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把根子扎在群众中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7-12-30 09:02:06 字数:9530
预备班十二个孩子,这天只到了六个。素环问一个孩子:“军军,你那小朋友争争怎么没来?”军军唔啦着大粗嗓子:“我不知道……”一个叫玉娇的小姑娘忙说:“他娘叫他来,他偷着跑到水坑边上摸泥鳅了,说学校烦,憋得慌。”
反正哪儿也能上课,她提了块小黑板,领着几个孩子溜溜达达,溜达到五道庙西边老槐树底下去了,要以他们的活动吸引孩子们的兴趣。不远处的井台上有几个人洗衣裳。素环说:“喜竹嫂子洗衣裳哩?”喜竹说:“哎呀,环呀!你就教这么一班子呀。这球球蛋蛋,你拉呀我尿呀可就操死那心了,要大点吧。”谁说了一句:“不止这么点吧,不是还多的吗?”“可不,这两天有几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没来。”素环回答着。“哎,还是太小,没个长性。”“大小又不是让他们干活哩。在学校、在家里哪儿不是一样玩儿,在学校还能认个字,就是人们不拿上学当回事儿。”说完,几个洗衣裳的还互相议论着什么,声音低的就听不到了。
素环看了看周围,再没了闲人,靠近洗衣裳的担心离井太近了。她就又让孩子们相跟上,提起小黑板,向街里走了。走到一个大梢门前,门洞里不少人,有老太太、有十五六岁的闺女,纺车的,拐线的、洗衣的、摘菜的,说说笑笑,红火热闹,觉得这是个宣传的好场合。她一面和老太太们打着招呼,找了个树枝棍儿插在对面墙缝里就挂起小黑板。孩子们见不少人在看着他们,就越拘谨守纪律了,一个挨一个扯尾巴狗似的,站在那里等着老师的号令。逗得老太太们乱乐。“哟,这可是在乡随乡……”“那不是他小蛋子呀,那个淘气包儿没一会儿使闲儿,你们看站的那个稳当。”
素环让小孩子们分成两行,说:“咱就在这儿上课了,就地坐下。”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工夫,那个叫小蛋子的偷偷地向着梢门里去看了一眼,还挤吧了两下眼睛,耍了个鬼脸,又赶紧扭过身来,去注视黑板。
像往常在学校一样开始上课了。素环说:“哪个小朋友认识这个字?”六只小手高高举了起来。素环说:“文明!”“人。”一个纺线的姑娘乐得合不上嘴了,说:“小蛋子叫‘文明’啦,你看那人模狗样的。”“哼!可别小看那孩子,小里淘气,大了有出息。”一个老太太解释着。人们都在拔这脖子往前看着素环在黑板上写字。等写好了又问:“这个字谁认识?”一只只小手又举了起来。“芳芳。”“念‘个’。”“这个字怎么才能好记住?”芳芳说:“人1个。”“对啦。人下边有个竖道就念‘个’。”“咱们今天到了几个人呀?”孩子们非常认真的相互看着数着,自由的回答着:“六个。”“六个,老师。”“哈哈哈……”又惹得老太太们笑了,谁还说:“哪儿那么多老师。”
素环说:“那个‘六’怎么写?”“一点一横两竖一瞪眼。”唧唧吵吵扯着嗓子乱喊起来。素环说:“谁在黑板上写写来?”又全举起手来。素环指了下文明:“你来!”他站起来先看了看梢门底下的人们,笑嘻嘻从老师手里拿了粉笔一边说一边画:“一点儿一横……”随着就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点,下边划了一横道,“两眼……”捺上了两个点,意思了一下,又狠狠地敲了一下黑板,说:“一瞪。”逗得人们又笑了,素环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写完了,又连起来是六个人。让孩子们一连念了几遍,又唱了个歌。看看天色,快该做晌午饭的时候了,她告诉孩子们,下午找上没来的小同学,就放学了。
