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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卧花阴 辞旧岁

作品名称:藤锁魂奴梁月吟      作者:沅芷湘蒲      发布时间:2018-01-04 22:42:44      字数:4248

  一

  隆景十四年正月初一,桥头携女儿双莲摆馄饨摊的薛三娘挽了包袱,独自一人顶风冒雪上了东面小岩山,十余年来第一次离开这算是与世无争的山间小镇。
  平安镇不大,五日前双莲和镇尾如意棺材铺的莫三儿一齐失了踪,日子平淡如水到有些无趣的小镇里一下子掀起了惊涛骇浪。
  镇民们纷纷认定是一双小儿女私奔了,可怜薛三娘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女儿养大,可怜棺材铺韩四娘白白收留了这外乡来的小白眼狼大半年……
  而次日起惯常每日酉时开着院门给双莲讲书的云弥也再未露面,登时让镇民们再次炸开了锅,要私奔还是得跟那儒雅斯文的云先生才对呀!
  可莫三儿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有些不同的版本了:
  有说莫三儿暗地里钟情双莲许久了,不甘心这来了两个月不到的白脸书生拐跑了心上人,所以一路追了去;
  有说莫三儿不小心夜里撞见两人出镇,被衣冠禽兽的云先生灭了口;
  还有人说云先生视双莲如宝,出大价钱雇了莫三儿挑担伺候……
  年关将至,因置办年货、祭祀杀牲而忙得不亦乐乎得小镇民们,见了面仍忍不住就这事恣意发挥,议论不绝。
  薛三娘自这街头巷议兴起后就收了馄饨摊。
  最初邻近的老婶子小媳妇还都主动上门问候,可薛三娘不哭不闹,只面无表情也不接话,婆心苦口劝慰了半天连口茶水也无,渐渐地也就无人再上门了。
  除夕当日黄昏,薛三娘又来到了云弥的小院前,双莲四日前便是这个时辰送馄饨上门后失踪的,当晚她也来寻过,然门锁紧闭,久扣门扉无人应,最后无奈作罢。
  只等得今日,镇民们都团聚在自家屋院里飨宴庆岁,街上终于冷清无人起来,薛三娘带了一把重锤,直接砸开大门走了进去。
  隆冬的小镇一片素白,云弥短住的小院里却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一踏进门顿觉温暖如春,左侧院墙下的紫藤花开满了花架,一丝丝低垂缠绕,深深浅浅的紫光流泻而下,煦风一吹便如水流的瀑布般翻滚汹涌,美得动人心魄!
  紫色的花阴之下,一只白猫安静地蜷缩其中,通体素净,毛发如上等的丝绸般光亮柔顺,眼眸轻合,听到有脚步声走近,睫毛煽动了两下,却仍就未睁开。
  薛三娘心跳如鼓,这是云弥养的猫?!
  他们隔桥而居,每日里清晨云弥准点光顾馄饨摊,从未见他带过猫,双莲来此听学两个月,也从未说过有猫。而眼前这只,分明是精心饲养的!
  怎么可能?!云弥……到底是什么人?!
  总不会……薛三娘两腿发软,眼前深深的黑暗笼罩而来,已经奔亡得如此之远了,这些年清净度日让她放松了警惕,难道竟真的是命,兜兜转转,却还是逃不出这还虚之术?!
  扶着花架强自稳住心神,薛三娘看着白猫,喃喃开口念道:“穿柳聘狸奴,夜醉卜荷眠。朱门问渠罢,周而复还虚……”
  白猫竟如听懂了一般缓缓睁开了眼,深蓝的眼眸似星辰坠落,流光溢彩,当真是极品的昆仑妲己!
  薛三娘蹲下身将其抱起,白猫异常温顺,头枕在薛三娘的臂弯中蹭了蹭,又安静地阖上了双眼,倒像是很喜欢薛三娘身上的味道。
  “果是如此……”薛三娘泪如雨下,垂眸轻抚着猫身:“猫儿,你享尽世间荣华,可知道却害了多少人,到头来自己也不得善终。今日我放了你的血,但愿还能救得回几条人命来,也算你身后积福,来生莫再作畜生……”
  薛三娘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馄饨铺的,只觉得四肢虚软,抖着手喂了自己两口馄饨汤,倒头就睡。
  隔日天刚蒙蒙亮,便收拾了行李包袱往小岩山而去,身后渐渐有震天的鞭炮声传来,薛三娘抹了把脸,头也不回。
  
