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分别的时刻

　　凝望着春风中摇曳的丝丝垂柳，翠花叹了口气：我真没用，连一句真心的话也不敢说......
　　德仁突然想起发生在昨晚的事：你既然连说一句真心话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昨夜你怎么会有那么大胆的动作？
　　翠花故作惊讶的：什么？什么大胆的动作？
　　德仁看翠花装作忘记了，不记得了，知道女孩害羞，一时冲动的接吻是没有什么具体含义的，是不能算作真心诚意的动作，也就不再提说这件事情。何况他们只是好同学，翠花是个单纯的小女孩，他是个单纯的小男孩，彼此间不存在卿卿我我的事情。德仁突然觉得自己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起来，想起昨晚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接吻激动得好久睡不着觉，简直有点可笑了。
　　翠花看德仁由激动到冷静，最后到平静，这都是由于自己一句反问的话，使对方的热情降了温，她也就放了心。本来她还担心德仁也学自己的样子，给她一个拥抱、接吻，那样的话，她就丢大人了。操场上有同学在打球，在跑步，在锻炼身体，也许还有人在窥视这里。她后悔自己一下子跑得这么远，而且浓密的柳枝遮遮掩掩，从树荫下看外面都看不远，看不清，外面也就很难看到这里了。万一德仁来一个热情的动作，怎么办？她正在胡思乱想，德仁慢慢地向她靠近着，她紧张急了，大声问道：德仁，你想干什么？
　　德仁惊愕的：我，我不想干什么。我，我能干什么呢？你觉得我想干什么？你担心我会干什么？
　　德仁一连串的反问，似乎在一层一层地揭穿着她心底的秘密，她面红耳赤，心儿咚咚咚跳个不停。她思来想去，无言以对，只好默默无语。德仁觉得，此时此刻，要解脱这个尴尬的局面，只有自己出面了。德仁静心一看，自己真的离翠花太近了，近得连对方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楚，难怪翠花担心自己会有不规矩的动作。他想着，便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翠花一看，彻底地放心了，却又自我解嘲地笑着：你看，都是好同学呢，还担心这、担心那的，你看我把同学都看成啥人了。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忐忑不安了。本来嘛，既然是好同学，这种事情就没有解释的必要，这一解释就等于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把自己暴露了。这时候，她不能再说什么，也不好意思注视德仁，只能低头捏摸衣襟了。德仁一看，自己是彻底解脱了，便挥动着手中的英文课本，高兴地说：翠花，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社会形势这么动荡，即使我们以后分开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好了，快放学了，咱们回去吧，小心隧道的门上锁了。
　　德仁说毕，便转身往回走去，翠花紧紧地跟上，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似的，说不清酸辣苦甜，自己今天谈话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表达出什么？她后悔极了，咳......一会儿，他们便穿过柳荫，来到桥上，翠花望着清粼粼的河水，一看四下无人，便大胆地口吐真言：德仁，今后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想念你的。
　　德仁激动地握住翠花柔软的小手，声音有点发颤：翠花，我也会想念你的。
　　形势的发展真是千变万化，解放军进攻的炮声已经隐隐可闻。德仁家里的事情也是乱糟糟的。父亲早几天就打发人把舅母送到渭北农村，把好的衣物装了包带回去。舅母多年没有生育，这次父亲帮她收养了一个男孩，一块带回家去。这天晚上，在厢房里召开了一个全体会议，父亲一脸凝重的：县上的军队都逃走了，周至这地方呆不成了，我要跟着县政府向南撤退，明天就要动身。舅舅明天早早起来，套好三套马车，装上衣物、面粉、馒头，德孝、德仁、孩儿妈都一起到西安去。小马两口就留在这里看管门户，楼上的麦子，磨坊的面粉，全由你们支配。你们就呆在家里，以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那就听天由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的。我要感谢小马两口，你们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为我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小马两口痛哭流涕：张先生是个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对我们比亲人还要关心，我会好好地看管家产，等着你们回来。
　　父亲沉思了一会，觉得孩子们渐渐地长大了，应该懂事了，他们就要离别，有些话还是说一说吧：唉，我这个人没有多大本事，平常忙于公事，很少关心家务，真是亏了孩子。你看，穿的是最普通的衣服，吃的是一罗到底的面粉，经常吃的是混合粉的馒头，大锅饭。就连猪肉也很少吃......