把学生们送走了,素环坐在梢门洞里和人们拉起话来。一个老太太说:“还是人家素环她爹那人明白,还没兴闺女们念书的时候,就送素环跟那小子们一起跟老千爷上夜校,到底供出来了,成先生了。”素环说:“我可不够先生,帮着学校看小孩吧。满打满算念了几年书,就认个眼巴前的字吧。不过还得说认几个字,比不认识要强。”“那赶情哩。像俺们这些老婆子,睁眼瞎了一辈子,可真憋屈得慌。”“是啊,所以说就应该让年轻人念书,像这两个闺女一样(指着旁边纺线的两个女孩),也要十四五了吧?不要非过了年龄再后悔。你俩愿念书吗?”“怎么不愿念?”“听懂我给小孩子们讲的了吗?”“听懂了。”“着哇。六个人,一共只有九笔。像这样,你们一天还不记它十个八个,就算一天学一个,一年还识字三百多个哩。学上两年,眼巴前的字差不多就都认识了。”说的闺女脸上红扑扑的,乐得合不上嘴,像被打开了她们的心扉,憧憬着自己也将像素环那样会教孩子们认字了。她俩对视着,“学吧!”“学吧!”互相鼓励着。
“去吧!跟着素环还有人家刘先生家闺女学问更深沉,准能学好。”那位年龄最大的老太太鼓励着,“家去了和你娘他们一商量就行啦。”说得好像十分容易,使素环也增加了信心,她从兜里掏出本子,撕下来一页裁成几张小纸片,说:“这样吧?我给你写几个字,你们先学,学会了念再学写,看有兴趣没有。”说着掏出钢笔,写了一张“大中国”,一张“小日本”,抬头看了看,按着她们干的活是纺线就写了“纺车”的字片,给夹在了房车钩子上,说:“咱先学着几个字吧。”她就一张张的讲解,之后说:“学会了这两张的字一共是六个,夹在这儿的两个字念‘纺车’,看见纺车就记住了,再到街上看见那些写有这些字的标语的时候,心眼里就会透亮点。”一个老太太说:“你看看,真是那么回事,以后咱也得老马学蹿,斗大的字认他个石八的,心里也明白明白。”一个开口乱发言,大家嘁嘁喳喳热烈地议论着。
“哎呀,我那老天爷!”一个老太太惊讶一声,“咱后晌再说吧,可得忙做饭了。”
素环看了看东墙根下的阴凉笑了笑,正要随着大家走了,一出梢门洞正好碰见刘小迎,挎了一篮子菜,回来了。
“素环姐,我正想找你,那十个字又都会了……”姑娘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好!学得挺快。要记住,要会念,会讲还要会用……我又给你写了几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四张字片,“这是八个字,这是‘自由’,这个是‘解放’、‘反对’、‘压迫’……”素环说着看见她的脸阴郁的苦笑了一下。接着她又一张张的数了几遍,又不敢多耽误时间,看着她悄悄地拿上字片走了,她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望着小迎的后影又喊了一声“学会了就二百一十八个字了……”好像不鼓励他一下,心情平静不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素环找顺霞把上午的事儿说了,顺霞很高兴,鼓励她还要继续做下去。
下午,小名叫小蛋子的那个文明,一到学校就拉着素环的手说:“董老师,我姑她们还叫咱们在那儿上课。”“哪一个是你姑?”“就那个纺线子的,她说还要纸片片儿。”“啊!”
素环把教给孩子们的那个儿歌,写在了黑板上:“好孩子,上学校,又念书,又体操。”原来孩子们只会念,不认识字。这次她一心要试一试,教他们学学,好教孩子们做识字游戏。写好后,问孩子们:“你们谁认识这几个字啊?”
只见一个个的瞪着小眼睛发呆了。一个孩子说:“我认识‘上学校’那仨字,”“我也认识上学校。”乱槽槽的附和着。“来!我一年你们就会,大家注意听着啊!”
