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定论

　　蒋爱珍杀人，忙坏了144团党委，那天晚上，他们一班人召开紧急会议，商议两个事情，一个是蒋爱珍杀人案的定性，一个是被杀者定性，这两个东西定性了，他们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情已经扰乱了人们的心绪，扰乱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事情并未戛然而止，自扰的话题在更大范围开展着。
　　团政委时光北就是144团党委书记，由他主持党委会，对这两件事情进行定性。他说：“同志们，蒋爱珍枪击杀人事件性质恶劣，我们对此必须作出严肃的判定，我的意见应该定为反革命杀人。”
　　冯团长说：“对对，就应该这样定案，就是反革命杀人。”
　　参谋长叶欣说：“蒋爱珍是反革命吗，她如果是反革命，我们为什么要发枪给她去打靶？”
　　时政委说：“她杀人前不是反革命，杀人时，就是反革命了。”
　　叶欣说：“转变这样快呀，一瞬间的事呀？”
　　时政委说：“质的变化往往就是一瞬间。”
　　叶欣说：“蒋爱珍杀人应该是有原因的，我们是不是要分析一下原因，如果是事出有因，分析之后再定性行不行？”
　　时政委说：“这个不需要分析了，我们就定为反革命杀人，现在进行表决，同意将蒋爱珍杀人定为反革命杀人的请举手。”
　　在座的纷纷举手，叶欣看见全会场的人都举手了，自己就迟迟地把手举起来。
　　时政委说：“好，这件事就算通过了。现在，讨论下一件事，被蒋爱珍枪杀的三个人如何定性，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叶欣说：“这有什么好讨论的，他们就是被害者嘛，死了埋掉就是嘛，只有一个问题，黎基雨夫妻双双被杀，他们的孩子还没成人，谁来带养他们？”
　　时政委说：“叶参谋长，你怎么老是反对我的话，这件事情不光是个刑事案件，也是个政治事件，怎们能死了就埋掉呢，他们是死在岗位上，在上班的时候被蒋爱珍残忍地枪杀了，他们不单单是被害者，更应该是革命烈士。”
　　叶欣说：“时政委，不是我要反对你的话，而是你的话总有点问题，我认为都说过头了，怎们能把他们定为革命烈士呢，这要传出去，别人都会笑话的。”
　　冯团长说：“怎会笑话，我就不这样认为，他们死在工作岗位上，死得光荣，死得其所，他们就是革命烈士，我同意政委的意见。”
　　叶欣说：“这几个人死在岗位上是不错，但是，他们不是为岗位而死的，也不是为保护医院财产而死的，他们纯粹就是因为和蒋爱珍的私人矛盾被杀死的。”
　　时政委说：“叶参谋长，他们几个人和蒋爱珍能有什么私人矛盾？他们无非就是起来检举揭发了蒋爱珍作风问题。”
　　叶欣说：“请问政委，蒋爱珍有作风问题吗？”
　　“这我不知道，他们说她有，那一定是有。李德淮同志是派去的工作组长，他最有发言权啦。”
　　李德淮这时候发言说：“当然是有啦，不然的话，黎基雨他们就不会去揭发，他们与蒋爱珍从无隔阂，用得着去栽赃她吗？”
　　叶欣说：“什么叫革命烈士，据我所知，在对敌斗争中的牺牲者和因公牺牲者，可称为革命烈士，这三个人是对敌斗争的牺牲者吗？不是的！是因公牺牲者吗？也不是的！”
　　时政委说：“叶欣你这个人怎么不会变通啊，我们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黎基雨他们揭发蒋爱珍的作风问题就是公事，蒋爱珍就因为这件事枪杀了他们三人，这难道不是因公牺牲的么，他们难道不能称为革命烈士么？”
　　叶欣说：“问题就在这里，他们的揭发如果是别有用心的呢，如果是栽赃诬陷的呢，蒋爱珍自始至终不承认她与张国政有问题，倘若如她所说，我们的定性不就成笑柄了么？”
　　时政委说：“叶欣同志，我已经讲过了，要学会变通！你懂吗，要变通，变通！变通！”
　　冯团长说：“我们表个态吧，时政委，还是刚才的样子，同意将他们三位死者定为革命烈士的请举手。”
　　会场里的人都举起手了，就是叶欣一人没举手，而且他还说，刚才他的举手也不作数。时政委说：“这不行，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你刚才已经举手了，我们已经作数了，刚才是百分之百，这一次是百分之几十呀？”
　　没人回答时政委的问题，七个人有六个人举手了，他们都算不出这是百分之几十。
　　一个月后，144团在医院前坪为黎基雨、华秋菊和曹淑敏举行隆重的追悼会，团党委为此下发一个通知，所有的连级单位都要派人来参加追悼会，144团党委全体成员都要出席会议。
