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男扮女装的婚姻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7-12-30 22:02:49 字数:3252
母子俩在阴森森的看守所呆了四个月,似乎并不像别的嫌疑人那样惶惶不安。尽管伙食差,娘俩却吃得香,睡得着,似乎进了保险箱,无忧无虑。他们很少和同号室的人交谈,不要求提审,不急着结案。提审时,母子俩对儿子男扮女装骗婚事实供认不讳,就是不交待原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奇怪的是,两人都要求判得越重越好。可是,不知地址,不知原籍在哪,有无前科、有无其他现行罪恶,属事实不清,怎好下判?另外,本案是刑警队接到哈拉公社举报,以骗婚罪名捕的,但骗婚通常是女方以放飞鸽手段骗男方钱财后溜之大吉,使男方人财两空。而她们母子俩并未逃逸,婚前也未索要钱财,婚后劳动积极,家庭关系和睦,只是不和男方同床而事发。掩卷深思,一场沉重的悲剧展现在面前……
这年冬天特别冷,鹅毛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二十八度。草原一片雪白。要命的是西北风刮起的白毛风,透过棉衣,冷到骨髓里。卷起的雪粒子打到脸上,比沙子打到脸上还痛。刷锅水水泼到外面,眨眼功夫冻成冰,不小心踩到上面,兴许滑个跟头。不断有行路人被冻死冻残的传闻。
元旦那天清晨,大嫂董艳抱柴火做早饭,发现柴火垛背风处有两个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瞅,原来是母女二人紧紧偎依在一起,身上还盖着破草袋子,眼巴巴看着董艳,一动不动,像活死人。原来他们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腿也冻麻木了!
吃惊之后,董艳进屋,把还在暖暖的被窝躺着的丈夫叫起,说:“死鬼,快起来救人。”“救啥人?”“咱家柴火垛两个女人快冻死了。救人一命,胜念千遍佛。快穿衣服。”
两人出去,慢慢把母女俩扶起,搀进屋里。董艳说:“别客气,先在炕头暖和暖和。看把妹子都冻哆嗦了,嘴唇都白了。”又似乎埋怨说:“出门在外,干嘛死心眼,昨晚敲敲门,进屋不就得啦?三九天,能冻死人呢。”又转身对丈夫说:“懒鬼,烧水去,娘俩先洗洗脸,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她热情诚挚的话语能把任何冷却的心变暖,让人没法拒绝。洗完脸后,董艳才发现母女俩长得很像,都很漂亮,眼神不俗,不像平常人家出身,便刨根问底拉起家常。母亲只说是关里人,家里闹水灾,两派又武斗,不去秋收,糟蹋不少粮食,地瓜都冻在地里了,几乎家家断粮挨饿。她们出来逃荒,想投奔兴安岭大巴林场的孩子舅舅,没想到舅舅一个月前死了,没办法就要饭吃,要到哪算哪。说到伤心处,母亲竟哽咽起来。
“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家掉眼泪。咱家不富裕,管顿饭还管得起。”董艳说。
董艳到外屋做饭,丈夫小声说:“她俩来历不明,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你不怕沾包?”“怕什么,两个女的还能成反革命?你看那个妹子,长得不错,又少言寡语,多沉稳,咱家老疙瘩二十五岁不还光棍吗?”“你呀,无利不起早,人家愿意吗?”“差不多,你看着吧。”
由于董艳极力挽留,母女俩又在董艳家呆了三天,苍白的脸变得红润,更漂亮了。其间董艳知道了母亲陈丽君五十二岁,丈夫刚去世。女儿庄文十七岁,从小性格特别拗,不爱说话。董艳婆婆和小叔子赵富来了两回儿,还带了一斤猪肉,让母女俩改善伙食。第四天董艳笑眯眯对陈丽君说:“大婶呀,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不装假,大大咧咧,有话就说,不对了就当我没说,您可别生气。你看我小叔子怎么样?要个头有个头,要力气有力气,又老实厚道,家里就娘俩啦,庄文要是同意,进门就当家。咱这生产队分红还可以,一天十个工分,一元五毛五分,比街里挣三四十元工资的上班工人不差啥。生产队还有个三百多羊的羊包,吃肉比城市方便多了。现在这么乱,你俩在外流浪也不容易。遇到坏人,怎么办,还不得吃哑巴亏?或者把你们当反革命抓起来,可就麻烦了。”
据陈丽君捕后在看守所交待,她丈夫是解放军攻打济南战役时投诚的伪军官,没逃往台湾,参加了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造反派武斗打死,又逼她交待所谓地下电台下落,不得已才带着儿子逃出来的。庄文男扮女装原本是为逃跑方便,能‘嫁’人吗?但董艳最后一句警惕性的话动摇了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提出一个条件:女儿觉得太突然,赵富大她八岁,还不到结婚年龄,不太同意。我们也没地方去了,所以结婚后那事不可强求,过几个月,到了十八周岁,也顺过来了再说。到时她保证女儿顺顺当当。董艳听了,认为合情合理,一口答应,问要什么条件。母亲说什么也不要,女儿太小,别难为她就可以。董艳一听,说“那还行,一辈子结一次婚,不能委屈了弟妹,新房新家具早就准备了,新被新褥早就做好了。新衣服我先准备,保证差不了。大件要啥,别客气,别不好意思。这家我能当一多半。”然后让丈夫说:“是不是我当婆婆一多半家?”丈夫连连点头。陈丽君此时坚决摇头,百般拒绝,说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件不要,做一身新棉衣就可。
陈丽君原本想过三五个月,天气暖和了,或逃跑,或说出实情,恢复儿子男儿身,在赵富家干两年活报答收留之恩。但她不知道,农村老娘们打哈哈凑趣的话从来不算数。结婚没几天,大嫂二嫂,村里数不清的叔伯嫂、表嫂开玩笑问赵富:怎么样,媳妇暖被窝好受吧?有的更辣茬:捞着了吧,舒服不?哈,哈,一阵浪笑,把赵富羞得脸红。过了半个月,又开玩笑时赵富才吞吞吐吐说:“她睡觉不脱衣服,捞着啥。”“哈哈,真笨!”嫂子们笑得前仆后仰,惊飞了干树杈上的麻雀儿。“你不会硬脱,他是你媳妇,怕啥!”