她一边用小棍指着黑板上的字一边念道:“好孩子——”下边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念道:“上学校——”素环一领“又念……”孩子们随着念出“书,又体操!”齐刷刷一声歌谣。“对啦!小朋友们真聪明。就是这么念,要记住这就是咱们学习的那个儿歌。对不对呀?”“对!”孩子们高兴的回答着。“来,再念一遍!”“好孩子,上学校,又念书,又体操。”小院里回荡起孩子们铜陵办的声音。
素环又让一个一个的孩子单独念,一个字一个字的单独念。
然后,拿出她用废烟盒做好的硬纸字片,十二个孩子每人正好一片。
孩子们拿在手里就乱吵吵开了:“我这个念‘学’,”“我这个念‘好’!”小蛋子“文明”咩啦着大粗嗓子“老师,老师,我这个念‘老鼠’!哈哈哈……”孩子们乐了。一个小孩顽皮的逗他:“我这个念‘猫’,来吃‘老鼠’——咬咬咬……”又一阵乱笑。
素环说:“好啦!来听我说。这个歌谣第一个字是什么?”“是‘好’!”“对啦。拿到第一个字的站在这儿做排头,第二个字挨上,以后对照拿到的字,按歌谣依次排下去。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排队时报出自己是个什么字。来,开始!”
“我这个字念‘好’,”“我这个念‘孩’,”“我这个念‘子’。”小蛋子故意“我是老鼠……”鼓着肚子出怪胎。一个人小女孩把他一扒拉:“你后边排!”素环忙把他拉住,说:“排好以后各自报一下自己拿的字,谁报的越快越好,报的连不上的罚唱个歌。”
她起名叫识字游戏。她就这样一遍一遍的热情地、耐心地领着孩子们玩,寓教于乐,教孩子们写字,学习,成了孩子们中间的一个。
这天她觉得,孩子们把字记熟了。放学时把字片全交给了文明,说:“我告诉你,好好记住,把这些字片交给你姑姑,把字教给她念。告诉她我明天就去。”孩子们天真地回答着:“知道了。”
26.两件婚事
自从董素环想出用字片教校外儿童识字以后,有不少十五六岁的闺女们主动要求学习。
素环想和她们商量商量,按住址距离分成学习小组,正巧顺霞也要去了解二年级插班的大女生王淑芳几天未到校的原因。俩人作伴出了校门,刚到街上,顺霞远远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要问素环是谁。“做什么去,小迎?”素环老远已和她招呼着。那闺女听见素环的声音抬起头来,一个黑瘦阴郁的脸神映入顺霞的眼帘。只听得:
“素环姐,上村公所。”随着这声音,眼神里露出一丝羞怯的笑意:“她们找我呢。”说完瞅着素环笑了笑,径直走了。素环望着她的后影,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步伐稳健,神态自然,不像以前走路看着脚尖,从不抬头看人的忧郁、自卑的样子了。
顺霞不大熟悉外街的人。素环说:“她就是迎弟。”
“啊!”顺霞又抬头望了一眼:
“这孩子太可怜了。”
“可不是。比我小一岁,已做了五年媳妇了。”
“听你一喊,才知道是她。”顺霞怜悯的心情很快又冷静下来:“光听说有这么档子事儿,没见过人,也不知道底细。已经五年了?”素环说:“她十一岁那年没了娘,她爹病得起不了炕,五十块现洋,把她嫁给南头张黑栓。你知道这个人吗?罗锅点腰,黄蜡皮长的,常年半病子,比她大十五岁。”
“啧……啧……”顺霞心里翻腾了一下子,觉得实在不好受,放慢了脚步,瞅了瞅素环,意思希望她说下去。素环接着说:
“她有公公婆婆,一个小叔子常年给人家扛活,家里四口人。推磨压碾,做饭喂猪,纺线织布,数得着的活,哪儿也落不下她。一个孩子可会做什么,守着个刁婆婆,一点不体谅,稍不顺心,伸手就打,张口就骂。前年吧,可能她十四岁那年,为了公公赶集卖线子,整整赶着纺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烧火做饭,不知怎么,可能是困的,那火烧出了灶门把棉裤烧了巴掌大的一片,婆婆也没管孩子烧的怎么样,拿起烧火棍就打,弄得满脸是血,敢情把鬓角那打了个大窟窿,至今还留着个疤瘌。就那样,她那男人看了一眼一声不吱,就出去了。人们都知道迎弟挨打是家常便饭。她婆婆那混账东西,还总在街上宣扬,像那耍猴的,拍巴掌跺脚,指天画地的:‘俺这媳妇过门四年了,也不生养,’要拿她什么忤逆不孝哩!”
