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百能师

　　蒋爱珍在连队里就像一株出土的苗样，土壤、水分、肥料、阳光，一样不少，她在突突地往上长，有人在板报里写文章夸她，说她在伟大领袖的阳光雨露下，正茁壮地成长起来。
　　到了采棉的季节，兵团战士无论男女都要去棉田里采摘棉花，这对蒋爱珍来说又是个考验，一大块棉田，几十亩面积，长着无数的棉树，棉桃炸开了，雪白的棉花暴露出来，一面朝着阳光，另一面还睡在棉桃壳里，要把一朵朵棉花从这壳里抠出来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棉丝粘着壳底，抠轻了就会有棉花残留在壳里，没谁去再抠二遍。
　　这是一种了无趣味的重复劳动，采了这朵就会有那朵在等着你，从早上出工一直要采到太阳落山才算一天的工作完结，中午饭是送到地头来吃的，还有一件事最难办，人都有三急，内急了如何解决？
　　蒋爱珍拿这个问题去悄悄地问纪大姐，纪大姐看着她猴急的样子就笑了，蒋爱珍说：“你笑什么啊，快告诉我吧。”
　　“你这么大了，还要人教你呀？”
　　“你不教我，我怎么知道？长这么大，我还没一个人去过棉田，也从没一个人在外做一天事不得回家的。”
　　“那好吧，我教你吧，就地解决。”
　　“就地解决，你叫我随地大小便呀？你叫我在野外就地解决呀？我把一个屁股对着老天，老天还不生气打我几巴掌呀？”
　　纪大姐咯咯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蒋爱珍说：“你笑什么啊，是不是觉得我幼稚？”
　　“你一点都不幼稚，你很成熟。这样吧，你就憋着，就叫尿憋死算啦，省得老天惩罚你。”
　　“我不愿意现在就死了啊，我还是不憋着，就地解决吧。”
　　“这就对啦，你看啊，棉树有一人高，密密麻麻的，你内急了，往下一蹲，再解开裤子，几秒钟就解决问题了，老天还没回过神来，你就把裤腰带系上了，多简单。”
　　“那我问问你，是先蹲下再解裤腰带，还是先解裤腰带再蹲下？”
　　“我刚才都说明白了，是先蹲下再解裤腰带，这样一来，就没人看见你的白屁股了。其实，别人原本就看不见，一个个人隔得老远的，大家忙着摘棉花，谁去管你内急。”
　　蒋爱珍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就不说这个话题了。
　　吃了早饭后，蒋爱珍背着篓子来到棉田，分给她的那块棉田足有七亩面积，蒋爱珍站在棉田里，别人只隔几丈远就看不见她人了。蒋爱珍背着背篓摘棉花，首先是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摘的，一次总是摘不尽棉壳里的棉花，有时候甚至要去摘四五次才能摘尽。
　　满地的棉花在太阳暴晒下，一朵朵炸开了，它们在棉壳里翻出来，原来闭合的棉壳一瓣一瓣地翻卷着，尽量地舒展开，雪白的棉花就呈现在太阳底下，呈现在摘棉人眼前。
　　蒋爱珍背着背篓采摘了一个多小时，发现这背篓很碍事，还勒得胳膊精疼，就把背篓取下来，放在脚边，摘几株棉树才挪动一下，很划得来，自己也轻松了许多。
　　到了半上午，果然内急了，蒋爱珍就按照纪大姐的方法蹲了下去，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浑身轻松了许多，就跑到田埂上，她要去看看纪大姐这时候已经摘了多少棉花。
　　纪大姐就在蒋爱珍东边那块地里，蒋爱珍来到这里一看，纪大姐已经摘了半麻袋棉花，怕有三四十斤，而蒋爱珍自己顶多就是十来斤的样子，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蒋爱珍脸都红了，她是看到纪大姐的劳动成果后脸红的，她不知道纪大姐用的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笨拙。
　　蒋爱珍说：“纪大姐，你比我要快几倍啊。”
　　“是吗，那你还站在这里看热闹？”
　　“我来向你学习啊，看你如何快起来的。”
　　“那我告诉你吧，两只手都要学会采摘，若是右手采摘，左手就要抓住棉树枝，若是左手采摘，右手就去抓棉树枝，遇到棉花开得最灿烂的棉朵，那就双手一同采摘。双手同时采摘是一种技巧活儿，要练很久才会恰如其分使用得当。”
　　纪大姐在棉田里做示范，蒋爱珍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自己笨拙，下田之前就应该来看的。
　　熟能生巧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经验，回到自己的棉田里，蒋爱珍开始按照纪大姐教的方法采摘棉花，进度果然快了很多，她尝到了甜头，越做越有味道，渐渐地就把自己两只手练得自如了。
