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解脱

　　斗争会休息了一会儿，十分钟后，又接着开。
　　李德淮组长说：“好了，我们这个斗争会已经开几个小时了，现在，我就来总结一下。首先，蒋爱珍同志的态度是不好的，她还要继续反省。蒋爱珍避重就轻，只说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凡属于对她不利的事情，她就瞒过去了。我这里要问问蒋爱珍同志，纸能包住火吗？你要瞒是瞒不住的，蒋爱珍同志今后还要继续检查，一定要把自己和张国政乱搞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才行，才是你唯一出路。”
　　“我们这次揭批查运动锻炼了一批好同志，像黎基雨、尚可平、赵子圣、范建和陈亦褚等同志，就是大家的榜样，还有华秋菊同志、曹淑敏同志，他们就是女中翘楚。这些同志的共同特点就是敢于揭发身边的坏人坏事，他们放下面子，拿出胆子，对于张国政和蒋爱珍乱搞男女关系进行了无情的揭发和勇敢的批判，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但是，在我们的队伍里，也有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的人，他们不调查，不询问，不探究，不追查，他们也不批判。更有甚者，他们怀疑事件的真实性，认为这是黎基雨他们和我们工作组在捏造事实，在诬陷好人，把我们这些积极分子想象为坏人，想像为卑鄙下流之人，他们还在心底里诅咒我们，突出的表现，就是不发言，不表态，公开抵制运动，这种行为是要不得的。”
　　“今后，我们的队伍要统一到革命的路线上来，大家都要跟着工作组走，工作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自搞一套，对抗工作组。张国政和蒋爱珍乱搞这件事还没完，工作组还要继续追查，他们二人还要继续写检讨提高认识。好了，散会吧，大家回去在心里继续批判张国政的可耻行为吧！”
　　蒋爱珍回到卧室，真的铺开纸开始写材料，有什么好写的呢，已经写了多次，还是几句现话。现话也要写啊，不然，态度不好的帽子又要飞过来了。
　　次日，蒋爱珍继续上班，晚上就开始写信，她房间里的灯亮了一夜，写好了一堆信，父母亲的，哥哥嫂嫂的，还有好朋友的，她在信里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详细地叙述一遍，然后讲到了自己的无奈，造谣者罔顾事实，大肆编造谣言，在她生活的环境里，谣言就像细菌一样多，旮旯湾里都充斥着，让人窒息。掌权者横行无忌，信口雌黄，偏听偏信。自己还有出路么，还能活下去么，女人金子一样珍贵的东西就被这伙人无情地毁了。想一想，实在也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帮小人，是他们要惩罚张国政，就把自己绑陪了法场。
　　蒋爱珍一边写一边哭，她的眼泪落在纸上，她把自己的眼睛哭得肿肿的，她无法派遣内心的愤懑！
　　九月二十八日这天，民兵排长通知蒋爱珍明天照例去靶场打靶。
　　蒋爱珍突然眼睛一亮，绝好的机会不是来了么！黎基雨呀黎基雨，你们叫我死，我就先弄死你们，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二个赚一个。
　　这个想法是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没停留几秒钟，这想法又下去了。太激烈了啊，我们真的走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吗？他们也是一条命啊，也有生存权啊，他们还有年老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儿女，我杀死了他们，叫他们的家人如何办？
　　不，我一定要杀死他们，这伙人太可恶了！他们的内心肮脏到了极点，他们的良心叫狗吃了，他们把谣言编造得那么圆满，让细节披上彩衣。他们的的手段是那么残忍，杀死一个人还要绑上另一个人，他们还给老天捅一个窟窿，让天帝把邪风淫雨倾泻人间。他们不是人，他们就是一群吃人的豺狼，留着他们，他们将来还会为非作歹，今天毁了我，明天就会去毁了别人，我不能留着他们了，我一定要为人类除害，还给人们一个澄清的世界。
　　这两种想法在蒋爱珍的脑子里斗争，一会儿杀死黎基雨一伙人占上风，一会儿不杀他们占上风。蒋爱珍还没动手，这两种想法就在她脑壳里打得一塌糊涂，最后，杀死黎基雨一伙人的想法终于占了上风，蒋爱珍不再动摇了。
　　她开始思考细节，把枪拿回医院是没问题的，过去的惯例都这样，打靶的人都是自己把枪背回来，然后再交上去，这枪背回来往往要在持枪人手里停留几十分钟或者几小时。把子弹拿回来也是没问题的，每个打靶者都会领到几十发子弹，我扣下几颗子弹偷偷塞进荷包里谁能发现呢？剩下的问题就是杀人，我不能去他们家里杀人，我就去医院里杀人，医院里人集中，造谣者正在上班，一杀一个准。
　　这天晚上，蒋爱珍几乎没睡，她已经不再想明日的事了，明日必杀无疑。她想的是自己的命，自己还只有二十二岁啊，故意杀人就是条不归路，其下场就是自己抵命。她在想，我的命怎么就这样的苦啊，为什么会遇到这几个害人精呢，他们这几个人的心为什么就这样黑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绑上他们的战车呢？他们没有人性，没有良心，他们看风使舵、口蜜腹剑、吮痈舐痔、阴鸷狡诈，这样的人还叫人吗？禽兽不如啊，禽兽不如啊！
　　爷啊，娘啊，女儿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你们就原谅女儿的不孝吧，女儿原本不愿意这样的，没办法，女儿不去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来杀女儿，他们杀女儿的办法比女儿杀他们的办法要坏千百倍，我只有杀了他们，才能够解我心头之恨，才能够为民除害，否则，他们害了我一个，还会去危害别人的。
　　哥嫂啊，你们就代小妹孝敬父母亲吧，父母亲一天天老下去，他们在苦日子里过了一辈子，今后还将在苦日子过下去。没煤球烧了，你们做点煤球给他们，没水喝来了，你们就去挑担水倒在他们水缸里，夏天就去为他们打打蒲扇，冬天就去为他们暖暖脚。不是小妹不愿意孝敬爷娘啊，小妹实在是情不得已，我们就此作过永别吧，若有来世，小妹一定会偿还这个人情债。
　　九月二十九日，吃过早饭后，民兵排长在喊：“蒋爱珍，出发了，打靶去啊!”