顺霞说:“她也不反抗?”
素环说:“不。说怨自己命不好,光在背地里流眼泪。这程子见人家闺女媳妇的都上识字班,可能也动心了,婆婆又不让去,偷偷地找了我几回,我给了她本书,还不敢往家拿,就给她写了点字片。她很高兴,已认识二百多字了。每次见到她还给她讲讲妇女求解放的事儿,鼓励她去告她婆婆和女婿,要求离婚。听说她真找过村长了……”
说着走到了村公所门前。见院子里不少人,她们逗留了一下,见青救会主任向她们招手,俩人相跟着走进了大门。刘计和问:“菊奶奶还没回来?”“没有。河东这么远,说学习一个星期,不延期一两天就回来了。”听了顺霞的回答,计和开玩笑地说:“今天要给她们妇救会员求解放呀!”素环忙问:“是小迎的事儿吗?”“等会儿一听就知道了,参加下吧。正要派人找你们,按现在入学的年龄还够个学生哩!”计和和她们逗搭着。
她俩进屋一看,屋里坐着的站着的,有二三十人,由民政、治安、妇救会、青救会的大小干部们,还有村副秦玉堂。顺霞忽然看见那个小迎,一头蓬乱的头发,衬的那发黄的脸显得清瘦干黑和他的年龄那么不相称,身材又显得那么矮小,一身不青不蓝的衣服,上身半旧还肥大些,下身却短小的像个灯笼裤,站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寒碜可怜,顺霞心里顿时发出了一种激烈的同情感,她们被几个熟人招呼着站在一边,还没容问询什么,秦玉堂就讲话了,快人直语,开门见山:“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咱们共同商量商量,解决解决迎弟离婚的事。村长开会去了,要我召集,咱既当干部就得为人民服务,咱还头一回管这种离婚案,这不是村政权、各团体、当事人连她婆婆也来了,咱先把话说在前头,今天先由我主持解决,要不成咱再等佐之,再不成还有上级,哪头不服,都可向上反映,咱八路军就讲这个,总得像包公那样公平断案。”
秦玉堂话不多,软中有硬,表达了他的决心和态度。就不能不使在场的人们尤其是当事者,掂量一下这话的份量。
他刚一说完,只见那个黑瘦的迎弟,从靠窗子的那个角落里走出来,大大方方的站在了大家面前,说:“是我提出来要离婚,你们看看俺今年才十六,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到他家五年了。这五年呀……”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了。憋了老一阵子,“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村长说:“小迎啊,慢慢说,先不要哭……这么些人给你做主,好好说说……”“别哭,先说事儿……”众人附和着。
稍等了一会儿,小迎擦着眼泪又说:“谁家十几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呢?可俺还不如说书唱曲里那丫鬟,不是打就是骂,哪儿像在自己家过日子。五年了,没记得脸上有过笑模样……这个就不说婶子、大伯的也不知道,就拿眼前,人人都抗日了,俺被关在家里不让出门,我说,娘啊,也让我上识字班吧。没成想换来了那好一顿骂,啊,上识字班,你还上臭虫班呢。你也像那没人束没人管的人们上外边野去呀!男人也不三不四的数落,听不到一点好气,俺这可什么时候熬出头哩。俺一定要打离婚,不能再受这个气。”
小迎的话一落音,她婆婆赶紧接了话茬儿:
“要说受气就算受气,谁家娶个媳妇也不能当神仙供着……谁不知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当婆婆的那么容易?常言说得好,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俺也是从做媳妇过来的……”
“你是老封建……”有谁喊了句气话。
“俺老婆子,也不懂什么封建不封建,别的俺也不说了,离了就离了。俺家娶她那时候,是花了五十块现大洋的……”“你可真成了财迷疯了……”“小迎跟你家起五更熬半夜的苦累了五年,雇个丫鬟五十块也不行吧?”人们都气急了,妇女们嚷嚷的最响。
“那就好好的把账算算!”
