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看看走南阳

　　这天，翠花来找德仁，约他去看秦腔。母亲痛快地答应了，因为她体会到戏剧的高台教化，潜移默化，胜过你几天几夜的说教。晚上，德仁、德孝来到戏院门前，翠花已经在那儿等候。门口的戏牌上写着今晚的剧目：苏蕊娥、肖若兰《走南阳》、苏蕊娥《柜中缘》、某某《黄鹤楼》、乔新贤《放饭》。许多群众就是冲着苏蕊娥、肖若兰的《走南阳》来的，他们边走边说：走，看苏蕊娥、肖若兰的喝豆豆麦仁去。
　　人们说说笑笑、拥拥挤挤地来到门口，验票的迅速地检验着戏票，一个一个地放行。等这一拨人进去了，翠花拉着德仁、德孝走到门口，原来翠花的哥哥在门口验票，一摆手就放他们进去了。
　　所谓戏院，其实只是一个空旷的院子，这时戏楼上已经挂起两盏明亮的汽灯，戏楼前横幅上“猛进秦剧团”五个大字十分醒目，开场锣鼓也咚咚锵锵地响起来。带着板凳的人坐在台前，没带板凳的人站在旁边和后边，德仁他们就站在靠近戏台的旁边。观众越来越多，于是性急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掌声催促。在县城唱戏开演时间是灵活的，一般是等绝大多数观众进场了才能开演。人们千呼万唤，终于开演了。第一折戏是《放饭》，乔新贤把见到母亲要饭时那种痛苦悔恨的心情，演唱得声情并茂，博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台下一些妇女甚至有擦眼抹泪的。德仁渐渐地体会到秦腔以慷慨激越见长，特别是演绎孝道的悲剧更能催人泪下，而乔新贤这样的胡子生，凭借着激昂洪亮、饱含感情的唱腔，以及提袍甩袖、摇动帽翅、甩动胡须的夸张表演，更是把这种感人的母子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德仁的眼眶湿润了，翠花见了，悄悄地笑德仁心太软，可是后来演到母子相认的感人场面时，她也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
　　接着演《柜中缘》，人们说这是“姑娘拐相公”的耍耍戏，大人小孩都喜欢看，年轻人更是看得津津有味，可以说是百演不衰，百看不厌。特别是十六七岁的苏蕊娥，跟随名家学习秦腔，扮相妩媚俊美，声音委婉动听，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观众。加上淘气哥哥的诙谐幽默的道白，引起人们的一阵阵哄笑声。许翠莲出于同情心把相公藏在柜子里，就埋伏下一个包袱，引起观众追根寻底的兴趣。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产生了种种误会，最后却出人意外地来了个喜剧的结局。随着这出戏的深入人心，“许翠莲来好羞惭”那段精彩唱板，已经家喻户晓，人人会唱了。现在，翠花跟着苏蕊娥轻轻地哼唱着：
　　许翠莲来好羞惭，
　　悔不该门外做针线。
　　那相公进门人瞧见，
　　难免过后说闲言，
　　又说长来又道短，
　　谁人与我辩屈冤。
　　这才是手不逗红红自染，
　　蚕作茧儿自己拴。......
　　德仁暗暗地思忖：《柜中缘》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欢迎，除了演员的精彩表演，故事情节吸引人以外，唱词的通俗易懂，符合人生常理，也是重要原因。当然，这些道理，也是德仁以后多年逐渐体验加深理解的。
　　第三折戏是《黄鹤楼》，周瑜一出场那几句颇有气势的唱板，那几个干脆利落的亮相动作，把周瑜的狂妄自大、得意忘形表现得淋漓尽致。多年以后，德仁还记得那几句唱板：
　　狂风吹动了长江浪，
　　黄鹤楼上有埋藏。
　　我命甘宁过江望,
　　去诓刘备过长江。
　　黄鹤楼埋伏千员将,
　　要害刘备—命亡。
　　接着出场的刘备表现得懦弱无能，赵云却英勇刚强，临阵不慌，在他们君臣被困在黄鹤楼上束手无策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诸葛亮给他们暗藏的令箭，——诸葛亮当年祭东风时留下的，——他们终于死里逃生......
