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车窗外，是一个五月天的景色。路边上，枯黄的蒹葭丛里，长出了一丛丛嫩嫩的绿芽。一晃而过的田野里，有些摆着一捆捆割倒的油菜，有些正在做秧田。一些贴着红对联的民居，冒着淡青色的炊烟，偶尔还看见有人端着饭碗，站在堂屋门外吃饭，脚旁有几只鸡在围着他，争抢着拉落下来的饭粒。远处黛青色的群山被慢慢地拉过来，转眼又被推到车后，渐渐地消失在那无边的春色里。从车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暖暖的，让刘东强感到这五月天的柔软。
　　五年以来，单位工会举办的郊游活动，刘东强都没有参加。一来刘东强不太感兴趣，也不喜欢参加集体一类的活动；二来店子要人守，店里只有他一个男的，要搬货送货，女的吃不消，所以每次都让给汪丽红和刘姝妹两个人去。这次的春季郊游，目的地是黄溪瀑布，是怀鹤市新发现的一个旅游景点，听人说那里风景很美，刘东强很想这次去看一看，就给她俩说了说，她们二话没说，并且笑着说，以前一直是她们去，现在也该你去了，若是以后象其它单位改制散伙那样，单位垮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大家一起去玩了。
　　三辆大客车停在半山腰上的一个大坪里，大家鱼贯而下，走着松散的队形，沿着一条碎石小山路，向山里走去。蔚蓝色的天空上，有几团白云堆积在来时的那一边天际上，头上感觉有点晒，而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大山里春天的气息，清凉而又芬芳。
　　一座陡峭的水坝如一把巨大的石铲镶嵌在眼前两座大山的中间，坝上的水幽深得如一面蓝色的镜子，两边高耸的青山和湛蓝如洗的天空倒映在里面，如一幅浓墨淡彩的山水画。一条漆着一层透亮桐油的木船停靠在岸边，百货公司新任工会主席张筱菲在岸边指挥大家上船，要大家小心一点，不要拥挤。上船之后，刘东强走到船头，眺望着伸向远处的山水。
　　随着“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达声响起，木船破开了平静的水面，一道道水纹向两岸的山边荡去，倒映在水里的山峦和天空霎时摇晃起来，转而碎得像被谁撕了一样，让人心有点痛。
　　五分钟之后，小船抵达水坝的尽头，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山上“哗哗”地流下来。百货公司一百多号职工，三三两两，沿着一条泥石小路，向山里走去。路边小溪的许多水潭里，不时有些小鱼排着整齐的队列，在任性地游荡着。路边一片竹林，飘来一阵阵竹叶的清香，竹林里的地上，长出许多高矮不一的竹笋，似乎都在一节一节的赶着拔高。刘东强跟着公司水电工唐师傅走在最前面，穿进山里的小路时而陡峭，时而平坦蜿蜒，路边有几个人工砌筑的封闭的水池，外面覆盖的泥土已长出一片嫩嫩的小草草，出水口接着两根小竹管，刘东强用嘴对着竹管口，喝了几口，清凉、甘甜，一股透凉冷气顿时穿过全身，额头上冒着汗水，霎时就被逼了回去。一个木板指示牌指向侧面的一个山谷，一个有点暧昧的名字出现在眼前：“美女晒羞”瀑布，刘东强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就想上去看过究竟，于是拉着唐师傅爬过一个小坡，转过一个山弯弯，一座巨大的崖石耸立在前面，从崖顶飘落下来水流如一匹摇曳的薄纱，透过薄纱看崖石，它就像一位斜躺在群山里的裸体女子，在旷野中，露出着一种野性的柔美。
　　刘东强返回来，沿着有点陡峭的山里往上爬去，新任怀鹤市百货公司总经理的张惠民也已经赶了上来，三个人合在一起，走得似乎比原来更快。路边有很多村民烧过木炭的小土窑，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有一个指示牌，才知道是用来烧木炭的。张总的体力真不错，刘东强感觉跟在他后面走都有点吃力，而唐师傅则走得有点点气喘，脸上冒出一些汗水。
　　“哗哗”的水声传了过来，转过一个山坳，一条一百多米高的大瀑布出现在刘东强他们的眼前，刘东强仰头往上看，一股水流似从云端中狂奔而来，接二连三地拍打在崖石上，形成一团团如滚动的雪球，最后“轰”地掉在下面清澈的水潭里。如雾如纱的水沫飘到脸上，让刘东强顿时感到一股直抵心俯的清凉和舒爽。此时，太阳光也照到这条山坳里的瀑布上，一条闪着七色彩光的虹桥出现在水潭上，飘落的水沫扑打在彩虹上，而彩虹依旧牢牢地横空架在水潭上，发着彩光。刘东强脱下鞋袜，卷起裤脚，慢慢地走下水潭。虽是初夏时节，但潭里的水还是有点彻骨的冷，刘东强走到彩虹边，双手用力一挠，彩虹纹丝不动，又故作双手环抱彩虹的动作，想把彩虹捞到自己的怀里，然如水中月，怎么捞也捞不着。
