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八）

　　那个初夏很美，因分离又不美。
　　毕业典礼很简单，就二个议程，校长在会上声情并茂演讲了一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鼓舞人心的话，接下来就是各班拍集体照。在等待拍照时，程少楠就想好，一会一定要站在小麦身边拍，他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小麦，小麦往前他也跟着往前站，小麦往左他也跟着往左站，偏偏摄影师不解风情，向他喊道：“那个高个同学，请你站最后一排，你把两个同学的脸都挡住了。”
　　小麦回头看他一眼，抿嘴切笑。
　　程少楠生气地揪了揪她的麻花辫，只好站到最后一排，摄影师让大家看他的镜头，程少楠没有看，他把目光锁定在二排左三的孟小麦身上，随着“咔嚓”一声，他的目光成了永恒！
　　今生，他就想这么看着她，直到白发苍苍！
　　一跨出校门，程少楠迫不及待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孟小麦写信。
　　毕业真好，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呵护她，照顾她，好好和她谈一场绿色恋爱，他要让她成为全世界最最幸福的新娘。
　　当他打听到清水港几位同学没有一个考上大学时，悄悄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撕了，只为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能留下来爱她。谁都不相信他会高考落榜，他推说自己心气高只填了一所清华大学，结果真差了那么几分。
　　他写的应该是求爱信，可更像一篇荡气回肠的散文，爱的字眼几乎没有，但又处处隐藏着深爱，对于孟小麦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素净天然的女孩，文字当简朴素雅，无须惊心，只觉清心便可。
　　他的信还没寄出，就被二姐看见，二姐看着爱意荡漾的弟弟，问道：“告诉二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美的忧郁亦惊心的女孩。”
　　“这又是怎样一个女孩？”
　　“一个玲珑秀丽，明净婉约，一个笑意清甜，俏丽生动的通透之人。”
　　说起小麦，他的整个脸洋溢着瘫痪的表情。
　　二姐听了直咂嘴：“完了完了，怪不得聪明绝顶的你会名落孙山，原来二年高中读的是她啊，难道，比我还漂亮？“程少楠二姐的美在这条街是拔尖的。
　　“你跟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真的吗？我在那层？她又在那层？”
　　程少楠端详着二姐：“她在上层，你在下层。”
　　“啊？”
　　“不啊。”
　　“有照片吗？我看看。”听说比她还美，勾起了二姐好奇心，缠着弟弟要看小麦照片。
　　“没有。”程少楠一口拒绝。
　　“有毕业照，你们不是拍集体照了吗？”
　　“我们不是一个班。”
　　“这样啊？”二姐很是沮丧。
　　“那-----跟姐说说呗？不是一个班你们怎么看上眼的？瞧你这付瘫痪的表情，一定是你先看上了人家，对不对？”
　　“对啊，怎么啦？”
　　“她看上你没？”
　　“问这么细干吗？”
　　“我怕你受伤，瞧瞧，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我愿意！不要你管。”
　　谁知道还真让二姐给说着了，他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却成了水中捞月，他的小麦竟然不理睬他，把他的求爱信都退了回来，他惊的无语。
　　失恋的程少楠就像被连根拔起的树，丧失了生命中的阳光和土壤，在绝望和悲哀中，他病到了。
　　程家这几天惨了，空气里都弥漫着战火，程少楠把这一切都降罪到二姐身上，说他第一次谈恋爱二姐就触他霉头，让他怎么办，没有小麦他活不下去。全家人看着唯一的儿子如此痛苦无助，只好也跟着他骂二姐，二姐也不知道随随便便一句话，竟然真的应验了，见弟弟伤成这样也很心疼，只好又是陪不是又是骂自己，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承诺弟弟一定帮他找一个比小麦还标致的女孩子，程少楠却说除了小麦就是天上仙女他也不要，除非二姐去把他的小麦找来，不然再不叫她姐。二姐说她去找小麦来没有问题，可问题是她不喜欢他找来也没用。一句话说得程少楠当场落泪。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家里人谁都不敢去招惹他。
　　大姐问二姐：“这个小麦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一定很美，他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全部形容到她身上了，说她在上层，我在下层？“
　　“什么意思？“大姐没听懂。
　　“美的层面。“
　　“这样啊？那一定极美，难怪骄傲的弟弟会落泪，会断食，会生病。”
　　“可弟弟多帅气啊，我家条件又好，她怎么可能看不上他？现在怎么办姐？弟弟太可怜了。“
　　“要不？你去找找？“
　　“住哪都不知道上哪找？再说，找来有用吗？”
　　大姐叹息：“是啊，找来也没用，两情才能相悦。“
　　“让他自己疗伤止痛吧。”二姐看着寂然无声房门紧闭的弟弟房间，无比心痛。
