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七）

　　俩人真正心与心相撞，是在高中第二年，也就是最后一个学期。
　　一连几天，孟小麦没有到学校来，望着前面空缺的位置，程少楠心神不宁，又不能冒冒失失去问和她同桌的曹兰玉，眼看就要期中考试了，她连复习提纲都不知道如何考得好。程少楠看着拚命在抄复习提纲的同学，心里一亮，终于找到一个能帮她的机会，于是也坐在教室里抄了起来。他的反常连老师都有点惊奇，每次考试前，总看不见他的人影，别人复习得不亦乐乎，他则闲荡得不亦乐乎，这次他竞然也会安安静静坐下来抄复习提纲。几个男生手没停眼睛里却全是怀疑和询问，程少楠没有理会他们，还利用一个晚上时间把所有的答案通过他聪明的才智和敏捷的思路，简明扼要地整理在一张纸上，等她一来就找机会给她，这样可以节省她不少时间，复习起来也方便。在做这件事时，他的心情非常愉快，笔下一个个字变成了一株株麦苗儿……
　　这天晚上，宿舍里的男生不是在背英语单词就是背洋洋洒洒的历史地理，他听着心烦，就到教室里画黑板报，他画得一手好画，不论是山水风景还是人物肖像，都能画得惟妙惟肖充满灵性，这也许跟他丰富的感情细腻的性格有关。他的聪明在于学一门精一门，只要他用心就有过目不忘的成效，老师说他悟性强也许的确如此，有的同学理科好，有的同学文科好，而他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都是学校里无人能及的尖子。
　　在走廊里，他发现那只空缺已久的位置坐着一个女孩，他心突地狂跳起来——孟小麦？是她！这个让他牵肠挂肚了几天的女孩此刻安安静静地伏在那里做作业。他一摸口袋，还好，抄好的复习提纲正巧带在身上，于是他放轻脚步，怕吓着她，敏感的女孩还是像一只受惊的小猫，那受惊的样子都是美的。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轻声向她道歉：“对不起，吓着你了？”
　　她扬起脸对他笑笑，那笑容像雪后的初晴，干净明亮。
　　程少楠走近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折得好好的纸递给她，“这是复习提纲，怕你时间不够，每一门习题我已作解答。”
　　孟小麦吃惊地抬起头，由于感动，使那双本来就水份十足的眼睛愈发水盈盈动人，她的皮肤更是像水一样渗出光芒，他心跳一下子加速，手指的微颤透露出了心底的强烈爱意。
　　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他却不敢和这双绿眼睛对视，怕这双迷人的眼睛把他整个人吸进去。
　　孟小麦真的没有想到这位英气又霸气的男生，会为她做这些，他可是全校的宠儿！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一颗心突然异样地震动了一下。
　　“程少楠，谢谢你！”
　　程少楠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回头看一眼孟小麦：“你慢慢看，我要画黑板报，不会马上走。”说完他跳上课桌，在后面的黑板上画了起来。可是今晚的粉笔却一点也不听他使唤，画了好久也没画出什么名堂来，心里全是孟小麦的影子，脑子里有一百个她一千个她一万个她，他的魂，仿佛被一个心魔勾走了。他干脆扔掉粉笔，在后面细细致致打量起孟小麦来，他发现她比以前消瘦了不少，但她的孱弱单薄更洋溢着一种清灵娇艳的美。
　　这些日子她是不是生病了？要紧不要紧？好了没有？他迫切想知道。在他正想着如何开口问她时，孟小麦回过头来，欲言又止。他忙走到她面前，“是不是字有些草？”
　　孟小麦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靠近她，发现她正把那些复习内容一字不漏重新抄写在她的笔记本上，他不解地看看她：“干嘛费这事？”
　　“没事，就当增强记忆，再说，我怕兰玉问我。”
　　“这样啊！那——我读你写，好快一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问我，数理化我解答的方法可能和老师有点不同，不过这是条捷径，更容易撑握。”
　　程少楠在她对面坐下。
　　“你坐你位置上。”孟小麦悄声说。
　　程少楠会意地一笑，就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当孟小麦拿着笔记本转过来时，程少楠故意踩踏出几声脚步，孟小麦立马转回自己课桌，并埋头认真写字。
　　程少楠被她的可爱劲逗乐了，哈哈地笑。
　　孟小麦发现他在捉弄她，转过来骂他：“你讨厌。“
　　“好了，不逗你了，我们现在开始。“
　　程少楠是故意的，就为撩开孟小麦身上那层羞涩的纱笼。
　　孟小麦一向不喜欢这些讨厌的XY，今晚却惭惭听出兴趣来，不明白的地方一问再问，程少楠就举一反三，直到她弄清弄懂为止，这份耐心连他自己都吃惊。
　　俩人忘记了时间，直到熄灯，才摸索着离开教室。在课桌间孟小麦被一张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程少楠伸手及时托住了她，肌肤相触，俩人都颤抖了一下，孟小麦刚想躲开，腰又撞到课桌上，痛得她直吸气，程少楠把手伸向她：“拉着我！”