　　不一会儿，走到大瀑布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对如此壮观的黄溪瀑布感叹着，有些人为了更近地亲近瀑布，感受一下飘落下来的水雾扑打在脸颊上的凉爽，最清晰地聆听瀑布的轰响，就大胆地走到瀑布前面，轻轻地闭上双眼，张开手臂，然而衣服一下就被水雾打湿，他们马上转身又跑了回来。听随行的本地人说，现在瀑布的水量还不算大大，若是碰到连续下大雨的时候，这半边山的崖石都是瀑布，瀑布的声音很远就能听得到，黄溪瀑布就更加壮观雄伟！
　　看完大瀑布，刘东强一行人慢慢地往山下走去，走到停车坪花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张筱菲依然站在停车坪的中央，喊着要每个工会小组长清点好自己小组的人数，不拉落一个人，听到各工会小组长报告人数，并确认所有的人都到齐后，才要大巴车司机发车往山下吃中饭的村子赶去。
　　山下的村子，是一个有着古朴气息的村落。一条蜿蜒幽静的青石板路，把刘东强他们引向村里的一家农家乐。这一家农家乐，是一栋五扇三进的老宅，进门的堂屋，比刘东强老家那一方山的堂屋要大，上面的木梁黑漆漆的，并且很粗，神龛上的牌匾大气，几张八仙桌也是黑沉沉的。听陪同的导游说，这栋房子原先的主人，是这个村子里的大地主，随着解放后的社会大变革，去的去台湾，出的出国，有的被新政府镇压了，也有在外面参加工作就再也不回来了，到现在，就基本上没有人在这里了。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是解放后，政府分给本村一些没房子住的贫雇农的后代，随着黄溪瀑布旅游的开发，在上面的支持下，他们合伙办了这家农家乐，一来作为接待来黄溪瀑布的游客用餐，二来是想把这个古村随着黄溪瀑布的开发一起向外面推介出去，促进该村的经济发展。
　　刘东强一看上来的菜，都是老家的一些家常菜，蔬菜也很新鲜，特别是那一碗亮晶晶、香喷喷的腊肉，格外地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块，嘴外都流出了油。也许是爬山耗体力，也许是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大家看起来都吃的特别快，桌上的盘子，几乎都是一扫而光。柴火煮的饭，锅巴也格外香，有些人都跑到伙房里的大铁锅里铲锅巴吃，纷纷说，很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锅巴，真好吃!
　　吃完中饭之后，刘东强跟着几个同事在村子里散步，想多体验一下这里浓郁的乡土气息。几乎每座房子的旁边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用篱笆围着的菜园子，每一个菜园子里又有几棵果树，有些桃子已经淡红，快要熟了，而李子则还是青的，刘东强只这么看一眼，就感觉到口里的酸水要流了出来。
　　不一会儿，刘东强他们就走到村外的马路边上，看见前面围着一堆人，水电工刘勇，正在跟一个手里拿着蛇皮袋子的年轻村民谈。一问才知道，是刘勇准备买下村民刚才犁田时抓住的菜花蛇，有几个女同事看到他们把蛇拿着看就大叫起来，甚至捂着眼睛，一副好害怕的样子。
　　“这蛇怎么买？刘勇。我看这是条无毒的菜花蛇，我小时候在老家看见人捉过。”
　　“他要一百八十元。我出一百元，他不肯让，不卖。”
　　“我这条菜花蛇，起码是六斤以上，我们送到市内酒店，起码可以卖两百元以上，我前几天才送过一次。”
　　“刘勇，你知道怎么做吗？炖蛇肉的地方是有讲究的，如果不注意吃了会死人的。”
　　“我知道怎么做，不就是回家剥皮，洗净去内脏，炖和红绕都可以。老板，你还能少点不？你送到市里，来回也要花车费。”
　　“我记得老家有这么个忌讳，炖蛇肉，千万不要到家里炖。听说蜈蚣闻到蛇肉香味，就会出来乱咬人，很危险的。所以我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家里弄，要到四栋外面的平坪里垒一个简易灶，架上锅子，炖上一锅。当然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家是见者都有份啰！”
　　大家听刘东强这么绕起来说，立马就都笑起来了，想不到，刘东强现在也会这么幽默，套别人的笼子。
