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美丽下的罪恶

　　文化大革命八个样板戏中，刘长瑜扮演的铁梅坚毅的革命形象，鼓励过多少青年人树立革命信念，特别是铁梅那根粗黑发亮的大辩儿，往胸前一闪，大气凌然地站在敌人面前，气吞山河的英雄形象，激励过多少年轻人自我牺牲精神。在看守所我看到凶杀嫌疑人乌七月时，一根组黑发亮的大辫儿，甩在红色上衣鼓起的胸前，真有点铁梅形象。她稳步走到被审席坐下，毫无怯意地盯着我们等待审问，怎么也和凶惨的杀人犯联系不起来。
　　然而她确实杀人犯。乌七月以杀人共犯被捕半个多月了，她对和生产队长木桩子，共同杀死本屯十八岁少女白凤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交代的杀人动机极其古怪，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怎么审，怎么做工作，甚至找她的亲人和她长谈，她总是一句话：俩人要穿过大兴安岭去蒙古国生活，必须杀一个人外逃才能成功。这不符合逻辑呀，即便用民间曾经盛行的萨满教教义，也解释不通。因为叛国投敌杀人比一般奸情杀人要重得多。有一种解释我倒相信：鬼迷心窍，情迷心扉，如老百姓所说的“中邪”了。我还有一个疑问：刚满十八岁，十村八乡也数得着的美丽少女，怎么就爱上了四十多岁、有五个孩子、长得像黑虾米似的木桩子？就图他一米八的个儿？图他是生产队队长？
　　上班后，正和搭档进一步研究她杀人动机有无合理成分时候，外面喊“乌七月跳井啦”！原来她趁放风机会跳进大墙里面的土井，企图自杀。她不知道井水只有一米多深，仅仅够犯人洗漱和看守所小菜园用水，淹不死人，是挖井当时原看守所长对在押嫌疑人的特殊保护措施。
　　她浑身湿透，一根大辫垂在身后，站在井里冷得发抖，衣服贴身，凹凸别致，更显露曲线美。警察见‘美’都往后躲，不愿下井。没办法，监狱长只好命令蔡明学下去救人。他工作认真，同事关系好，一说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显得特别和善。他是副监狱长的后备人才，转业军人，听到所长点名，说：“下就下，能咋地，不就水凉嘛。”这里地下水丰富，水凉的像冷泉水，洗手都凉得刺骨。在井下不一会儿，乌七月冷的发抖就是这个原因。
　　大家把柳条筐用长绳系牢，他脚踏筐底，抓住绳，慢慢被大家系到井里，费了好大劲才制服乌七月，绑上她，让上面警察拽上去。蔡明学被拽上来时，凉得说不出话来。他井下抱乌七月捆绑成为看守所轰动新闻。蔡明学也落了个‘蔡七月‘外号，时不时地同事拿他开个玩笑……
　　她确实很美。蹲了一个多月监狱，没有阳光暴晒，面色变得白里透红，一根黑粗发亮的大辫粗长齐腰，中等个儿，穿上红上衣，和样板戏中铁梅形象真不差毫分。每次提审她从年轻武警战士身边走过，都撩拨得他们心咚咚跳，浮想翩翩，以至于一个战士不安分起来，乘零点在走廊值班警戒时，把她叫到监号门打饭口，手伸进去，隔着门摸她白里透红的脸和黑黑的长辫。她不得不屈服。但他欲强行接触她高耸的乳房时，她激烈挣扎、反抗。无语的抗争惊醒了同室狱友靠迷信骗钱的老巫婆。那老巫婆弄出个动静，战士才住手。第二天乌七月就跳进了看守所里的水井。提审时她不说自杀原因，也不提战士的事。但老巫婆挺不住长时间的审问，说出了原委，真相大白。武警战士受了处分，提前退伍。当他和战友告别时，竟然说出一句让人吃惊的话：找对象还得找乌七月那样的。
　　也许是科尔沁草原水美、草美，蓝天白云下湿润的风，摇曳着一片片野百合花的香气，造化出乌七月这么个尤物。十八个寒暑，风吹日晒，繁重的体力劳动，好像对她都不起作用，皮肤还是那么白皙，红扑扑的脸蛋在看守所变得更鲜嫩，再加上苗条不失丰满的身材，樱桃小口，洁白的牙齿，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眼睛，一根梳妆整齐的长辫儿，如果略施粉黛，魅力不亚于当今任何电影明星。难怪那武警战士把持不住自己。
　　然而她确实是凶残的杀人凶犯。她拒绝了不少家境殷实、相貌周正的小伙子追求，却投入到四十一岁，黑瘦的木桩子怀里。木桩子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没送她一点礼物，她心甘情愿当他的女人，还帮他妻子洗衣做饭，劈劈柴，干家务活，用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她爱他爱得深切，爱得疯狂。用她的话说，她就看他顺眼，有男人劲儿。去年冬天到山上搂柴禾回来路上，同在马车上颠簸的木队长把自己羊皮大衣盖在她身上，伸手摸她乳房和下身，使她感到颤栗，她就发誓跟他一辈子，做他的女人。她保持着身子的洁净，不允许其他人玷污，才有了跳井那一幕。木桩子和她在一辆汽车上挂牌子游街示众时，木桩子哭了，她还安慰说：“哭什么，像个男子汉，下辈子还跟你。”
