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未泯灭的良心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7-12-28 18:57:02 字数:6103
一九七二年三月,一纸调令把我从公社调到旗人民保卫部清案组。报到以后,分给我的十二个案子卷宗已高高摆在了我的桌子上。砸烂公检法之后,看守所已人满为患,急需清理。
清案组(后改为审判组)是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之后,更名的人民保卫部内部机构,行使审判职能,权利的范可谓不小。当时审理打击迫害知识青年案件,是诸多案件的急中之急,重中之重,上面催得很急。我受命处理的第一个案件,就是已经成为少妇的女知青,控告老公公董殿全强奸案。这也是旗革委会催办的案件之一。我从未涉足此类案件。特别是老公公和儿媳妇之间那些糗事儿,恐怕连福尔摩斯也头痛。
马副主任回族,大眼睛,双眼皮,浓眉毛,典型的回民面貌,报到时我一眼猜出他是回族。他是干了一辈子公安工作的公安局副局长,一个视公安事业为生命的人,他知道我破了知青点被盗案后,点名把没见过面的我从公社调到旗人保部。他见我有畏难情绪,用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我,鼓励说:“凡事开头难。你在公社已经积累了些刑事案件经验,只要不放过每一个蛛丝马迹,反复推敲,案子一定能处理好。我派刘凤山协助你。他也是特派员出身,熟悉农村情况,人很随和。另外,凡是嫌疑人在被捕后一直喊冤的,要格外注意。你是咱们队伍中唯一的名牌大学生,相信你一定办好此案。”
老公安如此信任,又寄予厚望,还把河北大学称为名牌,给我戴了一顶高帽,还能说什么呢。
卷宗不厚,但材料齐全:报案笔录、老公公口供、精斑血型鉴定、拘留证、逮捕证、原刑警队承办人结案报告等一样不少。口供所述时间、地点、情节和儿媳的揭发完全一致,何况还有精斑血型鉴定佐证,特别是儿媳妇报案时哭的一泪三把,原侦办人认定强奸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把想法告诉了刘凤山。他确实很随和,脸上总带着笑容,面颊上几颗浅白麻子似乎也在微笑。他所答非所问地说:“你真听话,一口就答应了?”
“局长给案子,能讲价钱吗?”
他见我不解,马上诙谐地说:“爷俩都哭,眼泪都顺面颊往下流,能分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吗?你这回一脚就踢到石砬子上啦。”
果然,提审时老公公号啕大哭,连声喊冤。
我问:“你冤怎么还承认呢?”
他说:“他们打我呀。”“打你就承认?”“他们说我承认了儿媳妇不离婚;不承认不但离婚,还要把孙子带走……那可是我们老董家独根苗,我的命根子呀。”
“那也不能拿名誉开玩笑呀?”
“孙子比我的命重要。”说完又抽噎起来。
我制止了他,讲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官样话,然后很严肃质问他:“那为什么现在又翻供了?”
“同监号的人告诉我,承认强奸,她受到了迫害,更有理由离婚并把孙子带走,返回天津了,我还承认干嘛?”
村子里来的天津青年多了,时间长了,老人最后一句话还带点天津味儿,而且有点理直气壮。我仍然不可理解,哪有听别人话就推翻的?他停止了抽噎,我按常规让他叙述事件发生的一月三日晚上活动详细情况,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那夜他一直在马号喂马,根本没回家。
审问结束后,我问刘凤山印象如何,他没表态,只称赞我没问其他人经常问的“没这事咋告你强奸,不告别人呢”这句话。看来搭档不但随和,审判理念和我也一致:不能让嫌疑人自证有罪和无罪。
第二天我俩乘火车又转坐小毛驴车去发案地调查。北方三月天气仍然很冷,六级大风卷起沙粒把脸打得生痛。驴车在光秃秃的乡间土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到生产队时,我俩都成了冻僵的土人。好在生产队领导和妇联主任很热情,忙倒热水洗脸,又沏上浓茶,凉意才逐渐散去。他们介绍说,老董头老实厚道,老伴去世后,独立把儿子抚养成人,十多年来没有风流韵事传闻。儿子身强力壮,特别能劳动。长得浓眉大眼,挺漂亮,只是少言寡语,有些木纳。天津知识青年潘红丽和他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胖小子,四口人生活很美满,出了这档子事,大家觉得奇怪,多数人都不相信,可又不知真假。
我想既然他们主动聊上了,不如趁机直奔主题,就问王队长:“你说这事是真是假?”