小迎那男人看势头不好,哭丧着脸说:“迎弟即提出了离婚,就……离了吧。一家也不知道一家……那五十块钱的事儿,既然她家也困难,就不用退了。俺们这宗事儿,你们大伙就看着办吧。”
玉堂说:“那好。既然黑拴没意见,咱就算定了。你们妇救会跟小迎他们上区上办个《离婚证》。东西各是各的,人往回一领,两来无事……”痛快人遇上了痛快事儿,没费多少口舌,事儿办成了。大家都格外高兴。只有小迎她婆婆耷拉着个脸像个出丧的,悄悄地溜出了房门。
青救会主任刘计和望了一眼她的后影,立即领着大家喊起口号:“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反对虐待妇女!”“妇女解放万岁!”人们大声跟着喊起来,像要狠狠的出口气似的。
散会后,妇女们都围上小迎,向她祝愿着,把她送出大门,送出了村,送到上区里去的大道上。
顺霞和素环并肩走着,想着这似乎一瞬间发生的这件事情。对素环说:“素环,参加这个会,你有什么感想呢?”
素环说:“我觉得和刚才咱们碰上小迎时这心里像去了块大病,真替她高兴。你呢?霞姑。”
“也有那种感觉。我觉得这真是一件大事儿。多少辈子了,人们就好像心甘情愿的忍受着封建礼教的束缚,妇女们的苦楚太深了。不用说念书、做事不能与男人平等,就单从婚姻上来说,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望门夫’‘贞节匾’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多少无辜的妇女,葬送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你看小迎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离婚,’过去敢想吗?也根本想不到。今天的事情办得太好了,看起来什么事情也一样,光忍耐是没出头的。开始时听村长那么说,我还以为不定是个多么刁钻的婆婆哩,这么大事情还不得开几次会!看来咱们这思想还跟不上形势发展。小迎这样凭信天命的人能提出离婚,她婆婆那样老封建、老顽固,也讲出‘离就离吧’,这都非同小可啊。”
素环听着顺霞的阐述,越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
小迎离婚的新闻,像春风一般顿时吹遍全村。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在提念。不同的人发表着不同的议论,不同的人连想着不同的心事。
已经旷课三天的王淑英怄在炕上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什么消息也听不见,正受着折磨……
她已经十七岁,是不久前入学的八名女生中岁数较大的一个。因此,摆脱了那种无以名状的封建羁绊,追求新生活的那种情绪特别高涨。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学完了一年级课本上的全部生字,把二年级的书也学会了一半。不用说旷课,就连星期天,她都得找到哪位老师家去问生字。不料一连三天不到校了。
顺霞和素环边说边走,离开村公所,走进了那漆黑的大门。院里非常整洁,一看就是个勤俭之家,那棵椿树阴凉下放了张床,旁边放着一个小下桌,下桌周围,有几个麦秸墩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劳动之余在这个地方,吃饭喝水唠家常,是个十分可心的地方。北屋门口有棵石榴树,火红的花,朵朵孕育着果实,已明显可见。窗台下,西番莲、红玫瑰,枝叶茂盛。一瞬间使人感到院落里生机盎然,十足的一个殷实的农家景象。
淑英她娘从北屋出来,看见她们就忙喊:
“小霞和素环,你们可稀罕。床上坐吧,外边还凉快。淑英,快出来,看看谁来啦?”