　　多么畸形坚定的爱，感动了新近调进人保部的青年男女，找机会到看守所看乌七月。为此，军代表还发了脾气，批评他们没有阶级斗争观念。一个女孩子开起了玩笑，说请军代表放心，自己绝不会嫁大虾米似的木桩子，逗得大家笑了起来。
　　马宝臣副主任给我和搭档刘凤山下达了任务，一定把真正杀人动机搞出来。说出来不怕笑话，我俩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搞清。我们原以为动机应当是：他们和受害人——同村的白凤英姑娘虽没有任何矛盾，可能在归留河畔红柳丛中发生关系时被发现，为掩盖丑行顿起杀人之心的。但多次分别审讯，两人交待的犯罪动机完全一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任何正常人都编不出的版本：他俩早就想跑到国外自由自在生活，避开人们冷眼，但必须杀死一个人断后，才能顺利穿过兴安岭森林逃出去。何等荒谬！至于人们想象的在红柳丛中发生关系让被害者看见的故事，根本是子虚乌有，胡乱杜撰。
　　她供认说，他俩一直等杀人机会。该白凤英倒霉。那天黄昏顺河边溜达时，见白凤英独自一人在河里洗澡，浑身赤裸，刚要上岸，两人几乎同时说'杀了她!'于是紧跑几步，全身一丝不挂的白凤英还没反应过来，木桩子的镰刀已经砍在她脖子上，血涌了出来。女孩子喊：“杀我干啥呀”，挣扎着要上岸，七月将她推下去，木桩子下水一阵乱砍，殷红的血像一条长长的红纱布，顺水漂流。七月把已不动弹的白凤英摁在水里，直到确认死亡才住手。一朵还没开的鲜花，就这样成了愚昧奇异杀人动机的刀下冤魂。只有杀一个人才能越境外逃的杀人动机，古今中外类似凶杀案没有记载，富有想象力的中外小说家没有描述，能让人相信吗？然而确实是真的。刘凤山连说：“愚昧，不可理喻。”我同意他的看法。愚昧无知可以使人中邪，产生千奇百怪的想法，有人诱导，还可能参加邪教，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恶魔般行为举动。我就遇到过因姐姐不愿参加‘磕头教’在家庭的祷告，被妹妹和其他教徒，摁在滚热的炕头，直到疼痛难忍告饶，后背烫起大泡才住手。但是后背已烫成重伤，在医院治疗四个多月，诉讼到公安机关，要求追究刑事责任，给付医疗费、误工费等，姐妹成仇。
　　乌七月交代说，他俩把尸体藏在红柳林里，返回河边，把衣服血迹洗净晾干穿上，最后一抹晚霞暗淡下来，天黑了，才各自回家，没事似地吃了晚饭，悄悄拿了些衣物，木桩子还拿了三百元生产队公款，在村西头聚合，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然而穿越兴安岭时，他们在大山中迷了路，风餐露宿七八天，一打听，离开原地还不到五十公里。
　　他俩泄气了，干脆顺大路回到旗所在地，打算乘火车到满洲里越境。神差鬼使，自以为夜幕会掩盖罪恶，晚上两人大大方方在到电影院看电影‘红色娘子军’。负责此案的刑警队长正愁找不到他俩踪影，晚上加班巡逻，到电影院碰碰运气时，意外发现两人拉着手，坐在后面倒数第三排看电影呢。他悄悄回公安局，招呼三个刑警，一举将二人拿下。戴上手铐时，竟没遇到反抗，甚至没惊动电影院观众。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被通缉的杀人犯大摇大摆到离公安局不到100米的电影院靠在一起看电影，刑警演了一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现代剧。被抓后两人都说看电影是鬼支使的，死鬼白风英要报仇。侦查员戏虐地说，不是鬼，是阎王爷勾了你俩的魂……
　　旗人民保卫部审判组因第一刀是木桩子砍的，木桩子被判了死刑，乌七月被判了无期徒刑，均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执行死刑那天，她陪绑游街示众，一滴眼泪也没掉，送了木桩子一程。去刑场路两边挤满了人，争先恐后看她，啧啧赞叹声不断：这么漂亮的姑娘，脸上也没横肉，怎么成了杀人犯？白瞎了。她站在车厢上，竟目不斜视，直盯着前面刑车木桩子的背影。那根大辩似乎又长了许多……
　　十六年后她减刑出狱。在押期间那个因她犯错误提前复员的四川籍战士一直没结婚，千里迢迢到监狱看过她，被她拒绝了。据说那战士一直不死心，是否如愿，人们不得而知，反正乌七月出狱后，没脸回家，直接到南方打工去了，从此没了音信。人们偶尔谈起此案时，还为她惋惜，探讨她和木桩子的畸形爱是否值得。人们也没有忘记她因愚昧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永远不能理喻的杀人动机，以及美丽下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