　　刘勇谈来谈去，最后，花了一百三十元把这一条菜花蛇买了下来，并小心翼翼地扎好袋口。钱一付，抓住装蛇的袋子，就上了停在村口的大巴车。准备拿回去，好好地研究一下怎么做，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食材。
　　刘东强和汪丽萍、刘姝妹三个人开的店子生意比以前要难做一些。其中，最明显的是市内大型超市越来越强势，品牌的终端竞争也愈来愈激烈。在批发业内，已经流行着这么一句话：不做终端，是等死；做了终端，那是找死。记得超市刚开始时兴起来的时候，只要你是个品牌，无论大小，他都让你上架，几乎是零费用，并且量也容易起来，毛利率也高，通俗一点的讲，就是狗屎货都能卖出去。结算也及时，结了账，第二天就给你把款打了过来。
　　随着其它传统零售业态被大型连锁超市挤垮，市内两家大的连锁超市门槛越来越高，收取费用的名目和金额都翻了好几倍，并且也讲究品牌的大小。越大的品牌，超市倒不敢收什么费用，而小品牌或新品牌，什么条码费、店庆费、节庆费、促销员管理费，名目繁多，账期也延长到两个月。特别是搞特价活动的时候，超市还要你保证它有不低于二十个点的毛利率。超市才不管你亏还是赚。如果量上不起来的时候，你到结账的时候就会发现，每个月的销货款还不够开支超市所收的费用，说得直白一点，你还要倒找超市的钱，是一个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刘东强光着膀子，坐在自己门面的外面，跟武陵商城内的两个批床上用品的老板打字牌，周围看牌的人有七八个。由于天气太热，刘东强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是油光光的，满脸发着油色的亮。今年热天的淡季比往年要明显很多，一天下来都开不出几个单，有时全靠卖一点零售来保开支。
　　突然，大门口方向来了很多穿武警制服的人，陪着他们的是武陵商城的郈经理，以及保安队长等一行人。早就有风声传来，说怀鹤市政协今年的一号提案就是有关武陵商城的消防隐患情况以及改造的必要性的提案。而提交该提案的人就是怀鹤市几个早已觊觎武陵商城这块地皮很久的房地产开放商老板。
　　说来也是的，武陵商城的房子都是临时性的，有关主管部门批准的期限是三年，而现在已经使用了八年，中间不知道有多少老板想来开发这块地皮。有走上层路线的，有想摔红包贿赂市商业局主要领导的，有想找到局领导谈合作开发的，更有想通过自己是市政协委员的公权来搞垮武陵商城的。他们年年向政府搞提案，要政府关闭武陵商城，关闭这个怀鹤市内每年营业额达六个多亿的批零市场，但也是唯一的一家临时性市场，逼着这四家市直商业企业来找他们来开发。
　　武陵商城自开业以来，租金一直没有上涨过，但位置好一点的门面转让费却已涨到十万元以上。里面的经营户还是非常感谢这四家单位的，尤其是副食批发城经过升级改造后，租金翻倍的上涨，那边很多客户，都跑到商城这边来经营了，武陵商城已经变得寸铺寸金了。
　　市消防队每年都要来检查几次，大的问题倒没有什么，但对照消防法，还是存在许多不合消防法要求的地方。下发的整改通知的纸已经有厚厚的一坨，然而由于商城是国企，后面站着四个公司上千号员工，他们不安置好，上面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去强行关闭这个市场而引发社会稳定问题。
　　郈经理笑眯眯地引着检查人员围着商城转了一圈，并且仔细看了看一些干粉灭火器和消火栓是否能正常使用，消防通道是否畅通。检查完之后，郈经理又小心翼翼地把消防检查领导请到办公室，准备接受整改通知，并以最诚恳的态度表示整改好。
　　“郈经理，你们这里是我们支队的老大难问题，你们这里和中心市场每年都是被省总队点了名的。这个月的五号，常德市的城南市场发生特大火灾损失达三个多亿，烧死八个人，都惊动了国务院。上面派下来的事故调查组正在加紧调查，初步判断，是电线老化，消防通道不合规，并且也被堵死，消火栓没有水。这次总队领导一再要我们中队马上过来检查，绝不允许再发生常德城南市场那一类的火灾。还有一个，今年市政协的委员提案中，又有武陵商城改造的名字，我们虽然是老朋友了，但是上面给我们的压力山大啊。”
　　“蔺队长，我首先对领导一直以来关心支持我们的工作，表示万分地感谢，今天你们提的整改内容，我代表我们怀鹤商城以及四家单位全盘接受，保证整改过来。办公室比较简陋，条件有限，没有空调，天气也比较热，我们是否换个地方谈一谈？”
　　最后，郈经理把他们带到酒店里，好好地请了一座客，临走时，又给来检查的人员每人包了一个大红包，并一再承诺马上整改到位，总算暂时把这一个风波给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