  二

  近日来南靖郡王府的风言风语都吹向了唐言蹊暂住的朝岚院。
  岁旦将至,四个月前孤身进府,尚未婚配的唐六小姐似乎还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难不成要留在郡王府里过年?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唐六小姐是郡王妃属意的世子妃,可郡王和世子本人都还未表态呢。
  想他新姚唐氏向来自诩是百年望族,诗礼传家,这位大宗嫡系六小姐的作风倒是让人大开眼界。
  半夏因觉得羞愧难当,近日里几乎不出房门。
  唐言蹊面上淡然,心里也还是急的,来郡王府这么久了,根本就没有见过所谓的世子!
  前几日姑母又说,等除夕年夜宴的时候,自己和世子说什么也能碰上一面,然而她心里清楚,自那夜后世子就带着随从们离开了襄梧城,年节里怕是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蓦地抬头看向窗外,这波谲云诡的一年过得匆匆,明日就真的是岁末了。
  郡王府的新年自然是盛大而辉煌的,大红灯笼早早就挂满了抄手游廊和亭台树梢,正殿翼楼、寝宫两重各门也早早悬上了南靖名士们纷纷呈上的桃符春贴。
  各院主子奴才均依规制换上了簇新的衣饰,正妃侧妃们陪嫁的庄园里管事连番儿的赶着整车整车的米面肉菜往府里送,花厅里日日摆酒开宴,青衣奏乐。
  自前殿、仪门、中殿、暖阁,一路正门大开,每日里抬着整箱年礼上门拜贺的各级官员络绎不绝。
  唐言蹊在家也算见惯了父亲和各房姨娘的糜烂奢侈,待看到姑母碧纱橱里在冬日间盛开不败的二乔赵粉,也忍不住咂了咂舌。
  除夕一早,唐言蹊终于拿定主意,来到后寝殿正屋向姑母辞行。
  “六姑娘来了!”一进门姑母的陪嫁大丫鬟菘蓝便迎上来帮她取了披风,递上袖炉,又轻声在她耳边说道:“王妃刚起来,梳洗毕进早膳呢。”
  唐言蹊点了点头,她和菘蓝自小就好,两年前菘蓝要随姑母嫁到郡王府来,两人还依依惜别了好一阵。
  将半夏留在外间,唐言蹊随菘蓝绕到屏风后,姑母果然正在进食,案上一罐八宝粥,伴四样下饭五寸碟,一笼月牙烧麦,半屉果仁蜜糕,比姑母在家做姑娘时反倒少了几样。
  看到唐言蹊进来,郡王妃停著笑道:“言蹊来得早,怕还空着肚子吧。”又转向布菜的女官道:“再取一副碗筷来。”
  唐言蹊行礼后推辞一番便坐在了下首,拿着勺子一圈一圈搅着碗里的粥却不往嘴里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吟霜看着这个小不了自己几岁的侄女,是大哥几个女儿里长得最像母亲的,自然,也最像自己:“言蹊有心事?”
  “言蹊的事都是小事,不敢耽误姑母进膳。”果然,也是最温顺的,否则唐家那么多女儿,自己根本不会同意大哥把这个没有生母的庶女给送进来。
  “不碍事,自家人哪有这些个计较,你虽按辈分叫我一声姑母,可说起来我又能长你多少呢,你就当我是姐姐一样,说不定以后婆家也是一家……”唐吟霜掩嘴笑了笑:“那会儿可就不得不按着辈分来了。”
  “姑母真会说笑,”唐言蹊配合地咧了咧嘴角:“这次来襄梧给姑母添了不少麻烦,今儿就到年尾上了,言蹊想稍后动身回新姚,兴许还能赶上族祭。”
  “稍后回新姚?”这挑的什么节骨眼?真想走的话也该早几天提呀!
  “你这傻孩子,哪有除夕天赶路的说法,你来郡王府是为了什么?今夜可就团年了,你不想见见木阳表哥?”
  “姑妈~”唐言蹊绞着手帕,脸快要低到领子里去:“我听人说,世子前几日就出城了,今晚是不会来了。”
  “你说什么?!”自己靠眼线才得来的消息,其他各院若探听到什么也必定不会声张,她怎么会知道?!
  “姑母不知?”唐言蹊转头瞧向窗外:“这几日随姑父接见各级官员,筹办外院各事的都是齐二伯父家的木章表哥,世子…听说带着大宗的节礼和人马,上京里朝拜圣上去了。”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唐吟霜失笑出声,竟还编出这样的说法来。
  