　　二姐没去找孟小麦，程少楠去找了，他没有办法不去找她，对他来说，闷在家里他会发疯，他不明白学校里她对他含情脉脉，为何一出校门就变了卦，他不相信他和她的缘分就这么浅，他不相信！于是在这宿命的召唤下冒然前往清水港，他要用生命的泉水去浇灌这朵清水港原野上的蔷薇。
　　好在清水港还有个沈晓光，不至于会唐突。沈晓光又惊又喜，忙让妹妹去把同村的几位同学叫来，这正是程少楠清水港之行的目的，他的一颗心几乎要从体里崩出来，紧张得脸都变了颜色。
　　一会儿功夫，李月、曹兰玉、李丽都来了，就是不见孟小麦。程少楠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好残忍的孟小麦啊，她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年少气盛心高气傲的他对孟小麦充满了怨恨。
　　伤透了心的程少楠在清水港一刻也呆不住了，可是，当沈晓光送他走时，他又没出息地向沈晓光打听起她来，他想知道她是否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个人又是如何的一个人。
　　一说起孟小麦，沈晓光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话的语调也是充满了温暖，程少楠的心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他怎么就忽略了眼前这个人呢？他们可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呀。一定是他，孟小麦的心上人一定是他！在学校里，他关心她的程度并不比他差，沈晓光可以明目张胆把碗里的荤菜分给孟小麦，他却只能走迂回路线，沈晓光可以明着帮她做这做那，他只能搞摩斯密码，有时沈晓光说好不回家的，可是只要孟小麦回家他就跟着回家，星期一俩人又是一同过来……不要再问了，也无需再问了，沈晓光发亮的双眸已把答案告诉了他。哦，清水港，这个曾经是他生命里最亲切的美丽村庄，如今却成了他最伤心的地方，今生今世他都不要再踏进清水港一步。
　　就这样，他被孟小麦搁浅在她的世界之外，开始了他真正受煎熬的日子。
　　他感到难受和悲痛的是，他这样一个人，有着这样一颗多情、忠诚的心，居然尝不到两心相爱的幸福。
　　孟小麦，早知如此，你何必来招惹我？不对，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他在招惹她，讨好她，迷恋她。
　　谁知道，回到家后的第三天，他意外地接到了李丽的信。
　　一爱不成，万缘俱寂。爱上孟小麦，他就没留意其他女孩子，任你风姿曼妙笑容可人，他亦春心不动。他知道李丽也会很难受很伤心，但他只能这么做，他要固守一份生命的约定：此生只爱一个人，只有一个故事，只留一种结局！
　　有人说能让一个男人出类拔萃的事莫过于失恋。他没有因为失恋而失去自信和勇气，他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只是那个人不懂得欣赏。三十年里，他将青春书写成明亮的颜色，从而创造了生命的亮点，成就事业的辉煌。
　　这样的他，在现实生活中是强者，在精神世界中却是个弱者，他依然感到自己一无所有。蓦然回首，仿佛看见旧时光的自己，站在老地方，等一个叫孟小麦的美丽女子，等那段刻骨惊心的感情……
　　妻子对他百依百顺，却激不起他身上任何爱得死去活来的浪漫情感，他就怕晚上和妻子单独相处，每当妻子柔声呼唤、轻碰他肌肤的瞬间，他就全身起鸡皮疙瘩，浑身发抖，感到一阵恶寒。他总想办法推脱掩饰过去，但敷衍终究有个界限，妻子不是哭就是闹，还组织他家里人来做他说客，这种日子让他疲惫之极。
　　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一位在深圳做房地产的朋友，他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下就决定跟他一起去，最好是到地平线的尽头去。但是遭到家里人全票反对，他央求母亲同意他尽快离开这里，如果她不想他死的话——这句话，他母亲同样跟他说过，如果不想让她死那就结婚。全家人谁都不敢再拦他，也拦不住他。儿媳妇的哭闹已失效，和她相比儿子的命更重要。
　　他一去就是三十年，可是，让他怅惘的是，不论走多远飞多高，那段年少的光阴，早已铭心刻骨，只需一个片断，某个瞬间，就抵过他三十年所遇见的万千风景。
　　每年阳春三月，他揣着一颗思念的心，把车开到郊外，这里，所有的田野都是小麦的田野，坐在田埂上，对着一片青青绿绿张扬到极致的小麦苗，言说着往事-------看够了、想够了、说够了，才摘一片麦苗叶回家。他知道自己傻，可是，如果自己没有了这股傻劲，这日子不知道怎么过，至少现在他心里还有一个人好让他去想念去牵挂去爱，才使他坚强地积极地活下去。
　　人都有一个致命点，孟小麦大概就是他的致命点，在为她心动的一瞬间，注定要为她心碎，在心醉神迷之后，伴随他的竟然是一生一世的心痛……
　　蓦然间，程少楠感到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担心她会像上次一样避开他，尤其是在她伤心失意的今日。
　　她没有和沈晓光结合他很奇怪，他不明白沈晓光怎么会舍她去追李月，难道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缘分？缘分是一种玄机？那么她的离婚会不会也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缘分到了？会不会是他固守的生命的约定到时候了？佛说，如果事与愿违，一定是另有安排，难道上苍知道他有梦未圆，有情未了，有缘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