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观音菩萨像

　　看着橱窗的展览，德仁惊讶极了，原来国内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解放军节节胜利，国民党节节败退，三大战役取得辉煌胜利，东北解放了，平津解放了，中原广大地区解放了，解放军百万雄师度过长江，解放了南京，解放了武汉......德仁正看得兴高采烈，无意识地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一个人鬼鬼祟祟，对自己很注意，远远地跟着他。德仁心里一惊，想起德忠说的西安有许多潜伏特务的话，他虽然不知道那人跟踪自己的目的，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不免心慌意乱起来。看看周围都是一些看展览的群众，他只好向前装作继续看展览的样子，再瞅那人一眼，那人也连忙俯身去看展览。这时，德仁当机立断，甩掉他。于是，他往前紧走几步，拐到大房背后，一阵小跑，出了文化馆大门，再拐到旁边的街道上，再拐到一个巷子里，才停下来休息，他的心还突突地跳个不住。回到家里，他还有点心神不宁。不过，这件事情，他对谁也没有说，他怕人家说他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西安社会秩序逐渐好转，电厂开始供电，商店正常营业，学校恢复上课，舅舅赶着胶轮马车运输搞得红红火火，隔二差三地买些肉带回家来。
　　这天，德仁正打算出门转悠，忽然听见空中一阵轰隆声，抬头看时，一架印有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低低飞过，绿绿红红的传单纷纷扬扬，撒落满地。德仁捡起一张看时，上面写的内容大致是：西安的同胞们，你们受苦了。请你们再耐心地等待几天，我们不久就会打回来的......
　　德仁吐了一口唾沫：呸，吹牛。
　　热心的群众把传单捡起来，送到派出所，国民党飞机慌慌忙忙，有的传单没有顾上打开，就整捆扔下来了。
　　一天下午，派出所召集居民开会，王同志穿一身灰制服，戴着灰军帽，留着齐耳短发，显得精神干练。王同志操着一口延安话说：居民们，同志们，感谢你们能够按时来开会，支持派出所的工作。其实我们的工作关乎每一个人的安全，关乎全市人民的利益。大家都知道，胡宗南虽然坐飞机逃到汉中去了，但是国民党绝不甘心失败，在渭北集结部队，企图作垂死挣扎，卷土重来。解放军在前线英勇战斗，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在后方，要拿出实际行动，支援解放军。大家知道，西安刚刚解放，潜伏的特务，大量造谣破坏，半夜三更打冷枪，企图制造混乱。国民党飞机从重庆飞来，撒传单，蛊惑人心。我们要提高警惕，不信谣言，不传播谣言，绝不上当受骗，才能使人心稳定，社会安定。要是听见有人放冷枪，也不要惊慌失措。近来，在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下，公安人员日夜奋战，破获了特务组织29个，抓获敌特200余人，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电台，进一步稳定了民心，安定了社会秩序。......
　　会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德仁也使劲地鼓掌，他不禁想起文化馆碰见的那个陌生人。往后的日子，德孝不能安心地呆在家里，他觉得自己学习不如德仁，就想另外找一条出路，他跑来跑去，思前想后，思想豁然开窍，——当兵去，参加解放军去。经过多方打听，他跑到了南郊的军政大学，找到了管招生的干部，嘴巴甜甜的，又是叫叔叔，又是叫解放军同志，可是人家一看他就笑了：小伙子，你虽然个子差不多，身体也结实，是个初中生，可是你毕竟是个孩子，咋能当兵呢？
　　德孝蘑菇来，蘑菇去的，招生的人没法子了，只好应付道：小伙子，你回家去，好好学习，长知识；努力锻炼，长身体；增加营养，长个子。明年再来，我一定招收你。
　　德孝一看，有了希望，规规矩矩地给招生的人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说了一声“军中无戏言”，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军政大学。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天晚上，巷子里一片漆黑，一个戴草帽的人推开大门，然后闭严门扇，急急地走进德仁家的门房，随手关了房门。这时，德忠在学校住宿，德孝、德仁已经睡下。德仁睡得灵醒，听见门响睁开了眼睛，见来人戴着草帽，便眯缝着眼睛，偷偷地窥视。来人取下草帽，留着络腮胡子，穿一身农民的衣服。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来人连连摆手，一口吹灭了油灯，对母亲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于是，母亲叫醒德孝、德仁到里屋和她一起睡，把外屋的床让给来客睡。德仁其实已经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但是他并不认识这人，土里土气的，像个农民，小孩子嘛，也没有什么戒备，他累了，一会儿就睡熟了。德仁一觉醒来，天色大明，走出里屋一看，外间床上空荡荡的，不见了客人。德孝也醒来了说：妈，客人来了，也不留人家吃饭。
　　母亲说：客人急着进山，——哦，到农村去，天不明就走了。
　　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吗嘛，德仁也没在意下。他走出门去，直奔东大街新华书店，他的兴趣完全转移到一些解放区新小说上，这些天他已经看迷了。他不买书，就站在书摊旁边看书，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什么《洋铁桶的故事》、《小周也要当英雄》呀，什么《吕梁英雄传》呀，特别是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更让他看得入迷，风趣的语言和故事使他忍俊不禁。看着小芹的故事，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翠花天真烂漫的笑脸，挥之不去，忘之又来。书是读不下去了，他想：美丽的女子，或是多情的女子，往往是很难忘掉的。他原想，换了环境，时过境迁，许多人，许多事情，是会忘记的，谁能想到......