顺霞她们刚刚在床上坐下,淑英从屋里出来了。
“老师们来了?这两天不大舒服。明天一定去……”说着坐下桌胖的墩子上。
顺霞她们见她的头发散乱,脸色显黄,嘴角上还残留着泪痕,一看就像刚刚哭过的。
“你们来得正好,不然我还得找你们去。让你们劝劝淑英,这孩子越大了学会怄人了,让我生了好几天气了……”淑英她娘跟委屈似的说着。
“娘,这可叫什么怄你,是你自己爱生气哩。这婚姻问题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怎么能净念你们那些老理儿。我坚决不同意给我包办的那家人……”
“你让我说完了,你再说,让你们老师也听个话头话尾的……”她母亲更生气了,“小霞,素环,咱都不是外人,你们又是她的老师,都是明白人。你们知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还能往瞎道指她。杨庄那叫邸增祥得家,俩儿子,一个闺女,三四十亩地,女婿是头大的,比淑英大五岁,常年倒腾个买卖,手头上也松泛的不行,婆婆是个半病子,什么也干不了,淑英进门就当家,这是多么好的一家。亲事是还没闹日本时就定了。这会儿人家提出娶过门呀,她疯了似的要退婚。这是小事儿?咱大红帖子让人家拿着,媒是媒证是证的,跟她丢不起这个人。常言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个闺女家,不嫌害臊,退婚?亏你说的出来!”
“你就是老封建。要去你去……”淑英痛恨的边说边哭。
“你们听听她说的,人家正儿八经的人家,嫌人家个什么呀?就离呀、散呀的!”她娘依然坚持着。
“什么正儿八经的人家,走私贩私,跑敌区,明着是卖火柴,偷着把棉花推往敌区,这不是资敌吗?没让区里扣他半个月。”淑英申辩着。
“谁说的,谁这么多嘴多舌,拨弄是非……”老太太矢口不认的反驳着。
顺霞说:“嫂子,不要吵吵啦,让人家笑话。事儿又不是那么急,亲戚也不是定了仨月俩月了,慢慢商量吧。淑英甭哭了,屋里歇会儿,大家都好好想想。”
素环陪着淑英进屋去了,淑英她嫂子给她们端来了一壶茶水,倒了两碗,一个朴实、文静的少妇,在顺霞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聪明贤惠。
“霞姑,喝碗水吧。”把金边红狮子花细瓷小碗双手递给了顺霞。顺霞忙从床上站起来,接过碗,问:“孩子哩?”“爷爷抱出去了。”又补充说:“一下儿也舍不得放。”脸上掠过从心眼里发出的喜悦。
顺霞说:“嫂子,你看你们这一家子,多么好,事事如意,人们谁不羡慕!”老太太说:“你看她姑说的,刚才这不是给添愁哩!”顺霞说:“这要说是愁,愁起来还没头哩。要说不是愁,心眼里想开了就云散烟消。多么阴沉的乌云也怕风,咱八路军就是那拨云的风,什么样的黑云也能给刮散……”她呷了一口茶,瞅了瞅那善良的老太太,她正被这似懂非懂的话吸引着,觉得里边有点什么蹊跷。
顺霞接着说:“嫂子,可知道南头那个叫迎弟的孩子?”“怎么不知道,全村人提起她没有不可怜的,又修了那么个刁钻婆婆,一点也不疼那孩子,十来岁上进他家门儿,可知道个啥,整天价非打即骂没有个顺气的时候,要是个好家好业的再有那亲娘不还来怀里抱着哩!她爹病歪歪的也真顾不了,可把那个孩子推到火坑里了。”
淑英她嫂子也附和着:“那么小小的年纪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哩!”
