月亮河”，一股柔情在大家心里涌动，于是依次在几张圆桌前坐下，在美丽的月光下坐下。桌子上有茶，有水果，有月饼，供大家享用。
　　于是，吴刚、嫦娥、玉兔、桂花树等童话被大家演绎得格外美丽……
　　沈晓光在大家说了会话，喝了会茶后说道：“现在，我们就开始玩游戏，悟人生，从金琳这一桌先来吧。”
　　“不行不行，我们先来，让他们都说完了我们说什么？我肚子里就那么几个成语，不像金琳，肚子里全是才华。”李月跳起来反对，那一桌同学个个积极附和。
　　金琳笑笑，大方地说道：“好，就让你们先说，没词了可不能再怪别人！”
　　“我先说，月下老人！”李月说完得意地坐下。
　　不知谁说了句：“还真像。”
　　“手里拿根绳子更像。”
　　大家看着李月一阵笑。
　　坐在李月边上的是李丽：“月下花前！”接下去是苏明：“月落西沉！”兰玉：“月明千里！”小麦：“月白风清！”……金琳：“月眉星眼！”程少楠：“月章星句！”杨树：“月里嫦娥！“袁大龙：”月缺难圆！“王惠：”月过中秋！“……
　　几桌人挨个说，再轮到程少楠时，他笑着说想不起来了，最后几秒钟急中生智喊了声“李月！”李月哦了一声，反应过来马上指着程少楠要他谈人生，程少楠端详着李月惊叹：“月貌花容，唯有李月。”
　　讨好没用，李月好不容易逮到岂肯放过，大家都站在李月一边，要听听这位商业巨子是如何看待他的人生。
　　程少楠拗不过大家，他沉默了一下说道：“用简单的心情，看复杂的人生!这就是我的感悟。”
　　“就这几个字？让我如何感悟？”李月嚷道。
　　“人生很多真理，都是藏在平淡无味之中的，看你怎么悟透它，心若简单，生活就简单，心若复杂，生活就充满痛苦。”
　　大家发现，在他身上的确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宠辱不惊、淡定从容。
　　程少楠的目光越过大家，落在孟小麦身上，她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他好希望她能安然面对，简单快乐，这不仅仅是福气也是智慧。
　　人到中年，一个“悟”字，浓缩了人生的千言万语，一个“淡”字，绘出人生的无憾无悔，淡名，泊利，无争，毋夺……一切自然，一切脱俗，一切入幽美邈远的意境，都是人生的淡雅之美。水甘味真，茶清梦好！人到中年，一杯好茶，一本好书，一颗清静心，静静地守望着生活与岁月的点滴幸福……程少楠的人生感悟，何尝不是她的人生感悟？小麦仰脸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想得发呆，轮到她时，她还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发愣。几个同学就又“人生！人生！”地欢叫。
　　小麦看看晓光这才反应过来，她沉思了一下，说道：
　　“所谓人生，其实是一段一段心情，心情明媚则人生明媚，氤氲，蒸腾，或者，安静，淡然，你给生活意境，生活才能给你风景。”
　　“孟小麦，你给了生活意境，故，你是风景，初看质朴，细看泽润。”金琳赞赏地说。
　　“不错，“程少楠道，”生活其实就在那里，一动不动，是我们自己的心在宕动，按捺不住，风起云涌，不想好好活，自然活不好，人生多少风景，终不抵内心的自在和轻松，这种淳厚的滋味，其实就是六个字：安静，干净，知足！浮华与喧闹，尘埃般散尽，唯此六字，最得风流。”程少楠的目光始终笼罩在孟小麦脸上，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个有慧根的女人。
　　“安静，干净，知足！这也是人生快乐的金钥匙，自己给自己一些自信，自己给自己一点愉快，自己给自己一脸微笑，何愁没有人生的快乐？”晓光说完深深看住小麦，他今晚至所以出这个题目，现在看来出对了。
　　小麦对晓光的这番用意自然明白，心里十分感激他的关爱，她向晓光坦然一笑。
　　游戏接着进行，这次被卡住的是李月，李月不停地搔头，“人生，人生……”最后竟然说出一通令人惊骇不已的话来：“我的人生很简单，三部曲——吃饭、上班、睡觉。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去上班，下班回来买菜做饭吃饭，然后睡觉，明天起来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又去上班……”
　　“然后又跟丈夫睡觉。”有人笑着调侃。
　　大家看着晓光都哈哈大笑。
　　“不行啊？人生不就这样一天天走过去的吗？难道你们不吃饭不睡觉？”
　　程少楠道：“李月的话虽俗但隐含禅意，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上好的生活不过是一茶一饭一粥一菜与一人相守。“
　　李月一听好生得意，“听听，你们听听，我这才是人生曼妙的风景上好的生活，只是说法不一样而已。“
　　“是相差甚远。”有人笑。
　　“怎么办？“有人问。
　　“唱歌弥补。”有人挪揄她。
　　大家一听都暗笑，李月在学校里出了名的五音不全，都以为李月会摇头抗议，谁知她张嘴就唱，好好一首“泉水叮咚”让她唱得怪声怪气毛骨悚然。更让人好笑的是，她唱得情溢于表十分投入。
　　大家哄堂不止。