　　孟小麦不肯，但程少楠固执地伸着他的手，孟小麦迟疑了一下，害羞地把手放到他手里，程少楠握紧了这双小小的手，觉得握住了希望的田野，握住了整个大自然，握住了一生的幸福。
　　后来，他又主动找机会去给她讲解习题，听她提问简直是一种享受，红唇轻启，像田野里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儿。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放弃能让她美餐一顿的好机会，什么饼干、蜜饯、巧克力、牛肉干、烤鸡腿、小笼包……凡好带的东西他想方设法都带去，充当夜宵。
　　他是多么想让她一下子丰盈鲜润起来啊！
　　有一次，孟小麦放下手中的笔，忽然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打量着他，“哎，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什么？”只要被这双黑得透出墨绿光泽的眼睛看一下，程少楠马上就变得晕晕乎乎。
　　“我看你在上课时还没有我听得认真呢，为什么我听不懂你不听反而懂？”
　　程少楠愣了一下，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可以骄傲，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唯独在孟小麦面前，他的光芒会一下子收敛起来，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虽然上课不听，可书还是看的。”
　　“看看书就能懂？”
　　程少楠点点头。孟小麦睁大眼睛，满眼敬佩：“那么，我怎么就看不懂？设一个未知数的方程还可以应付，设两个未知数的方程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无论我如何努力，分数总是在六十分前后徘徊，会不会我命里跟数理化相克？”
　　程少楠呵呵一笑：“那就让命里跟数理化相配的程大师来破解。”
　　“我要听几遍才能懂，你不怕麻烦？”
　　“不怕。”程少楠想，最好你一直听不懂，我就能一直和你单独相处。
　　“小麦，我们定个暗号怎么样？“
　　“暗号？“
　　“摩斯密码。你拿笔记一下。”
　　“你真逗。”
　　“我弹三下即：我等你。两下即：等我。“
　　“不是一个意思吗？“
　　“怎么能一个意思？三下，说明我今晚没事，会早早在教室里等你；两下，说明有事缠身，你等我，别走开，我一会就来。“
　　小麦笑了：“随你弹几下。“
　　“真的？那我弹七下。”
　　“七下？什么意思？”
　　“想去。”
　　“不想，让XY整成白痴了。“
　　“就当是我布置的回家作业，睡在床上慢慢想。“
　　第二天放学，程少楠还真在小麦背上弹了三下，小麦捂住嘴，跑出教室。
　　晚上，程少楠已经在等她。
　　“程老师先检查一下昨天布置的回家作业。“
　　“没做。“小麦一歪头。
　　“为何不做？“
　　“不会。“
　　“不能啊，这么简单。“
　　“老师布置的题有问题，七个字的有很多，比如：今天有事回家了、晚上你就别等了、教你真是太麻烦------“
　　“孟同学就这想像力？不能想像得美好些？浪漫些？算了，考完试再说吧，考好了给你换成填空题，没考好，继续自己想。“
　　“啊？“
　　“不啊，现在开始认真听课。“
　　“哦。“
　　以后每个星期一晚上，程少楠都会在教室里等孟小麦，一是帮她复习，二是给她带来很多好吃的，三是检查她的手指有无受伤，这双白净小巧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握镰刀的手，应该是双弹钢琴的手。
　　“又回去割草了？”
　　“是。”
　　“你好像有割不完的草。”
　　“当然，草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啊？”
　　“草可以使兔、羊、猪长大，长大后可以变成钱，钱可以交学费，所以是我们的命根子。”
　　程少楠听了心里发酸，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讪讪问了句很无聊的话，“草——多不多？”
　　孟小麦轻声笑：“只要不是马路，都会长草，不过割的人多了草就少了。浅绿色的茸茸小草刚一露头，就没有了，根本看不到它变成深绿色。其实，我多想看到清风起处草浪起伏，野花争妍群苞怒绽的景象啊！可是没法子，有了这个景象兔子们就得挨饿，我不去割别人会去割，不可能等到勃发茂盛的那一天。”孟小麦眼里闪着哀婉动人的光。
　　“小草好可怜，小麦好辛苦。”程少楠听着她诗一般的话，望着她迷人的小脸蛋，又是着迷又是心疼。
　　孟小麦嫣然一笑：“才不呢，至少我还能上学，家乡很多同龄女孩子现在都在田里帮父母干活，她们才辛苦。”
　　“这样啊。你——一般割到多晚？太阳落山也不回家吗？”
　　“说不定，放学早了会很快，晚了也就跟着晚，必须够它们吃啊。”
　　“它们——会吃很多吗？”