　　德仁悄悄地和翠花议论着：我发现每出戏里都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情节，把人物从危急中解救出来。
　　翠花笑笑：戏儿戏儿，连点气儿。说是意料之外，其实又在意料之中。在秦腔戏剧里，刘备几次遇到灾难，都是诸葛亮解救了的，这里正好就用着诸葛亮当年借东风时暗藏的令箭了，——当然，这对周瑜来说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德仁称赞的：还是你分析得好。
　　最后的压轴戏《走南阳》尚未开演，就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观众渴盼的心情可想而知。苏蕊娥扮演的刘秀一出场，便是一番摸爬滚打，自然是掌声不断。苏蕊娥刚才演了徐翠莲，现在又反串小生，更使得观众眼前一亮，兴趣浓厚。刘秀是在逃难的路上，苏蕊娥便有了这样的唱段：
　　汉刘秀来哭啼啼，
　　王莽夺去汉江山，
　　药酒害死我的父，
　　可怜把龙母丧黄泉......
　　刘秀正在又饥又渴的时候，巧遇肖若兰扮演的村姑给家人送饭，这便有了拦路、讨饭、刘秀亮明身份、给村姑封宫等一系列有趣的情节。譬如：村姑给刘秀掰了半个馍，刘秀便说封她半个宫。村姑吐了口唾沫，把半个馍粘在一起。刘秀没有喝过麦仁粥，在又饥又渴之时就感到香甜可口，村姑就说是珍珠粥。——等到刘秀登基，为了喝这香喷喷的珍珠粥，不知道有多少厨子丧命？这只是一种传说
　　当时，苏蕊娥十六七岁，已经是一个当红旦角。肖若兰十三四岁，人称八岁红，唱戏也小有名气。在这出戏里，她们把人物演得活灵活现，深得观众的喜爱。她们只要在那里演《走南阳》，观众就会蜂拥而至，口里不约而同地说着：走，看苏蕊娥、肖若兰的喝豆豆麦仁去！
　　第二天，翠花来了：晚上还有戏，你看不看？
　　德仁干脆的：看，演几天看几天。
　　翠花笑眯眯的：你爱看秦腔，大概与你爱看旧小说有很大关系。我要问你，你看了那么多旧小说，有啥体会？
　　德仁一顿：......体会吗？这个，我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大概是看热闹，被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所吸引吧？
　　翠花嫣然一笑：听别人说，年轻人都喜欢看谈情说爱的故事，什么姑娘拐相公啦，后花园私定终身啦，你大概就属于这样的类型。
　　德仁傻笑着：我才过了十一岁生日，知道爱情是啥呀？那么，你今年十二岁了，知道爱情的含义了吗？
　　翠花笑弯了腰：德仁，哪有你这样直戳戳提问题的？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好了。
　　这一句话倒真的把德仁给蒙住了：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说什么呀？
　　你真的没听懂？
　　真的不懂。
　　翠花认真的：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现在，你还是说说旧小说给你的启发吧。
　　德仁想了想，也是认真的：我看的这些旧小说，虽然也有姑娘相公谈情说爱的故事，可是都写得文文雅雅，客客气气，没有什么肮脏的描写。
　　翠花说：你不必心虚，我并没有说你看的是肮脏的东西。
　　德仁说：我觉得这些小说里面写的英雄人物，还是很有个性的。他们一般都是忠勇爱国，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正直刚强，朋友之间特别讲义气。
　　翠花直爽的：好，我相信你说的话，以后你也给我找几本旧小说看一看。
　　德仁说：好。算了，看旧小说容易入迷，我才从迷宫里走出来，不能看着你再钻进迷宫里。还是先找中国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看看比较好。
　　翠花说：我看你在读《西游记》，感觉如何？
　　德仁老老实实地：感觉还可以。《西游记》虽然写的是神话故事，可是包含着许多人生哲理，......一时之间说也说不清哇。
　　翠花着急的：你别卖关子了，就算有十条八条体会，你讲出一两条就行。
　　德仁说：你这一逼，我倒真的想起两条体会。一是人妖之间的斗争，人类一定战胜妖怪，正义一定战胜邪恶。二是西天取经，唐僧师徒经受了九九八十一次磨难，终于完成任务。
　　翠花兴奋地：你这体会好啊，正像我们人生在世，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须经受许多磨难。你看，你在学习英文的道路上，不是......经受了一次磨难吗？
　　德仁把脸一红：翠花，你就直接说，不要紧，白老师打了我的板子，是我今生今世的一次教训，也算是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难吧，——不，应该是第二难了。
　　翠花疑惑地：德仁，难道你还经受过一次磨难？
　　德仁有点激动的：翠花，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必对你隐瞒。我在西安上小学时，因为旷课被妈妈打肿了屁股......
　　德仁简略地说了说那次“磨难”的经过，他虽然平静地淡淡地说着往事，可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波澜，特别说到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他被打肿的屁股上时，他忍不住呜咽了......听得翠花也心酸得落下来几滴同情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