顺霞说:“已经盼到头了。”平静的脸神没有一丝异常的表情。老太太瞪大眼睛瞅着顺霞:“唵?”十分惊讶的,“莫不是那孩子寻短见啦?”淑英她嫂子也急切的期待的望着顺霞。顺霞笑了笑说:“看嫂子想的,非得人没了才算到头了?”她又呷了一口茶,脑海里闪现着:
封建礼教几千年来,对人们束缚的太厉害了。
她依然那样平静恬淡地说:“她和那个男人离婚了。”
“什么?”老太太立即显出难以言表的神情——困惑,同情,怨恨?
再没说一句话,小迎竟能办出这种事儿——离婚?这是完全出乎老太太意料的,她虽然也不喜欢小迎那婆家,可是在她的灵魂深处“打到的媳妇和到的面”,既然嫁给人家了,就是“活着有个人儿死了有个坟儿”,是不可违抗的。也难怪,有多少人家好端端的闺女,出嫁后不堪虐待,上吊跳井含冤九泉也不改价另寻新欢,怕的就是“玷污”娘家的“门风”啊!
淑英在屋里,紧靠着窗子听着外边的对话,多么希望能说服她娘。可是顺霞老师却还不紧不慢又总不上正题,心里可着急呢。然而,当她听说小迎离婚了,可真是喜出望外,从心里同情、高兴,就忙问素环:“素环姐,真的?”素环和她同岁,比她只大三天,她们一直按街坊辈分称道,只不过念书了在学校里叫老师,回到家来还是觉得叫姐姐亲切、方便。素环说:“是真的。我们刚才从村公所来,不少人参加了他们离婚的处理。”
淑英还想说什么,外边传来说话声,她又忙靠近窗子去听,是她嫂子的声音:“那可好了,成天价喊‘妇女解放’。‘妇女解放’咱真没体会,觉得一家子商商量量过日子怎么还非提妇女解放,这么一想,像小迎这样的,可非解放不行。女孩子就得寻个婆家,男人,公婆,小叔子,大姑子,捏合在一起,也真不容易。要是还没到一起就不情愿,那结了婚就更没好了。”
淑英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嫂子要往她身上引导,越觉得嫂子真是贤惠、可亲。
顺霞说:“那还用说,要都像你们一家这多么好,梅英和树明从很小就是两家老人看着长大的娃娃,大些了虽然也有个提亲的人,正是俩人从小就投缘。结婚后,小两口有说有笑,嫂子你们不都看着欢喜?”那媳妇不好意思地说:“看霞姑说的,别提俺们吧。”她那么自热的笑了笑。
老太太忽然才醒悟了似的笑着说:“霞呀,怨不得人们夸奖,你这是给我来打通思想了。”老太太说着收敛了笑容,接着说:“按说也是,像她嫂子说的,还没到一块就不相情愿……那还有个好儿?淑英这事儿,俺再跟你大哥他们商量商量。”
“还是嫂子是个明白人。”顺霞说着看了淑英她嫂子一眼,淑英嫂子说:“人家我娘可疼俺们哩。说什么也不让俺们抱屈。”话说的那么明显,态度又那么使人信服,真诚。使顺霞更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媳妇,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的作用,她见事情有个眉目了,心里很高兴,觉得不容老太太转个弯子也不大好,就想告辞了说:“看耽误你们做饭了。”
见顺霞动身要走,老太太忙起身挽留,说:“你们不能走,今儿个嫂子留你们一块儿吃饭。梅英赶紧去做饭,咱烫面饼,炒鸡蛋。”说的是那么恳切。
淑英和素环,也从屋里跑出来。淑英笑得合不上嘴,跑上跑下,拉住顺霞和素环,说:“霞姑和素环姐,不能走,一定得在俺家吃了饭。”顺霞她们哪里肯留下吃饭呢。
谢绝了全家人的挽留,被送出了大门,淑英一直跟出很远,还不放心的恳求着:“霞姑,你们可给俺管到底……”直到她们走出了老远,才又听到淑英喊了一句:“明天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