　　会场周围摆放着几百个花圈花篮，正中央悬挂着三个人的遗像，单看遗像，你看不出他们内心的善恶，因为他们遗容面带微笑，和蔼可亲，音乐低回，要不是这样的布置，人们已经淡忘了蒋爱珍杀人事件，是哀乐唤回了人们的记忆。
　　冯团长主持追悼大会仪式，时政委致悼词，悼词说：
　　我们的144团和144团所领导的连队、医院和学校，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建设新疆的，是彻底地为新疆各族人民利益工作的。黎基雨、曹淑敏和华秋菊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三个同志。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价值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史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都有一死，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为揭发他人隐私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自己人谋利益，替有权有势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黎基雨、曹淑敏和华秋菊同志是为揭发他人隐私而死的，他们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因为我们是为患者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隐私，就不怕别人揭发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洗耳恭听。只要你揭发得对，我们就不会不满。你揭发的事实是出自虚构，我们就当是读小说。张国政和蒋爱珍乱搞男女关系这一个事实，就是助理医生黎基雨同志最先揭发出来的；他揭发得好，对领导有好处，我们就照听不误。只要我们为干净的医院坚持好的，为干净的医院改正错的，我们这个医院就一定会干净起来。
　　我们都是来自三山五岳，为了一个共同的建设目标，走到新疆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许多退转军人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几千人口的144团，但是还不够，还要扩大些，才能取得更大的辉煌。我们的同志在失意的时候，要看到得意，要看到前程，要看到健康，要提高我们的技术。许多患者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除他们痛苦，我们要努力揭发。要揭发就会有牺牲，枪杀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患者的利益，想到大多数患者的痛苦，我们为揭发坏人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为虚构故事被枪杀的牺牲。我们的领导要关心每一个医护工作者，一切医护队伍的人都要互相猜忌，互相揭发，互相伤害。
　　今后我们的144团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领导，还是退转士兵，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揭发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连队、医院和学校那里去。连队、医院和学校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增加我们的烈士，使144团人团结起来向烈士学习。
　　与会人听着这熟悉的模式悼词，心里却在嘀咕：他们是烈士吗？要是虚构故事被人枪杀就能成为烈士，这烈士是不是太廉价了？
　　散会了，人们还议论着今天的追悼会。
　　徐金逸回到家里就说：“这三个人就是该死，就是自寻死路，谁叫他们无中生有捏造事实的。”
　　徐金逸老婆说：“还有那个李德淮，他就是个坏人，蒋爱珍为什么不去杀了他？”
　　“老婆你这个观点是不错，但是，李德淮是个聪明人，蒋爱珍去打靶了，他就预防了这一手，躲开了，否则也是难逃一劫的。”
　　“老公你说说，这三个人称得上烈士吗？”
　　“称坏人倒是很适合，他们就是三人帮，就是四人帮，就是七人帮，八人帮，蛇鼠一窝的东西！”