　　汗水从蒋爱珍的毛孔里冒出来，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那一溜刘海趴在额头上已经不成型了，它们被汗水黏成一绺绺，汗水顺着那绺尖往下流，滚进她的脖子里，打湿她的衬衣，太阳晒着她汗湿的衣服，却总是晒不干衣服，蒋爱珍带来的一大瓶凉开水也快要喝完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吃中饭的时候，纪大姐过来看了看蒋爱珍的劳动成果，她说：“还不错，比我当年第一次摘棉强多了，你这起码也有三十斤，我当年第一次摘棉，一个上午只有二十一斤。”
　　“你起码摘了八十斤吧？”蒋爱珍问道。
　　“只会多，不会少。”
　　“我么时才能赶上你啊？”
　　“两三天时间吧，你心灵手巧的，练了两三天就成熟手了。”
　　蒋爱珍和兵团战士差不多在棉田里采摘了一个月棉花，棉花下种的日子不同，采摘的日子自然不同，到了后期，蒋爱珍就是一个摘棉高手了，她的日采棉量记录不但赶上了纪大姐，还超过了纪大姐，成为了1连最里手的采棉姑娘。
　　农业是分季节的，忙的时候很忙，从早忙到黑也做不完事情，闲的时候就无事可做，遇到这样的日子，连里就想些办法，让大家参加娱乐活动。
　　连长找到蒋爱珍说：“小蒋，现在清闲了，连里想组织一个活动，我来问问你的意见，搞什么为好。”
　　“那好呀，唱歌行不行？大家围一个圈，会唱歌的人就站到圈子里去唱歌。”
　　“你来组织好不好，你是个知青，刚从学校里出来，很适合。”
　　“那好吧，我就试试吧。”
　　连长嘟了个哨音，叫大家带凳子到院子里集会，人到齐了，连长就说了开场白，然后叫蒋爱珍主持歌唱会。
　　战士们一听说要唱歌，就有点高兴，这总比闷在屋子里强啊。
　　蒋爱珍站到了圈子里，她说：“我们唱的第一支歌应该是《东方红》，这支歌大家应该都会唱吧，我们先合唱一支，我来打拍子，然后大家各自唱各自的。”
　　蒋爱珍开了一个头，大家就一起唱了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这支歌唱完后，圈子里就有一个叫陈向阳的小伙子说：“蒋爱珍妹妹，你能不能换支新鲜的歌唱给我们听呀，君从绍兴来，应知杭州事，钱塘涨潮否，今日当告知。”
　　另一个叫刘子集小伙子说：“向阳伢子你要这样说，我就要批判你了，第一，你不能叫蒋爱珍做妹妹，她只是蒋根土的妹妹，不是你的妹妹，你不能妹呀哥呀挂在嘴上。第二，你叫蒋爱珍唱一支新鲜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刚才唱的不新鲜，你是不是想去吃牢饭？第三，你最后念的是一首诗，你要交代，这是谁写的诗，钱塘涨潮的寓意是什么？你要不把这三点说清楚，我就和你没完。”
　　刘子集这样一说，陈向阳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刘子集说：“不许笑，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连长说：“这不是开批判会啊，我们是来娱乐的，大家还是唱歌吧，小蒋，你先唱一个。”
　　蒋爱珍说：“好，我就先唱一支《送我一枝玫瑰花》吧。”说完，她就亮开歌喉唱了起来：
　　你送我一支玫瑰花
　　我要诚恳的谢谢你
　　那怕你自己看得像个傻子
　　我还是能够看的上你
　　那怕你自己看得像个傻子
　　我还是能够看的上你
　　你要骄慢轻视我啊
　　我要看看你的本领
　　我要嫁上一个比你还强的
　　就会刺痛你的心
　　我要嫁上一个比你还强的
　　就会刺痛你的心
　　----
　　百灵鸟儿从手中飞去
　　落到美丽的花园里
　　花儿一样可爱的百灵鸟儿
　　梳着你的美发
　　花儿一样可爱的百灵鸟儿
　　梳着你的美发
　　我们像黄莺和百灵鸟
　　我们相爱如鸳鸯
　　蒋爱珍一唱完，全场掌声雷动，拍了一遍又一遍，差一点就把天上的太阳拍落下来，等掌声停下来，刘子集又站出来反对说：“不行，不行，蒋爱珍你不能唱这样的歌曲，这是靡靡之音，宣传爱情的，小资情调，大家要是唱会了就要中邪的。”
　　陈向阳唱反调说：“宣传爱情好啊，男男女女就是要相亲相爱，不然活着还有意思吗？”
　　一排长孔有礼说：“蒋爱珍唱得好不好？”
　　围着的人都齐声说“好”。
　　孔有礼又说：“蒋爱珍再唱一个要不要？”
　　大家又齐声说“要”。
　　蒋爱珍一张脸红扑扑的，站在垓心，她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捻着衣服的角角，然后说：“好吧，我就再唱一支《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
　　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阿哥去当边防军
　　十里相送难分手难分手
　　啊...
