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茁壮成长

　　在石河子144团1营1连，蒋爱珍犹如出土两周后泼了大粪的青苗一样，迎着灿烂的阳光，在茁壮地成长。
　　到了一九七三年四月份，1连团支部就看好了蒋爱珍这个苗子，想把她发展为共青团员，团支书找蒋爱珍谈话。
　　团支书说：“蒋爱珍，你对共青团有认识吗？”
　　蒋爱珍看着团支书的脸说：“这怎么说呢？”
　　“说实话呀，有认识就是有，无认识就是无，有什么难说的。”
　　“我在中学读书时，班里的团支书也这样问过我。”
　　“你搞错了吧，应该是少先队大队长问你入队吧？”
　　“初中已经没有少先队了，就是共青团。”
　　“你们的共青团和我们的共青团能同日而语吗？”
　　“不都是中国的共青团吗？”
　　“你们的团支书和我这个团支书是一样的吗？”
　　“这当然不一样，你是你，他是他，他那时候身上还有奶花香，你的身上只有泥土气息。”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说说对共青团的认识。”
　　“你是团支书，还是你给我说说吧。”
　　这个团支书是个很能说话的人，他说：“我们共青团的全称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我们的团员都要信仰共产主义。”
　　蒋爱珍说：“你能给我说说共产主义吗？我就想知道。”
　　“这个共产主义嘛，它就是共产主义，一句话，就是共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这可是利己主义啊。”
　　“对呀，这共产主义就包含了利己主义，你要共别人的产，对你来说就是利己呀，只有把自己的产拿出去让别人去共才是利他呀，这样的人就叫地主和资本家。”
　　“那谁好谁坏呢？”
　　“这一目了然呀，当然是我们好，地主资本家坏呀。”
　　蒋爱珍正色道：“支书同志，那我就和你们一道做个好人。”
　　团支书一拍大腿说：“这就对啦，这就是认识呀。”
　　“支书同志，我今年满十七岁，这共青团有年龄限制吗？”
　　“有哇，十四岁到二十八岁的群众都有可能是共青团员。”
　　“十四岁十五岁的人是青年还是少年呢？”
　　“应该算少年吧。”
　　“四十岁以上的人还算青年吗？”
　　“应该不算吧。”
　　“那共青团的高官为什么都在四十岁以上？”
　　“蒋爱珍同志，你别跑题，今天是我和你谈话，不是你来考我，你别颠倒了主次。”
　　“支书同志我向你认错，还有几个问题我要问你。”
　　“你问吧，只要是共青团的事都可以问。”
　　“团徽上那个圈圈都是什么？”
　　“这你还看不清呀，麦穗和齿轮呀。”
　　“麦穗什么颜色呀？”
　　“金色的。”
　　“齿轮什么颜色呀？”
　　“你是问实际的齿轮还是问团徽上的齿轮？”
　　“实际的齿轮呢？”
　　“黑色的或者是白色的。”
　　“团徽上的齿轮呢？”
　　“也是金色的。”
　　“这斗坨吗？”
　　“这……蒋爱珍同志，你又把我绕进去了，我刚才已经严肃地和你说过了，今天是我找你谈话，叫你谈谈对我们共青团的认识，你怎么老是在考我呢？”
　　“支书同志，我还一个问题不明白。”
　　“你就问吧，继续问吧。”
　　“团徽中间有一条带子，那叫什么呀？”
　　“它叫绶带，上面写着‘中国共青团’。”
　　“你们老家起柩的时候，柩上是不是也绑着一根带子，那叫什么呀？”
　　团支书迅速扭转谈话方向，他说：“蒋爱珍同志，你只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的共青团？”
　　“当然是愿意呀，它是群众的先进组织，我就是要进入到组织里来，我要团结在我党的周围，跟着党走。”
　　“你早说啊，早这样说了，就省却了我的口舌。这样吧，你快写一封申请书，请求加入我们共青团，争取在这个青年节入团。”
　　“支书同志，你做群众工作要群众加入你们的队伍，你就要耐心细致，你就要循循善诱，你不能怕麻烦的。”
　　团支书把手一挥说：“就这样吧，你写申请吧。”