　　李月没有理会大家的哄堂，使劲儿唱，不时还发出一两声非常刺耳的声音来，她一桌的同学都用双手掩着耳朵。晓光抱歉地向大家耸肩，只好上前捂住她的嘴。一些女同学笑得跌落在地。
　　李月得意地说：“我就是要虐待你们，看你们还敢不敢让我感悟。”
　　这下连男同学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经李月一虐待，金琳的反应明显变迟钝，她也被卡住了，她沉默了一会说道：
　　“虽然我身居要职，但我不快乐，我只想做一个最简单的人，走一段最幸福的路。因为，世上再美的风景，都不及回家的那段路。所以，我们应善待身边每一个人，因为，是他们成就了你的人生，包括一些你恨的人。“
　　金琳最后一句话几乎把小麦击倒，很多时候，我们视为刻骨的怨恨，而别人却早已忘记，与其纠纷结于心，不如看淡，看轻。她悄悄看一眼程少楠，三十五年的怨怼，在这个月夜，在听了金琳这句话，竟偷偷溜走。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时光，生活不是等着暴风雨过去，而是学会在暴风雨中跳舞。
　　游戏接着进行，这次被卡住的是兰玉，兰玉也想和小麦金琳一样说些令人回味的话，绞尽半天脑汁也没绞出什么来，兰玉看一眼小麦，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我给大家朗诵首诗吧，是我们美丽的孟小麦写的。“
　　“孟小麦写的？快快念。“苏明情绪激昂。
　　同学们一听是孟小麦写的，掌声更是毫不怜惜，差点惊动月里嫦娥。
　　兰玉清清嗓子，用最动情的语音朗诵了小麦的“收藏“：
　　父亲的目光我想收藏
　　像阳光荡漾在风里
　　亦如千年孤月静守在爱的彼岸
　　他说只有承受四季循环才能欣赏秋凉
　　
　　母亲的怀抱我想收藏
　　温暖的双臂就像母鸡绒绒的翅膀
　　青丝绕指用百花做我的嫁衣
　　她说太阳即使忧愁也要披上灿烂的衣裳
　　
　　情人的嘴唇我想收藏
　　灵魂相撞坠落相思两行
　　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三生三世桃花满坡仍是我今生的渴望
　　
　　孩子的脚印我想收藏
　　从跟前到他乡
　　为了自己的梦想
　　背起行囊赌上青春最美的时光
　　
　　闺蜜的脸庞我想收藏
　　微雨拍窗只有她能读懂我的忧伤
　　牵手走过的日子在回眸间流淌
　　那一刻，我们又笑成花的模样
　　
　　动听的音乐我想收藏
　　一边喝咖啡一边跟着哼唱
　　窗口的阳光刚好落在脸上
　　幸福，原来就是一米阳光
　　
　　满眼的美景我想收藏
　　它们像小溪洗净我的欲望
　　生烟流转的时光里
　　用一纸笔墨勾勒微醺花香
　　
　　回不去的时光我想收藏
　　致青春致梦想
　　生活不仅仅是一次次磕磕碰碰
　　更是我今生最美的成长
　　
　　我的人生我想收藏
　　不想伪装也不想遗忘
　　任心事被渐渐捻长
　　在起风的夜里细数离殇
　　
　　兰玉的朗诵完了，大家把赞美的目光热烈的掌声纷纷送给孟小麦！
　　程少楠很是动容，“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三生三世桃花满坡仍是我今生的渴望-----”她在暗喻什么？
　　苏明手捧月饼，当作鲜花送给孟小麦：“孟小麦，再来一首，因是你写的，比那些诗人更能打动我们情怀，大家说说因为什么？”苏明问大家。
　　“因为孟小麦是我们的！”大家异口同声。
　　小麦嗔兰玉一眼，脸羞得通红，不安地摇头：“我随便涂抹而已，怎可面对大家。”
　　“随你怎么涂抹我们都喜欢，就今夜这景，这人，这情，再涂抹一首，大家说要不要？”苏明语音一落，大家齐声：
　　“孟小麦，来一首，孟小麦，来一首。”
　　小麦不安地用眼神去央求晓光。
　　晓光说：“来吧，不来局面我掌控不了。”
　　小麦羞涩地站起来，静默片刻，向大家清朗一笑：“那我就……即兴来一首小诗，望大家笑纳。”
　　“好！”大家呈上如雷的掌声。
　　小麦的文字就像这枚盈盈的、润润的月亮光辉，缓缓洒入同学们心田：
　　今夜，假如我们不曾相遇
　　怎能深刻体会
　　同学情如此让人回味
　　说与不说都是思念
　　恰如一句：你好吗
　　给人欢喜
　　
　　今夜，假如我们不曾相遇
　　怎会深刻了解
　　同学情如此让人心醉
　　眼前的一切虽灿若锦帛
　　在我们心底
　　旧梦难移
　　
　　今夜，假如我们不曾相遇
　　怎会深刻相信
　　同学情如此让人噙满热泪
　　我们以月为媒
　　等你
　　下一次回眸
　　
　　大家安静听完这首美美的小诗后，有几个人在动情低吟：“今夜，假如我们不曾相遇/怎能深刻体会/同学情如此让人回味/说与不说都是思念/恰如一句：你好吗/给人欢喜”
　　这下，更多的人动情高歌：“我们以月为媒/等你/下一次回眸。”
　　孟小麦的诗，令同学情再次升温，大家早已忘记成语接龙，就着人生就着同学情这个话题，在月下的平台上展开了一场诗朗诵，会作诗的提笔写，不会作诗的拿着念。直到有一个女生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朗诵会才结束，大家泪眼相对，依依惜别，以月为媒，等待五年之后再次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