  三

  盘山路陡,拐角处更是峭壁悬崖,因大雪压山、路面比平常又了窄了许多分。
  云弥额角背心冷汗涔涔,风刀割面,饥寒交加,两腿如灌铅,心中怨气横生:该死!五天前一早就向东入了山,这不过数百米高的小岩山,竟像是翻不过去了?!
  说起来平安镇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荒乡僻壤,小镇本身颇为富庶,隔着小岩山的另一面便是燕阳郡郡府庆平县,云弥这样的人,就算是逃亡,又能去到多偏陋的地方?
  从小岩山到庆平县本有山间隧道可以通行,大雪天里洞口被封,小岩山虽不高,却异常陡峭,怪石嶙峋草木稀疏,通常入了腊月,平安镇的人也便很少去县城了。
  眼见天色又阴沉了几分,云弥停下来,扶着身旁一枯树干大口喘着气,自己前些日子是打听过的,即便雪天里艰辛,镇民们若真想去庆平县城,顺着一条盘山路,咬咬牙至多三天也就到了,然而自己已经在这半山腰上兜兜转转几天了,却死活连山顶也到不了。
  辟谷丹已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云弥低头看了看山下,小镇的烟火依稀可见,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诱人,难不成又回去?
  几番思量后终于打定了主意,转身返向来时之路,却没想到眼前乍然出现了两道人影来,竟像是一路相随,待看清是来人面目后更加目瞪口呆。
  双莲正歪着头笑嘻嘻地站在十米开外处,身旁站着高出她一头的莫三儿,双目空洞神情麻木,两颊凹陷,手脚干枯地如同身旁老树的枝干一般。
  云弥心里叫苦不迭,这祖宗是怎么跟上来的?!而莫三儿的怪异模样……这是、被吸食了精魄?!
  云弥难掩面上惊恐,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双莲见状止住笑,瘪了瘪嘴:“先生见到双莲不高兴吗?”边说边朝云弥走来,莫三儿也僵硬地迈着腿一步步跟上。
  云弥心叫糟糕,当机立断迅速转身向山上跑去!
  脚下奔走不停,脑中开始迅速回想起这些天的异常来:许是因双莲年岁尚小,自己种药引的时候量稍大便承受不住,几番尝试下发现每日两个时辰能使其吸入的花粉不足指盖大小,和师兄约定的时间又快到了,中途便先停了手,说到底自己其实还什么都没做呢,她怎么会突然入了魔?
  离开平安镇时又不知为何炼奴儿无论如何也不肯走,无奈之下只能喂饱了卜荷醉将它锁在园中;而这区区数百米高的小岩山更像是一座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将自己困至如此绝境……
  与身后的两人追逐中根本听不到对方的脚步声,云弥也不敢回头去看,只时不时双莲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能让云弥推测他们与自己尚有段距离,不多时便觉得两股战战,身体已快到强弩之末,心中哀叹道难不成自己竟要命绝于此?!
  薛三娘自看到藤花和白猫后,便断定双莲的失踪是云弥所为,说不定还有同伙,里应外合下将人掳走!
  只是不知莫三儿为何也一起消失,那如意棺材铺的小伙计去年入春化雪前突然出现在平安镇里,衣衫褴褛满脸黑污,根本就是个小叫花,碰巧每年总要出山两三个月的韩四娘这一次快四个月了也没回来,眼看春寒天里就要饿死街头了,自己看不下去,便连着几天端了热汤食给他。
  本已琢磨着自己和双莲挤一挤省出些口粮来,留他帮个工算了,正巧韩四娘赶回来便先一步收下他做了伙计。
  不曾想洗把脸换了干净衣裳后,竟然格外地白皙俊俏,看起来比镇上首富王员外家的大朗还要细皮嫩肉些。
  难道…难道莫三儿就是提前进镇给云弥踩点做应的同伙?!
  亏自己最初几日看他可怜还天天白给他馄饨吃!
  昨日狠心杀猫后取血后制了寻风引,果然在山脚下那袅袅白烟就找准了方向顺着盘山独路直串上去。
  想从小岩山离镇吗,这就对了!
  自己十年前带双莲逃至此地时尚且战战兢兢,于是多留了心眼,小岩山半腰上那些看似杂乱生长的八角树,乃是自己花费三年一棵棵依阵图所种,亲手布下了了坤卦死门。
  时至今日虽然年岁短了些,但贼人自己和双莲身上都有紫藤花粉和这白猫身上的气息,合着八角之香迷些心智,足够令他们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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