　　蒋爱珍跟着过去了，来到靶场，她领到了枪支和子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将子弹压上，压一颗留一颗，一共留了八颗。
　　“砰”的一枪打出去，她就当是射击黎基雨，打中了靶心，就当打中了黎基雨。
　　再“砰”的一枪打出去，她就当是射击尚可平，打中了靶心，就当打中了尚可平。
　　蒋爱珍打了一枪又一枪，直到打尽了枪里的子弹，造谣者一个个倒在地上，鲜血淋漓。
　　蒋爱珍抿嘴笑了，提了枪就跟着队伍往回走，走到半道，借了一个名义，躲到避人处，将衣兜里八颗子弹压进了枪膛，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踏着大步走向医院。
　　蒋爱珍走到内科门口，端枪对准黎基雨说：“黎医生！你不是要我死吗？我叫你造谣！”
　　黎基雨这时候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即刻也看到了死神在向他招手，蒋爱珍一扣扳机，黎基雨倒在地上。
　　陈亦褚这时候眼明手快，迅疾地把门一关拴上了门栓，蒋爱珍没打着陈亦褚，提了枪又走。
　　蒋爱珍直奔外科走道，她看见华秋菊正在走道上讲话，继续在造她的谣，蒋爱珍举枪便说：“我叫你造谣！”话落枪响，将华秋菊击倒于地。
　　黎基雨的老婆曹淑敏闻声出来问：“咋啦？”蒋爱珍说：“咋拉，我叫你造谣！”举枪又把曹淑敏打倒在地。
　　蒋爱珍走出外科大门，撞见参与“抓鬼”的范建医生，蒋爱珍举枪就打。范建慌忙夺路奔逃，蒋爱珍开了两枪，一弹未中。
　　蒋爱珍提枪直奔宿舍，她去寻找另外几个造谣者，已经射出去了五颗子弹，枪膛里还有三颗，蒋爱珍这时候被群众包围在球场上。
　　蒋爱珍提枪在手，她说：“我与你们无怨无仇，我今天就是来打造谣者的，见一个打一个，你们这里的人都不是造谣者，我不为难你们，你们散了回去吧。”
　　沈医生说：“蒋爱珍你就别做傻事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蒋爱珍说：“这我知道，等我杀光了他们后，我就去自首。”
　　小姚说：“爱爱，你不要再打了，你已经打死了三个。”
　　蒋爱珍说：“这还不够，他们有七八个人，你快去把他们找来。”
　　岸柳这时候也来到了现场，他哭着说：“爱爱，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他们太坏了，你打得好，你坐牢我陪你去，我给你送牢饭，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蒋爱珍说：“岸柳你不要哭，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已经到了这地步，你就忘记我吧，再去找个好女孩子娶了吧，不要等我。”
　　就这样，蒋爱珍和群众相持了一个多小时，她没等来造谣者，造谣者这时候躲起来了，不敢出来，蒋爱珍缴械投降，她终于被逮捕了。
　　蒋爱珍在这边杀人，张国政在那边倒霉。
　　蒋爱珍杀人消息传到了144团，冯团长立即发出指示，将张国政逮捕起来。
　　张国政是在外科办公室被逮捕的，捉人的人拿着手铐来了，将张国政锁了起来，张国政说：“你们这干什么，我犯什么事了？”
　　来人说：“我也不知道你犯什么事了，上面领导说你指使蒋爱珍杀人，叫我来逮捕你。”
　　“谁指使蒋爱珍杀人了，你们有证据吗？”
　　“我们不要证据，我们有领导的指示。”
　　“真是荒唐，没有证据就随便捕人！”
　　“走吧，别罗嗦了。”
　　张国政被押走了，关在144团的牢房里。
　　蒋爱珍自然也被关在牢房里，她和张国政不在一个牢房，蒋爱珍并不知道张国政也被抓进来了。
　　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李组长自然不在医院了，他回到了144团，担任蒋爱珍的主审，蒋爱珍杀人的事实清清楚楚，他的任务不是审查蒋爱珍杀人，而是要挖出蒋爱珍背后的那个人。144团领导认为，蒋爱珍杀人是受人指使的，这个指使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张国政。
　　蒋爱珍现在很平静了，一切都已解脱，她的枪子已经钻穿了厚重的铁盖，铁盖下面的闷气在慢慢释放，鼓噪个体在恢复正常，膀肿的肚子正在消失。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这个李德淮，心里想，当时这个李德淮要是在场会怎么样，会不会举枪打倒他？肯定会打倒他的，这个人的罪恶比黎基雨他们还大，黎基雨他们造谣，李德淮要是不支持他们造谣，不肯定他们造谣，黎基雨他们就不会嚣张了！
　　李德淮抽着烟，他喷出来的烟雾在空中打着圈儿，蓝色的圈儿在空中翻着滚，然后消失在远处。