“假的。”王队长一脸严肃,毫不犹豫说,“老董头除了白天回家吃饭,逗逗孙子外,全在牲口圈喂牲口,夜里更忙,马不吃夜草不肥呀,怎么会半夜回家‘扒灰’呢?再说他一身马粪味儿,怎么好意思上儿媳妇炕?儿媳妇也不能让呀?不合逻辑。”
“他不会洗澡吗?”刘风山插嘴问。
“我们这里男女老少,大部分只在夏天河沟里洗洗澡。去年夏天还是我逼着老董头和我一起到河沟里洗澡。身上那个脏,胸口都是黑嘎巴……”
“你俩光腚也不怕村里人看见?”我玩笑地说。
“怕什么,谁不知道谁?都是公开的秘密。女的也在河里洗呢,只不过上游些……嘿嘿!”说着瞟了一眼妇联主任。
妇联主任说:“你们老爷们在一起没好话,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
妇联主任走了,说话更加放肆。刘凤山问:“老董头打了十多年光棍,那玩意儿不大点吧。”
“看不出来,时大时小,只是一根毛没有。他儿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咋遗传的呢?”王队长不加思索说。
听到这,我俩眼光不由的对在一起,想到了一块。我点头示意刘,刘说:“队长,这事很难办,咱们试试用土办法行不行?……不过得请妇联主任帮忙。”说完小声讲了计划。
“虽然有些冒险,也不符合常规,但为了辨清真伪,用土办法试一下也值得。”我说。
王队长很爽快:“没问题,不过你们得授权,万一出事你们得兜着;还得把潘红丽丈夫支走。”
正说着妇联主任进来,队长和她咬耳朵,请她帮着问一下潘红丽,他老公公那地方有什么特征。妇联主任脸羞得通红,连说“不行不行”。
队长说:“老董头是咱社员,如果是真的,判大刑活该;假的,我们有义务帮他洗清冤情,咱村子名声也好听。”
刘也说了些希望她帮公安局做工作的话,最后她才勉强同意了,说:“得找了一个女知青配合,好说话,有个见证,别说咱们搞逼供信。”
文革时内蒙清理阶级队伍,搞挖‘新内人党’运动,逼供信死了不少人,这村老支部书记就是被打死的,所以人们最讨厌逼供信三个字。
晚饭后我俩和妇联主任及找来的女青年一行四人到了潘红丽家。我和刘亮出身份,讲明是按程序复查案件,为了方便起见,委托妇联主任代表人保部谈话,一定要事实求是。恰巧她丈夫不在,省了麻烦。然后我俩回队部和队长会合。
呼啸的寒风突然停了,周围一片寂静。火炉的劈柴像我们忐忑不安心情一样,劈里啪啦响着。远处山坡上的发情的狼开始仰脖长啸叫春,是那么凄厉,仿佛离队部不远,搅得人心烦。时间过得真慢……突然院子里响起了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我脱口而出:“成功了!”
妇联主任并不知道老董头生理特征。她进来把笔录交给我说:“看来是真的了,人家说的很详细。”
我、刘和队长三人看过笔录后,一起哈哈大笑。妇联主任和女知青被我们笑愣了,问笑什么。队长说笑她们任务完成得好,明天多给她门记一天工分,就让她们回家了。笔录上清楚地写着:“我反抗时看见老公公那地方黑乎乎一片。”
那一夜我和刘凤山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我和刘凤山都泠静下来,开始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她的动机是什么?认定一个案件或否定前承办人的结论,都必须证据确实充分,能说服人。老董头被体罚拷打容易查清,队长就亲眼所见,愿意出证。怕孙子被带走,也能说服人——中国人传宗接代意识很强烈。精液血型和老董头一致也不能证明就是他所为,(那时没有DNA技术)更何况儿子和他血型有可能一致。难的是搞清潘丽红诬陷老公公的动机目的是什么?昨天和她见面只有三四分钟时间,但印像并不错: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穿着朴素利落,显示出她对生活的热爱。说话声音低但不重复,说明她做事有主见。个子小但不仰视,眼睛小目光柔和,应当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刘凤山和我有同感,觉得只要找到打开心结的钥匙,不难让她说出实话。我们请队长详细介绍她的经历和表现:1968年11月她16岁,刚上初三,就随红卫兵上山下乡大潮,从天津到这插队落户。她最小,个子又矮,干不了重活,常累得哭鼻子。家庭出身不好,父亲解放前是虹桥区地摊上的恶霸,解放后恶习不改,被判徒刑死在狱中,家中只有母亲和小一岁的妹妹相依为命。她时常想家,偷偷抹泪。
“她为什么刚满18岁就结婚了呢?”刘凤山问。
“累的,”队长也不隐满。“别人也问过她,她说她累怕了,再加上她丈夫董春山人长得浓眉大眼,老实厚道,有吸引力,常帮她干活,眉来眼去,家境也不错,就结婚了,还是自由恋爱呢。家中的事她当家,都她说了算。”
“她平时和老公公关系如何?”