　　“老公我就想不明白，你们要害张国政就去害张国政，蒋爱珍又没沾惹你们，为什么要去害她？”
　　“老婆你这就不知道了，整人的手段就数作风问题最厉害了，只要说谁有作风问题，那这个人就完蛋了，男的完蛋，女人也完蛋。”
　　“这男女问题纯属个人隐私，只要不是强奸案，你们就可以不去管它，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呢？”
　　“这是全国通例啊，你看，黎基雨他们捏了一个张国政和蒋爱珍乱搞男女关系案，团里就派来了一个工作组，居然还为此让医院里党支部靠边站，居然还为此整党。工作组认定了这个虚构故事，就要大家同声合唱，不许有异见，最后就酿成了惨案。”
　　“蒋爱珍也是可怜啊，一个乖乖女就这样被人糟蹋了。”
　　“谁说不是呢，她原本是可以在医院好好工作下去的，在这里谈爱结婚生子，在这里看日出日落，现在，她就只能看厚厚的高墙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吃枪子儿。”
　　“老公你说说，蒋爱珍会不会不被枪毙呀？”
　　“这难得说，这要看上面有不有人为她鸣冤叫屈，我们这号人去为她说话没作用，只有自治区领导、兵团领导或者大报记者为她说话了，这件事才有可能。”
　　“那我们就去上面反映呀，大家都说这是冤假错案，上面未必不信，蒋爱珍未必就无救。”
　　徐金逸没有说话。
　　苏向东回到家里也是气嘟嘟的，他老婆储卫平说：“你生哪门子气啊，是不是又在同情蒋爱珍啦？”
　　苏向东没有回答老婆的话。
　　储卫平说：“我跟你讲话，你怎么这个态度？我告诉你，同情蒋爱珍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这样做，别人就会编造你和蒋爱珍有一腿的故事，你是不是愿意这故事深入千家万户？”
　　“卫阿婆你要搞清楚，不是我要同情谁，而是一个人要有良心，要是没有良心，和行尸走肉有啥区别？蒋爱珍遭人陷害，我如果不发声，那么，将来倘若我也遭到别人的诬陷，那就休想有人为我发声。”
　　“你又不是蒋爱珍，你怎么知道她是被人陷害的？”
　　“我的第六感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老公，我们现在不说这个话题了。我就问问你，这三个死人被封为革命烈士合不合乎？”
　　“你的问题就已经回答了，死人就是死人，死人能是革命烈士么，他们如果是革命烈士，那就一定玷污了烈士这个名誉。”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这几个人，一个曹淑敏，一个华秋菊，这两个妇人就是一把碎米嘴，一天到晚窜门，从这个科室窜到那个科室，口里就说一件事，说某时某刻，她们又看见了张国政和蒋爱珍抱在一起操练，还做着手势，形容蒋爱珍的屁股是多么的白，多么的圆。”
　　苏向东说：“你说都不会说，手势只能形容圆，不能形容白的。”
　　储卫平就咯咯里笑了起来。
　　苏向东骂了句“没心没肺”就走开了。
　　蒋爱珍被石河子法院判处了死刑，该案的判决上报到了自治区高级法院，高院就派人来到石河子调查此案。
　　经过调查，自治区高院得知，黎基雨、尚可平夫妻四人，因为看不惯张国政就想搞垮张国政。为了打击张国政，他们找借口捏造了张国政和蒋爱珍通奸的事实，还编造了一系列纯属子虚乌有的故事，144团还派来了工作组处理此事，无论蒋爱珍怎样澄清事实，工作组就是咬定张国政和蒋爱珍有奸情，蒋爱珍在告诉无门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枪杀了三名造谣者。由于本案另有隐情，自治区高院建议石河子法院将蒋爱珍改判无期徒刑，同时建议农八师调查处理有关责任人。
　　自治区高院将这个调查报告送给了自治区党委，自治区党委指示石河子党委慎重处理此案，石河子党委研究后，决定将蒋爱珍案重新审理判决，改判为“死缓”。
　　李德淮调到河南去了，硕果仅存的尚可平在144医院受到重用，张国政在关押几个月后，因为查无证据而被释放。
　　蒋爱珍一案仍在发酵，她的罪名有了新的说法，由“反革命杀人罪”改为“报复杀人罪”，审判也提升到自治区高院进行，终审判决蒋爱珍犯有故意杀人罪，判刑15年。
　　黎基雨夫妻、尚可平夫妻和李德淮等人损人不利己的行为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蒋爱珍的故事过去几十年了，如今旧事重提，仍有新鲜之感，它就是一面警钟，时刻在人们的耳边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