　　团支书走了，蒋爱珍伏在桌子上写入团申请，一年来写家信把文字写活了，她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好了申请书。
　　不久，1连的团支部批准了蒋爱珍的入团申请，五月四日那天，只见蒋爱珍站在团旗下举着右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学习社会主义文化课，誓为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贡献自己的一生。
　　会后，团支书遇到了蒋爱珍，就把她叫到一边谈话，团支书说：“蒋爱珍同志，你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了，宣誓的时候，你有何感想？”
　　“那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
　　“为什么怦怦直跳？”
　　“我有点怕自己短命。”
　　“你以为要你入团就是要你去死呀？”
　　“那倒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怦怦直跳呢？”
　　“我说不清楚。支书同志，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有资本主义文化课呀？”
　　团支书想了一会说：“应该是也有吧？”
　　“那乘法九九表是哪个主义的文化课呢？”
　　“这要去问旗手，看她怎么说。”
　　“支书同志，我今后怎么做啊？”
　　“你还跟过去一样呀，过去你是军垦一枝花。你看哇，以前你不会到水渠里抠泥巴，后来学会了；以前，你不会摘棉花，后来学会了，而且还成了第一摘手；以前，你不会挑土修水库，后来你也学会了；以前，你只会坐马车，后来你学会了赶马车，什么东西你一学就会。更主要的是你的心地善良，有空就帮那些单身军人洗衣洗被，帮他们缝补衣服，他们背地里没一个人不夸你的。”
　　蒋爱珍笑着说：“我真的有这么好么？”
　　“你当然有这么好呀，不然怎么动员你入团呢。就你的条件呀，我看入一个党也绰绰有余呀。”
　　蒋爱珍喜得不得了，就说：“真的吗，我还可以入党呀，我够条件呀，我要是入了党，头上的光环不又多了一圈么？”
　　“你这话别对我说，我只是一个团支书。”
　　蒋爱珍入团才一个月，144团要召开共青团代表会议，1连的团支部就推出了蒋爱珍做代表，团支书又来找蒋爱珍谈话。
　　团支书说：“蒋爱珍同志，我们144团要召开共青团代表会议了，我们1连有两个代表名额，我一个，还一个就是你。”
　　“这是你的意见吗？”
　　“这不光是我的意见，也是团支部的意见，大家认为你最适合当代表，我这个代表纯粹是由于职务关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最适合了。”
　　“那我给你说说吧，你呀，最听党的话，党叫你上山下乡你就上山下乡，党叫你热爱劳动你就热爱劳动，挖渠泥你冲在前，赶大车你冲在前，摘棉花你是第一摘手，党叫你入团你就入团了，你先进呀！”
　　“其实我们1连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你不同啊，你是上山下乡知青，又是个女同志，还只有十七岁，别人没这个条件。”
　　“那好吧，那我就当这个代表吧。当代表要注意什么呢，支书同志你给我说说。”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当代表，按照传统就是鼓掌，别人在台上讲话做报告，你在台下的任务就是听，就是鼓掌。开小组会讨论的时候，你也要讲话，但是，你不要讲自己想说的话，而是要讲报告里所说的话，报告说144团形势大好，你就跟着说形势大好，完了，你就举手。”
　　“这么容易呀？”
　　“对呀，当代表最舒服啦，吃饭睡觉鼓掌看电影，举手通过。”