“也不错。出这事儿大家都挺奇怪呢。”
“她提过什么要求吗?”我问。
“没有。不过去年秋天她打听抽调知青进城的事,可也没说什么。”
“怎么回事?”
“银行招工,我们队谢凤兰走了。她来问我,我说‘公社把政治条件好、劳动表现好的先选调’。她问,‘为什么九队白凤英表现不好也选调了’?我说‘白是被队长奸污迫害,为保护知识青年,必须先抽调’。她当时也没说什么。”
“哦。”我和刘几乎同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能为了返城不顾名誉吗?”队长怀疑地问,“名誉可是天大的事。”
“在非常时期什么非常事都可能发生。过去哪有父子、夫妇为捍卫一个革命路线造反相互打架、揭发、离婚的?在批斗会上儿子打老子,闹得父不父,子不子的?过去哪有这事?”刘凤山说。
他文革没受到触及,但看不惯,总爱打抱不平,常发几句牢骚。我耽心他说话跑粗被抓“小辫儿”,忙解释说:“他不是说毛主席革命路线不好……”
“别提防我,我一不会揭发,二看法比你还落后。研究潘红丽吧。”队长说。
我歉意地笑了笑,说:“对,咱们都是响响当当的革命派。研究下一步怎么办吧。”我在纸上写上财产、遗弃、天津、道德败坏、欲望,然后反复勾画,斟酌,最后在“天津”、“欲望”两项打了对号。刘凤山点点头。我俩决定请妇联主任先找潘红丽谈谈,摸摸底。队长派人把妇联主任找来,严肃地说:“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把案子搞清,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组成联合破案小组,共同负责任,谁也不背谁。现在由人保部同志宣布案情和工作分工。
队长自作主张一席话,差点把我弄晕了,(我俩当时都不是党员)但他忠心可鉴,义正词严,不能拒绝。我只能顺水推舟,把老公公喊冤,潘红丽揭发的生理特征与事实严重不符,告诉了妇联主任。我说政策我们讲,事实由她问,但不要用瞧不起她的语气谈话,要从关心角度启发她讲实话。不要记录,一旦她觉悟,让她自己写材料,算她主动坦白,便于从宽处理。如果不觉悟,把公公生理特征告诉她,击毁她的防线。”
妇联主任听后顾不得害羞,骂了起来:“这孩子咋这么损!”