又过了半个多月,情况还没改变。庄文对男女之事一点兴趣没有,婆婆免不了埋怨,再加上庄文虽然长得像女的,眉毛弯弯的,但说话声音有点粗,董艳有点沉不住气了,便约了几个‘嫂子’验证一下,趁妯娌打闹机会,把庄文摁着,一个嫂子把手伸进庄文裤带里。庄文极力反抗,但嫂子们身板强健,如狼似虎,已经反抗无力,只好甘拜下风。那嫂子急忙把伸进裤裆的手拽出,喊:“不得了,是公的!”董艳恼羞成怒,伸手打了庄文母子。若不是婆婆和赵富挡着,发疯狮子似的董艳恨不得把娘俩吃了。婆婆说:“算了,他们也是冻坏了饿急了才骗咱们。咱家不就搭了一个月饭嘛,再说人家也不是上杆子骗咱们,还帮咱家干活。”又埋怨董艳说:“不是你撺拢,哪有这档子事儿?”
听赵家母子这么说,妯娌们都悻悻走了。董艳咽不下这口气,到公社告母女骗婚。村支书是转业军人,人正直,有魄力,村中十个小队,硬没形成两派开仗,连续几年丰收,分值在公社也最高。他知道董艳告了,批评说:“人家也没骗你家钱,还干活,骗什么婚?是你介绍对象的,告什么告?就你多事。”
但无论村支书怎么说情,娘俩还是被抓走了。受审时陈丽君除要求重判外,还感谢董艳,是她在那天清晨救他们母子免于冻死饿死的,是她告了她们才能离开救了她们的屯子的。他们无颜面对好心的赵富母子,无颜见屯中社员,一走百了,更何况到监狱有饭吃,更安全。审庄文时他一直哭,对大嫂也一点不恨,说她是心肠最好的人,自己该打。但无论怎么审,两人都拒不交待具体家庭地址,使我们无法结案。后来人们才知道,母子俩怕原籍造反派知道后,押解他们回原籍受不公正审理,难免皮肉受苦。
正一筹莫展时,山东菏泽公安机关军管会的寄来协查通报,说菏泽县造反派头子犯了强奸、杀人罪,已逮捕入狱,其打死的庄健宇系国民党军队起义军官,所谓地下电台属子虚乌有。为进一步查清造反派头子罪恶,有知到陈丽君、庄文下落者,速与县军管会联系或劝他们速返回原籍。当夜,我们迅速向母子俩宣读通报后,两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击打着每个在场人的心,连有点玩世不恭的搭档刘凤山都跟着掉了眼泪。
第二天我俩迅速驱车到了赵富家通报情况,并把母子俩感谢赵家的话转告之后,董艳万分懊悔地说,真不该打两个苦命的人,还拿出二十元钱让我们转交,作为他们回家的一点路费,也是他们劳动的报酬。
审判组经慎重研究,认为本案不属骗婚,是多种因素形成的,不构成犯罪,决定无罪释放。
一件百年不遇的男扮女装案件,虽然曲折悲怆,但在众多好心人出场下结案了。两个月后,陈丽君给审判组邮来了感谢信,除告知造反派头头已受到了惩罚外,特别感谢村民和赵富一家人的宽厚仁慈,好心人董艳救了他们母子,免于冻饿致死,一辈子感谢他们的大恩大德,并富有诗意地写道,只有宽阔无垠的科尔沁草原才能培育出如此善良的人,他们的胸怀像大海般宽阔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