　　团支书这样一说，蒋爱珍心里就乐开了花，她把团支书的话说给三哥蒋根土听，蒋根土说：“你要上进哇，团支部这么看得起你，入团才一个月，你就当上代表啦，许多人入团上十年了还没做过一回代表，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蒋爱珍看着三哥，然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蒋根土说：“当然是你出众呀，你看啊，你长得漂亮，还很积极，又是个女孩子，这代表里要有各个层次的人，比如女的啦，知青啦等等，你都够条件，这样一来，你就瞎子碰到谷头米了。”
　　三哥的话把个蒋爱珍妹妹说的雾里云里，又是说她出众，又是说她瞎子碰到了谷头米，岂不矛盾么？
　　开会的那天，蒋爱珍就坐在团支书的身边，听报告的时候，她就学团支书的样子，支书笑她也笑，支书鼓掌她也鼓掌，支书站起来喊口号，她也站起来跟着喊口号，支书就夸她聪明灵慧。
　　两个月后，农八师在石河子市召开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1连又将蒋爱珍推出去做了代表，这一次不是团支书推她，而是连长推她。
　　蒋爱珍说：“连长，你还是推别人吧，别人比我先进积极。”
　　连长说：“小蒋你就别谦虚啦，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谦虚过度等于骄傲。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要推你，而是连部的领导都要推你，你看啊，你一个女孩子，一到连队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扎脚勒手下到水渠里捞渠泥，别的女孩子挑半担，你可是挑一平担；别的女孩子把辫子吊在背后，你却是挽在草帽里；别的女孩子只能坐马车，你却可以赶马车；别的女孩子一天只能摘一百斤棉花，你却一天可以摘一百五十斤棉花。要是不推你做代表，我们就丧失了良心。”
　　“我有这么好吗？”
　　“你就是这么好。”
　　“我自己都不觉得啊。”
　　“你当然是不觉得啦，你没写在日记里，你没去做报告，你没去找领导汇报，你没去总结见报。不光是你不觉得，就是一般的人如果不给你总结，也会不觉得。全在于总结啊，你没听说过吗，总结成绩上北京。”
　　“我们连里就我一人么？”
　　“当然就你一人呀，多了不就是群众大会么？”
　　“那我要注意什么啊？”
　　“根据我的经验，那就是只栽花不栽刺，领导做报告的时候，当他停住看着台下的时候，你就要知道这是要鼓掌，领导读完报告后，更要长时间热烈地经久不息地鼓掌；别人举拳头呼喊口号时你要跟着呼喊口号。”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再就是礼节啦，比如和领导握手，领导站在那里把手伸出来，你就要抢前一步去，一双手握住领导的手；照相的时候，你要站在领导的身后；和领导同一桌吃饭的时候，领导未动筷子你就不要动筷子；领导上厕所的时候，你也要站在一边，优先领导。”
　　“还有吗？”
　　“应该差不多了吧，这可不是要你巴结领导啊，这是叫你莫去惹领导，领导都很忙的，什么事情都要优先他，你若是不优先他，惹毛了他，你这个先进代表就变成了后进代表，性质就变啦。”
　　连长这么一说，蒋爱珍就吓得吐了舌头。
　　在石河子市参加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蒋爱珍也算是见了世面，她见到了师长师政委这样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和蔼可亲，他们握着蒋爱珍的小手总是不愿意放下，他们抚摸着蒋爱珍漂亮的面颊总是说像他们家里的女儿，吃饭的时候也把蒋爱珍拉到自己一桌，把好吃的菜夹到蒋爱珍碗里。
　　清纯的蒋爱珍参加完这两个大会后，她在1连就声名鹊起了，没人不知道她先进事迹的，没人不知道她工作积极的。年轻的蒋爱珍自从头上有了光环后，就时刻按照新要求来做人做事，她不能辜负了共青团员称号，不能辜负了青年积极分子称号。