刘凤山说:“别这么说,别流露出这种感情。谁不想妈,哪个知情不想返城回天津?另外,队长把她丈夫小董找来谈谈揭发前后情况,兴许有新发现。”
“放心吧,我会让她说实话。”妇联主任说。
队长把小董找来,刚坐下,刘凤山更不客气,十分严肃地说:“小董,你爹从小把你拉扯大,辛苦一辈子,腰都累弯了,现在看守所关着,你也不去看看,心里不难过?不能光要媳妇不要爹,咱中国人可不兴这个,要讲良心。”
董春生确实憨厚、木纳,大眼睛瞪着前方,不言语,没有表情。我和刘凤山都不说话,因为任何话都可能误导他。不一会儿,在沉默中他眼睛亮了。那是他强忍的泪水。
我看火候到了,说:“你好好拍拍良心吧。你媳妇该交待的也必须交待,事实总是事实。”又对刘凤山说:“你和队长在这,要记录,要画押,如果不事实求是,将来作为证据。”说完我抬脚和妇联主任走了,谁也没看,装出一副胸有成竹,大领导的样子。
我和妇联主任到董家时,潘红丽正在猪圈边一瓢一瓢地喂猪,一点也不惊慌。进到屋里,我讲了政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指出:她揭发有许多矛盾之处,公安局必须认真复核。现在也在调查询问她丈夫。都得实事求是,否则对自己不利。如果我在场不好说,我可以回避等等。她听着,不反抗,一直沉默。我知道她内心不平静,做着激烈斗争。我乘势继续说,年轻人犯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改正,否则到头来身败名裂,碰得头破血流,后悔来不及了。
她仍然沉默着。我正想怎么让她开口,妇联主任突然说:“说吧,你昨天讲的生理特征根本和老公公不一样,你知道公安局为啥找你吧?上边领导知道你年轻,一时糊涂讲了假话,再三叮嘱不记录,让你自己写撤回揭发材料,算你主动坦白。全屯都知道你老公公是什么人,他从小又当爹又当妈把你丈夫拉扯大,容易吗?他像牛一样挣工分,吃什么了?穿什么了?家里的钱你把着,家里的事你做主,拍拍良心能过得去吗?我们知道你妈在家等你好苦,但是你妈如果知道你唱这齣戏,她一定会更伤心。你也得拍拍良心,让你妈省点心。”
没想到她自作主张的话竟然起了作用。潘红丽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擦了一下泪水,平静地说:“那我写吧。”
“可以,一定实事求是。”我怕她羞愧自杀,又叮嘱了妇联主任几句,便回队部了。
刘风山正伏案作笔录,队长和小董在吸烟,一进门把我呛得够呛。刘写完笔录,先让我看了一下。果然,当时小董知道妻子诬告父亲之后曾和妻子干了一仗,虽保持了沉默,但心里觉得对不起父亲,坏了良心……写得都一清二楚。我点了一下头,刘凤山对小董说:“你阅读一下,有不对的地方提出来,可以改正。如果都对,在每页笔录上写上‘我阅读过,正确’,然后签名画押。”
外面很冷。停了一夜的风又肆虐起来,刮得树梢呼呼响,但并不像原来那么让人心烦。通红炉子里劈柴的噼啪声似乎响得更干脆、悦耳。我们相视一笑,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妇联主任带着潘红丽的坦白书,高高兴兴进来。炉火下她的脸更红了。
我没想到不按常规出牌,土办法也能破大案,还老人家清白。
刘凤山十分感慨地说,人世间,当社会浮躁时,有的人为了个人的利益,往往会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来,连自己的名誉也不顾,更不顾良心。还好,潘红丽良心没有泯灭殆尽,讲出实情,还了公爹一个公道。妇联主任愤愤不平,要求按诬告罪追究她刑事责任。我俩不知该咋办,要回去汇报。马副主任说,对知青的事要慎重。看被冤枉人的态度再定吧。人家要求处理,咱不处理,告到哪咱都没理。人家强烈不要求处理,咱们处理了,反而影响被害人利益;好歹后果不太严重。
我们把老公公从看守所提出来,宣告他无罪释放。他嚎啕大哭,跪下给我们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急忙把他扶起。我们说可以追究儿媳妇诬告责任时,他大声说:“不行不行,把她抓进来,我孙子咋办?再说她还小,不懂事……”
此时我想起了此前结案的男扮女装的婚姻中,母亲陈丽君从山东来信中一句话:只有宽阔无垠的科尔沁草原,才能培育出草原人大海般宽阔的胸怀。
释放后老爷子没回家,直接到生产队马厩喂马去了,儿子带着孙子天天给他送饭,他抱着孙子亲,笑得合不上嘴。菜里天天有肉。社员都知道这是儿媳妇在忏悔,在向他道歉。
乡里乡亲都不提这事,仿佛什么没发生过。孩子四岁能独立玩耍时,她最终提出离婚,只身回到了天津,回到了妈妈身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小董也和当地姑娘结了婚,又生了个女儿。爷爷在小孙子十三岁考上重点中学时,笑着撒手人寰。
很久以后我又去村里,人们告诉我,老董头走时很安详,念念不忘上重点中学的孙子。咽气前说他是心满意足走的,碰到我一定要代他表示感谢,无论如何让我到家吃口饭再走,不算违反纪律。我听了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不一会儿,小董领着小女儿来队部,请我到家吃饭。寒暄时,女儿又唱又跳,全然没一点羞涩拘谨,屋里充满笑声掌声和称赞声。特殊时期在我心里造成的那篇阴靄,随着和熙的春风,飘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