　　德仁插话说：有一次，妈妈给钱让我到东关去割肉，我手里提着一斤肉，滴溜答拉地甩着往回走，走到东门口，一只老鹰扑下来抓肉，多亏我把绳子在指头上缠了几回，老鹰没得抓去，哇哇地骂了几声飞走了。
　　大家都笑了，父亲苦笑着：这孩子。说起吃肉这事，我真的亏了你们。咱家西隔壁就是卖羊肉泡馍的，一到冬天，西风一吹，羊肉的香味就到了门口，大门要是开着缝，羊肉香味就钻进家里。可是，孩子们从来不发嘴馋，从来不提羊肉泡馍的事，唉，我这个作父亲的......
　　德仁、德孝说：爸，我们不喜欢吃羊肉。
　　父亲慈爱地摸摸他两的头：好孩子。你们从界墙豁口，经常看回民宰羊前要念经，他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也不容易。我在县政府做事，不想利用这个身份占人家便宜，所以从来不买羊肉，不和他们来往，人家也就放心地做他们的生意了。
　　小马插话说：先生是个好人，左邻右舍，谁不夸你？
　　父亲叹了口气：唉，不说了，——不过，当着孩子的面，有几句话，我还得说一说。凭良心讲，当了几年会计，我问心无愧，没有拿过公家一分钱。这座院子是我在西安干事多年积累下钱买的，......我就是想给孩子们添点家产，在干公事以外，开个磨坊，挣点钱.....德孝、德仁，谁知道你们长大以后有出息没有，我倒希望你们不要依赖这点家产。
　　父亲停了下来，揉了揉眼睛，看了德孝、德仁一眼，德孝、德仁连忙说道：请爸爸放心，我们一定努力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人。
　　父亲还想说什么，等了一会，挥了挥手：算了，大家休息吧，明天还要起早一点。
　　德仁、德孝在外屋睡了，其实也睡不安稳，朦朦胧胧中，德仁时时想起翠花的音容笑貌，想起他们前几天关于分离的谈话竟然变成了事实。德仁有点后悔，后悔他和翠花的谈话有点仓促，有点局促，好多真心话都没有说出来......可是仔细想想，也没有多少话要慢慢去讲......
　　父亲、母亲在里屋窃窃私语，很久很久......
　　天色未明，舅舅就在外面喊叫吃饭，于是大家爬起来就去吃饭，小马两口已经在门口套好了三套马车，往车上装着东西。这其实是一辆铁轮大车，临时装上了车棚，以防下雨，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他们紧吃快赶，天色大明，县政府的几辆汽车排在街道上，催促着父亲把行李装上汽车，父亲匆匆地向亲人告别，叮嘱，然后爬上汽车，司机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动汽车，汽车屁股冒着黑烟，隆隆地向前驶去......
　　母亲上了马车，德孝上了马车，德仁正要上车，翠花急急地跑了过来，眼圈红红的，埋怨着：德仁，你这就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真不够意思。
　　德仁着急的：翠花，别怨我，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
　　舅舅催促着：没时间了，你们看骡子等不及了，耪着蹄子，德仁快上车，小姑娘快回家去吧。
　　德仁上了车，翠花还拉着不松手，舅舅着急了，把翠花抱上车，叮嘱道：姑娘，有话快说，车到了东门，你再下来。
　　舅舅一扬鞭子，骡子奋力拉着马车向前驶去，小马夫妇还站在门口频频招手。时间仓促，翠花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索性撕下面皮，紧紧地搂住德仁，任凭眼泪刷刷地流个不住。当着母亲的面，德仁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也不敢动。说话之间，到了东门，马车戛然而止，舅舅上前要抱翠花下来，翠花掏出一张纸条塞给德仁，就恋恋不舍地下了车。翠花站在路边眼泪汪汪地招着小手，德仁连忙招手时，马车已经驶出了东门......德仁取出纸条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德仁，我会想你的。按照地址给我写信。喜欢你的翠花。
　　德仁心里一酸，掉下了几滴眼泪，——为了这痴情的女孩，为了这几年的同窗友谊，为了这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为了这在周山至水（盩山厔水）间尽情玩乐的同伴，为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