　　严格要求自己的蒋爱珍在工作之余跑单身男宿舍更勤了，帮助那些男单身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她的爱心和勤劳不是鼓励了别人，而是让那些男单身变得更懒更邋遢了。
　　他们把衣服换下来就堆在那里，等着蒋爱珍来浆洗收捡，有的人更是把臭烘烘的袜子和短裤头也堆在那儿，等着蒋爱珍去洗。
　　蒋爱珍看见这样的情况也很生气，就停止了一个星期不去男宿舍帮他们，男生们也很生气，他们觉得这是蒋爱珍应该做的，蒋爱珍不来做就是失职。
　　一个外号叫牛角的男青年一天跑去蒋爱珍宿舍里说：“我们那里换下来的臭衣服堆成山了，你几天了都不过去洗，怎么回事啊？”
　　蒋爱珍说：“自己的事自己做，干嘛靠别人啊。”
　　“我们的臭衣服当然是归你洗呀。”
　　“这是什么话？”
　　“你是先进团员，你是青年积极分子，我们把好的名誉都让给你了，你说说，不该你洗吗？”
　　“这又不是公事，与积极何干？”
　　“当然是有关系，一个积极分子，就要时时事事积极，列车上的瓜子壳和纸屑于雷锋无关吧，他为什么要去扫？工地上的砖块与雷锋无关吧，他为什么要去搬？老奶奶带着孙女回家与雷锋无关吧，他为什么要去送，他这都是为了表现要积极哟，不然，他拿什么写到日记里，拿什么给领导汇报，拿什么做讲用，你也是个积极分子，为什么就不能学习雷锋同志呢？”
　　蒋爱珍无话可说了，只得同他去男宿舍拿来臭衣服洗涤。
　　一九七四年，蒋爱珍在1连做了两年后，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144团场医院要开展护士培训，给1连分来了一个名额。
　　参加护士培训，意味着参加者将来不再和土疙瘩打交道了，而是和病人打交道，她的劳动对象改变了，工种改变了，简单地说，就是不再烤黄日头，进入了“上等人”行列。
　　派谁去参加护士培训呢？
　　1连有十几个女孩子，没有谁合格不合格，对于那些女孩子来说，完全是随机的，对于连部的人来说则不是随机的，全看领导人的好恶，连长说谁行谁就行。
　　这个消息是指导员带回来的，他说给连长听后就问连长派谁去，连长不假思索地说：“就是蒋爱珍吧。”
　　指导员说：“连长，你对这个蒋爱珍钟爱有加啊。”
　　“怎么，不行吗？”
　　“行倒是行，就怕别人嚼舌头。”
　　“嚼什么舌头？”
　　“当然是嚼你和蒋爱珍的舌头呀。”
　　“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我关心蒋爱珍有点多？”
　　“我不这么认为，就怕别人这么认为。”
　　“有什么事实吗？”
　　“你看啊，蒋爱珍来我们1连没一年就入团了，后来还当了团代表，又当了青年积极分子，好事叫她一个人占尽了。”
　　“青年中，是不是她的工作最积极？”
　　“那是。”
　　“是不是她的工作做得最好？”
　　“没说的。”
　　“这不就结了，我们培养她也就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啊！”
　　“问题不是这样的，连长，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不是平面的，它有起伏，有波澜，有暗流。你要知道，人性中最可怕的就是嫉妒心，蒋爱珍是不错，你去栽培她也理由充分，可是别人看见了就眼红，就嫉妒，他们认为好事叫蒋爱珍一人占尽了，如果没这个蒋爱珍，其余的人就可以分摊这些好处，现在却叫蒋爱珍一个人占去了。嫉妒的人就会开始造谣，他们会造蒋爱珍的谣，会造你的谣，甚至还会把你和蒋爱珍放到一起造谣。你说你心底干净，他们就会说你内心的秘密藏得很深，你说的清楚吗？”
　　连长说：“指导员同志，你这完全是杞人忧天，我不会去管别人的嫉妒心，我的意见就是要送蒋爱珍同志去参加护士培训，谁愿意说什么就去说什么，说烂他的嘴巴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