　　孟小麦看看他，抿嘴轻轻笑了，“是，很多，它们胃口可大了。”
　　“怎么会这样？个头不大胃口大，讨厌。”程少楠皱紧双眉，“我——能帮你什么吗？”
　　“什么？帮我割草去？”
　　“好啊。”程少楠雀跃。
　　孟小麦笑了起来：“你会吗？别五个手指都保不住。”
　　程少楠盯着孟小麦的手，眼睛中含着怜爱的柔情：“你也熟练不到哪儿，让我数数有多少道伤疤。”说完他抓住孟小麦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你干嘛？”孟小麦甩开他的手，脸红了一大片。
　　程少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哎，我不会割草，我可以帮你打手电筒，是不是？”
　　孟小麦瞟了他一眼：“胡说，你到清水港去？帮我打手电筒？他们几个会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呗，老师不是说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吗？我也可以帮他们打手电筒。我决定了，这个周末就跟你们回去，我去跟晓光说，住他家，我俩结拜。”
　　“结拜？”
　　“不结拜也行，我和他已经相处得很好了，周末去他家玩玩合情合理啊。你说这样行不行？明天晚上我先请他上我家玩，然后住我家，一周去个三天，这样他就会邀请我去他家玩了。“
　　小麦抿住嘴笑。
　　“笑什么？”
　　“笑你傻。”
　　“傻？我傻吗？这么聪颖过人你竟然说我傻。要不-----试试？”程少楠狡黯地看着孟小麦。
　　“才不要你去。”
　　“我要不帮你打手电筒，你的手指又要不保了。”
　　“谁说的，我少了吗？少了哪根没有？”孟小麦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着。
　　“少了就来不及了，成了九指姑娘，以后谁要你？”
　　“没人要最好，我和小羊为伍。”孟小麦歪着脑袋笑。
　　“我把小羊宰了。“
　　“那-----我和小兔为伍。“
　　“我把小兔吃了。“
　　“我和小猪为伍。“
　　“同意。“
　　孟小麦发现程少楠给她下套，追着要打他，程少楠身姿敏捷，在书桌间上下跳跃，她那里追得到他，于是改变起策略，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程少楠见她不动，忙上前扶她，“怎么了怎么了？撞哪了吗？撞哪了？我看看。”
　　说着在小麦身上乱摸，小麦趁机抓住他的手解气地一口咬下去。
　　程少楠也不叫，只是看着她笑。
　　“你不痛？”小麦疑惑地问。
　　“这是你送我的毕业礼物，痛也忍住。”
　　小麦握住他的手看看，道：“明天就褪了，怎么办？“
　　“要不-----我现在去照相馆？“
　　“费那事干嘛。“
　　“那怎么办？“
　　“简单。“小麦低头又是一口，加大了力度，程少楠自掘坟墓叫苦连天。
　　小麦笑得前仰后合。
　　“没看出来，花一样的孟小麦有暴力倾向。”
　　“我是清水港原野上一朵野蔷薇，浑身是刺。“
　　“真的吗？不敢了，牢记孔子说的话。“
　　“又找咬。“
　　程少楠抱手逃窜，“这下真不敢了。“
　　接着他又央求小麦：“除了牙印，再送我一样礼物。”
　　“什么？“
　　“照片。“
　　“干嘛？”
　　“不干嘛，不是快要毕业了吗？想记住你的模样。”
　　“会拍集体照。”
　　“那不行，人太多，看着看着会看别人。”
　　“不正好？全是花朵一样的女同学。”
　　“我只爱看清水港原野上那朵浑身是刺的野蔷薇”
　　“不怕扎手？”
　　“哪怕血流如注。”
　　小麦笑而不语。
　　“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哇，刚才谁授口来着？”
　　“讨厌。”
　　“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悲哀，老师白折腾了。”
　　“想要也可以，我有条件。”
　　“说。”
　　“那道填空题。”
　　小麦说完拿出这次测试的考卷，数理化全部在八十分以上。
　　“小麦，谢谢你！为了九十分，我们继续努力！”
　　小麦迷惑了，“应该我谢你才对。”
　　“不，你让我有了成就感。”
　　“那？怎么谢我？”小麦调皮地问。
　　“你------真想知道？”
　　“既然是作业，哪有不想完成？”
　　程少楠沉思了一会，说：“笔。”
　　小麦递上笔和纸。
　　程少楠看一眼小麦，写下这道纠结了小麦多日的七字填空题：“（）是我最（）的人。“
　　小麦怦然心动。
　　程少楠凝视她，柔声问道：“会填了？明白了？”
　　小麦发了会呆，在括号里填上一个“你”字和一个“怕”字。
　　这下轮到程少楠发呆了。
　　“为什么？”
　　“我会咬人啊，还不怕？”
　　小麦妩媚一笑，离开教室。
　　望着小麦聪慧的背影，程少楠会心一笑：“悟性不错，孺子可教。”
　　因这道填空题，程少楠终于在小麦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且是有颜色的影子！这份心灵相通伴随着他们度过了美好的高中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