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唱腊梅吊孝

　　德仁毕竟是个年轻人，血脉旺盛，况且只伤了层皮，过了几天，便恢复正常了。《日出》的演出平安无事，没有留下多少麻烦。县党部的两个喽啰到蓬莱中学来过几次，问起唐校长为什么没有按照头儿的意思改编《日出》结尾，还是让陈白露死了？唐校长好茶好饭招待他两，哼哼哈哈地应付几句，总算过了这一关。
　　过了几天，县上出了一件怪事，奇事，使得德仁终生难忘。猛进剧团贴出戏报，晚上要演《走南阳》、《柜中缘》、《放饭》、《腊梅吊孝》，前边的戏大家都很熟悉，唯有这《腊梅吊孝》引起轰动，群众议论纷纷：《腊梅吊孝》？前几年不是已经演过了吗？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听说主家要给孩子过五周年，这不，又要演一场《腊梅吊孝》了。
　　究竟是什么事情呢？德仁去问翠花，翠花笑眯眯地不肯回答，却要看看他腿上的伤：前几日，我看你走路有一点跛，问你总不说。好了，现在你把裤子往上挽一下，我看看这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德仁红了脸：你个女孩子，看我的腿干啥？
　　翠花撅起嘴巴：人家关心你嘛。......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给你讲腊梅吊孝的故事。
　　无奈，德仁看看四下无人，迅速地把右腿的裤腿往上拉了拉，露出膝盖，在膝盖骨的下边有一块明显的伤疤，已经结痂了。翠花眼睛一酸，掉下几滴眼泪：咳，谁这么狠心，把你的腿打伤了？
　　德仁有点感动，急忙放下裤腿：女孩子就是心软，我不是告诉你了？是我不小心摔伤的。
　　翠花说：你啥会对我说了？我不信，伤口那么长，不像是摔伤的。
　　德仁只好实话实说了：好，我讲实话。我家院子里放着一口淘麦子的铁锅，我跳越铁锅的时候，碰在了锅沿上。
　　翠花一听，倒竖起柳叶眉，伸手就在德仁身上打了几巴掌：你这楞娃，啥事都敢干，铁锅也能跳吗？你看多危险。你说，今后再不跳铁锅了。
　　德仁乖乖地说：是，今后，我再不跳铁锅了。
　　翠花高兴了：好，这才是好孩子。
　　这时，翠花原原本本地讲起腊梅吊孝的故事：五年前，几个男孩子在县城街道上玩土。一个20多岁的女人，头发梳得光，脸上搽得香，穿着鲜艳的衣服，手里甩着手绢，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一个男孩向别的孩子扔出一把尘土，谁知道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女人的身上，弄脏了她鲜艳的衣服。别的男孩跑掉了，只剩下那个男孩，却望着她嘿嘿地笑着。这个女人气便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在男孩子的头上打了几巴掌，谁知道那男孩头一偏，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这女人一开始还不惊不诧的，指着男孩说：你装，叫你装！
　　街上的人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有的人想扶起男孩，却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好了，孩子没气了，出人命了，不能让这女人跑啦！我认识她，她叫腊梅。
　　一会儿，孩子的母亲呼天抢地地过来，扑在孩子身上，宝宝、宝宝地喊个不住......孩子被送到医院，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根据医生分析，腊梅戴着银镯击打孩子头颅，造成孩子严重伤害而死亡。令人奇怪的是孩子的母亲不要政府判处腊梅坐牢，而要腊梅给她孩子披麻戴孝送往坟园，并且编排一折秦腔《腊梅吊孝》，公演三天。
　　德仁不解的：还有这样的事情？
　　翠花说：是啊，事情终于这样发生了。孩子的家庭是个有钱有势的财东，他们就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安慰儿子的灵魂，羞辱腊梅，使她身败名裂，无法在人面前站立。
　　德仁疑惑地：如果腊梅经受不住羞辱而上吊自杀，不是又出了人命？
　　翠花认真地思索着：万一腊梅经受不住羞辱而自杀，这也许正是财东家想达到的目的。安葬孩子那天，天阴得很重，飘着雪花。腊梅果然披麻戴孝，哭哭啼啼，送到坟园。秦腔《腊梅吊孝》唱了三天，戏院里人山人海，都想看个热闹。
　　德仁叹了口气：腊梅打死孩子只是个误伤，却要受到这么大的羞辱，我想她一定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要把对方的羞辱承受到底了。