　　这时，德仁慢慢地向家里走去，许多人物形象，像放电影似地在他的脑海里闪闪而过。蓦然，昨晚家里的客人浮现在他的眼前，络腮胡子，农民打扮，头上扣一顶草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有点像《吕梁英雄传》中的地主......想到这里，德仁心里一惊，不好，他撒腿就往家里奔去......
　　德仁走进家门，母亲、德忠、德孝都在，他这才放下心来。......吃了午饭，德忠上学去了，德孝为当兵锻炼身体去了，德仁正要出门，居民组长给母亲捎了话来：派出所王同志请你去一趟。
　　德仁的脑子轰的一下，觉得麻烦事情终于来了。母亲强作镇静，理了理蓬松的发髻，和长长的披肩发，擦了擦皮鞋，看了一眼可身的旗袍，这才噔噔噔走出门去。德仁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他能感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母亲安慰他：三儿，没事，我会说清楚的。你呆在家里，我一会就回来。
　　母亲转身走了，德仁望着母亲袅袅婷婷的身影，不知怎的，他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连忙回到屋里，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竟然痛哭起来，许久许久......他默默地坐在床边，回想着母亲的种种好处。母亲是有些严厉，曾经打肿了他的屁股，让他跪搓板，那毕竟是恨铁不成钢啊！父亲经常忙于事务，不大管理孩子，母亲文化水平不算高，她便想在家里形成一个慈父严母的氛围。想着，想着，德仁反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平时母亲就在跟前，自己总想往外面跑。今天母亲才离开家里一会，你就痛哭流涕了。当然，都是这个络腮胡子把人害的。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德仁站起来，在屋里慢慢地踱步，不觉来到母亲供奉观世音菩萨的桌前。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每日晨昏都要给菩萨烧香作揖。对于这件事，德仁漠不关心，对于神他也是将信将疑。现在，看着观世音菩萨像，他突发奇想：今天我要检验一下，母亲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究竟灵验不灵验。他看了看桌上的钟表，正好六点钟，他在心里暗暗对观世音菩萨许愿：观世音菩萨啊观世音菩萨，如果你有灵验，就让母亲赶六点半钟回到家里，如果母亲不能按时回到家里，我对你就不客气了。
　　于是，德仁端了个凳子坐在菩萨面前，像母亲祷告那样口中念念有词：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母亲平安无事，六点半钟准时回到家里。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祈祷着，许久，钟表指针一秒一秒慢慢地指向六点半钟。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母亲仍然没有回来。德仁着急了，跑出家门向远处瞭望着，瞭望着，就是不见母亲的身影。他跑回家里看看钟表，再跑到门口瞭望一会。等到他终于看到钟表的指针指到七点钟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家，他生气了，愤怒了，这个观世音菩萨一点也不灵验，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还不见母亲回来，要这神像又有何用？他取下相夹，拔下小钉，抽出菩萨相片，撕去菩萨头部，然后又把相片原样夹了进去。德仁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破坏了观世音菩萨的相片，他正忐忑不安时，一阵脚步声响，母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