　　抽足了烟，李德淮说：“蒋爱珍，我不能再叫你同志了，你现在已经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了，原来，你只是偷人，那还是内部矛盾。你这个人啊，就是不肯接受党的教育，原本只要你讲出偷人的细节就可以了，你就是不讲，就是要隐瞒。我原来也是想打算放你一马的，只要你说出了偷人几次，都偷了谁，偷人的时候，谁在上面谁在下面，高潮来时你叫没叫，就没事了，你倒好，变本加厉，竟然发展到杀人了，你的问题就变为了敌我矛盾，你不再是可以教育好的青年了，而是个地地道道的敌人，你知道吗？”
　　蒋爱珍蔑视地看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不发一言。
　　李德淮说：“你不讲话不行，你不讲话，我的审讯还有啥子意思？好啦，我们现在不要你讲偷人的细节了，我们就专门讲你杀人的事吧，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杀人的？”
　　蒋爱珍回答说：“民兵排长叫我打靶时我就立即想到了要杀人。”
　　“就这么简单？”
　　“不这么简单还能怎么样？”
　　“你不是蓄谋已久的？你是不是偷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要杀人？偷人总是要暴露的，暴露了就去杀人，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
　　“李德淮放你妈的狗屁！”
　　“蒋爱珍，你不要骂人嘛！骂人是没力量的表现，只有理亏的人才去骂人嘛！”
　　“李德淮，你就是个畜生，我骂畜生有错吗？”
　　“蒋爱珍你老实点，现在不讨论我是不是畜生的问题，现在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去杀人，是不是受人指使，是不是张国政指使你去杀人？你想想啊，如果你供出了张国政指使你去杀人，那你就不是罪魁祸首了，张国政就排在了你的前面，要判死刑也是判张国政死刑，你就是次要的了。”
　　“我杀人与张国政没半点关系。”
　　“是真的吗？又在糊人吧！”
　　“李德淮你这个畜生，别把脏水泼在张国政身上，他是个正人君子，不像你们这班畜生样，你别污了他的名节。”
　　“不错啊，蒋爱珍，临到死了，你还要为你的张国政哥哥遮盖，这是爱情吗，是生死不渝的爱情吗？”
　　“李德淮你听着，我和张国政同志之间，就是一种纯粹的兄妹之情，没你说的那种乌七八糟的东西。”
　　“蒋爱珍，你说的我不信啊，人世间是有伟大爱情的，你和张国政也许就是这种关系，只是有点畸形，张国政是有妇之夫，你不能和他有爱情的，更不能和他搞到一起的。”
　　蒋爱珍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她觉得和这个畜生说不清。
　　“蒋爱珍你不说话不行啊，你是不是在想，当时我要是在场你就一枪打死我了，只可惜你没这个机会啊，我明明知道你去打靶了，明明知道你手里有枪有子弹，我怎么会参加他们的队伍去造谣呢，那不是找死么？我聪明啊，我灵敏啊，我就是想让你去杀了那几个造谣者，然后我就把你送进监牢，今后也就没人再敢在144团掀波浪了。”
　　蒋爱珍被李德淮这种无耻气坏了，她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李德淮说的话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这个李德淮是个很狡猾的人，邪心比黎基雨他们厉害多了！
　　李德淮说：“蒋爱珍你要说话，你不说话我很寂寞的，我是主审官，你是嫌疑人，回答我的问话是你的责任。这个张国政老奸巨猾，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把你推到台前，表面上看是你在犯罪，将来要杀头也是杀你的项上人头，他却无事人一般。”
　　蒋爱珍说：“李德淮你就别枉费心事了，我杀人就是我的问题，与任何人无关，只与被杀者有关，谁叫他们造谣的，你当时要是在场，我也会杀了你的，你比他们还要坏，是你在推波助澜，是你让我痛不欲生，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蒋爱珍，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张狂，我和你无怨无仇，我只是不喜欢张国政，要给点颜色给张国政看看，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了，怪不得谁。好吧，今天审讯到此结束，你好好想想吧。”
　　李德淮和书记员出去了，蒋爱珍被押到了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