　　翠花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人活在世上毕竟是有羞脸的，就在腊梅披麻戴孝的当天，半夜三更里，腊梅一家人悄悄地搬到外地去了。财东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再去追查。
　　现在，在宝宝安葬五周年的时候，财东家又要重演《腊梅吊孝》，街市上群众议论纷纷，影响极大，对于这件事，县党部却装作不知，不加理睬。
　　晚上，戏院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德仁、德孝和翠花一起去观看演出。当然，群众最喜欢看的自然是苏蕊娥、肖若兰的《走南阳》，刘秀喝豆豆麦仁。剧团把《走南阳》放在最后，第三场演《腊梅吊孝》。《黄鹤楼》、《柜中缘》之后，《腊梅吊孝》开演了。幕布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桌子上两个烛台中间是“宝宝之灵位”。一个有舞台经验的女演员饰演腊梅。她身穿白色孝服，头戴白巾，发鬓上别满白花，上场时一声滚白“我那短命的夫君啊”，惊天地，泣鬼神，震撼了全场。在高昂悲凉的秦腔音乐里，她甩开两只长长的水袖，在一片白色闪光中，扑向灵位。等到她道完白句，扭过头来，一个正面亮相，露出那十分俊俏的面容，立刻获得一片疯狂的喝彩声。观众不管你是唱《雪梅吊孝》，还是唱《腊梅吊孝》，就是看演员唱得好不好，看演员长得漂亮不漂亮。德仁悄悄地对翠花说：你看这腊梅长得如何？翠花嫣然一笑：我是女孩，你从男孩的角度欣赏，你觉得漂亮自然就漂亮呗。德仁用食指点一下翠花的鼻子：滑头！翠花说：要得俏，一身孝，穿一身孝服，使得演员分外俊俏。
　　观众的热烈反应，更激发了演员的演唱激情。其实，《腊梅吊孝》是根据《秦雪梅吊孝》改编的，三大段唱板中只改动了几个词儿。这个演员是演唱过《秦雪梅吊孝》的，轻车熟路，便演唱得特别动情，特别感人。跪在别人的灵堂，哭各人的冤枉，这个腊梅或者雪梅，为了博得主家的高兴，为了自己的名声，更加唱得悲情激荡，珠泪滚滚，栖栖遑遑，赢得了观众多次掌声。这三大段唱板，鼓起劲儿，真唱得人声嘶力竭。多亏了这演员功夫深厚，一句一板唱得字正腔圆，宛宛转转，十分感人：
　　初献酒三叩首纸灰飘荡，
　　头披麻身穿孝祭奠夫郎。
　　含着羞含着耻低声细讲，
　　哭了声奴的夫叫声宝郎。
　　虽不是新结发百年偕老，
　　也只念从小定结为夫郎。
　　你虽小也未曾登上金榜，
　　是奴家每日里常念心上。
　　奴为你曾许下戒杀生放，
　　奴为你曾许下神庙烧香。
　　奴为你茶不思饭也不想，
　　奴为你把青丝懒怠梳妆。
　　奴为你花常开不敢摘带，
　　奴为你梦寝间泪落千行。
　　中午间知郎君已经命丧，
　　只哭得腊梅我死而还阳。
　　唱完第一段，在一些祭奠动作中，
　　演员的嗓子稍微得到休息，然后演唱第二段：
　　二献杯哭啼啼悲声大放，
　　哭了声奴的夫短命宝郎。
　　奴与你结夫妻未入罗帐，
　　莫非是奴烧了短路之香？
　　可怜你甚聪明谁不夸奖，
　　可怜你才貌好盖世无双。
　　可怜你正青春一命早丧，
　　可怜你怀五经满腹文章。
　　可怜你济世才未登金榜，
　　可怜你苦读书九载寒窗。
　　正开弓断了弦有箭难放，
　　你好比夜明珠土里埋藏。
　　又好比顺水舟失了锁网，
　　遭狂风猛然间打入长江。
　　腊梅女只哭得神魂飘荡，
　　珠泪儿一点点打湿衣裳。
　　第二段唱完，演员经过一番祭奠动
　　作的缓冲，接着演唱第三段：
　　三献爵放悲声祭奠夫郎，
　　......
　　演唱完三大段唱板，不管是雪梅，还是腊梅，还是演员，全都气喘吁吁，珠泪涟涟，观众的掌声更是一阵接着一阵......
　　《腊梅吊孝》总算演唱完了，一连几天，感情的余波依然在德仁胸中动荡着......他憋闷了几天，只能向翠花倾诉感受：我过去没有看过《秦雪梅吊孝》，通过《腊梅吊孝》,我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秦雪梅热烈的情怀。她和商郎没有结婚，却具有真挚的爱情，所以她的吊孝完全是一种真情的自然流露。现在，让腊梅代替雪梅来吊孝，虽然口头上也称作“宝宝夫君”，但是含义却大不相同。你不觉得有点滑稽，却又伤情？
　　翠花冷静的：对于演员来说，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只要演好一折悲剧就行了。况且，秦腔更擅长演唱悲剧。
　　德仁心里还是放不下《腊梅吊孝》，悲剧，悲剧，难道社会上只有悲剧吗？就在德仁感叹声声的时候，社会上真的发生了许多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