　　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
　　月亮月亮歇歇脚
　　我俩话儿没说够没说够
　　啊......
　　月亮走我也走
　　我送阿哥到桥头到桥头
　　阿哥是个好青年
　　千里边防显身手显身手
　　啊...
　　晚风悠悠吹小河静静流
　　阿哥阿哥听我说
　　早把喜报捎回头捎回头
　　月亮走我也走
　　十里相送难分手难分手
　　啊...
　　晚风悠悠吹小河静静流
　　阿哥阿哥听我说
　　早把喜报捎回头捎回头
　　捎回头
　　等蒋爱珍唱完后，刘子集又站出来反对，他说这也是“哥哥妹妹”的靡靡之音，也是不能唱的，陈向阳就笑他说：“刘子集呀刘子集，你这么多禁忌，那你就自己带个头唱支歌我们听听如何？”
　　陈向阳这么一说，刘子集就说：“唱就唱，我还怕什么。我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蒋爱珍，你就打拍子吧。”
　　刘子集站了出来，站到了蒋爱珍面前，蒋爱珍退后了两步，准备打拍子，刘子集开始唱：
　　我们走在大路上,
　　高举红旗向太阳,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万里河山红烂漫，
　　文化革命胜利辉煌，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七亿人民斗志昂扬。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我们的歌声传四方,
　　革命风暴席卷全球,
　　美帝苏修一定灭亡。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大海航行靠舵手，
　　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永远忠于毛主席，
　　红心似火意志如钢。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刘子集的男高音其实也很好听，等他唱完后，连长就说：“我们还是大家一起唱一支《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刘子集说：“连长，这支歌以前是革命歌曲，自从林彪出事后，就不大唱这支歌了，我们还是换一支吧。”
　　连长说：“这就日他娘的怪事了，林彪是林彪，歌是歌，这里面的歌词又不是说的‘干革命靠的是林彪思想’，还禁唱了，你糊鬼吧？”
　　刘子集依然在坚持自己的观点，连长叫蒋爱珍开个头，然后大家一起唱，蒋爱珍就开头了，一连的人一齐吼了起来，把个刘子集气得满脸通红。
　　散场了，陈向阳就指着刘子集说：“你这个刘子集怎么回事啊，今天处处和大家作对，不是反对蒋爱珍就是反对连长，什么意图啊？”
　　刘子集说：“我也不知道呀，看见蒋爱珍站在这里，我就想说话。”
　　“你的意思是你要吸引蒋爱珍的注意力，让蒋爱珍注意你。”
　　“我可没这样说啊。”
　　“我知道你没有这样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啊。”
　　“我看你就是虚伪，心里这样想，嘴巴里却不说。”
　　“我看你也差不多啊，你也是想吸引蒋爱珍的的注意力。”
　　“你说我也是呀，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就是这么判断的。”
　　“哦，这样哦，那等我想想。”
　　刘子集笑着说：“我看你也是虚伪。”
　　陈向阳出个主意说：“子集，你有烂衣服吗？蒋爱珍很会补衣服的，我们一人拿一件烂衣服去她的宿舍里找她补衣服。”
　　“她会给我们补衣服吗？”
　　“一定会的，我看见过她给那些单身男人补过衣服。”
　　“在哪里补的呀？”
　　“当然是在院子里呀。”
　　“那我们去她的宿舍里行不行？”
　　“当然行哪，我们两个男人去有何不可。”
　　二人就回到了自己宿舍，一人拿了一件烂衣服去找蒋爱珍缝补衣服，他们的心里特别的激动，尤其是刘子集，心里就像兔子在踹他一样，蹦蹦直跳。
　　蒋爱珍看见两个男人拿了衣服进来就问：“你们的衣服烂了吗？”
　　刘子集抢着回答说：“我的没烂，就是掉了一颗扣子。”
　　蒋爱珍说：“掉颗扣子自己不知道钉呀？”
　　“知是知道，就是不如你钉的好。”
　　蒋爱珍看着这个刘子集就想发笑，陈向阳说：“蒋爱珍妹妹，我的衣服和他的不同，我的是烂了，有一个小洞，可以钻进两个手指。”
　　蒋爱珍拿过来一看就说：“我怎么感觉到这个小洞洞是你自己用剪刀剪出来的。”
　　“不会吧，我有这么傻吗？”
　　蒋爱珍看着这个陈向阳也想发笑，就叫他二人把衣服留下，说明天来取衣服即可。
　　陈向阳说：“我们不想走啊，想在这里看着你给补好了再拿走。”
　　刘子集说：“对啊，我们等着要换洗啊。”
　　蒋爱珍无法，就去拿来针线开始给他们缝缝补补，先给刘子集的衣服钉扣子，刘子集说：“蒋爱珍妹妹，你以前学过缝纫呀？”
　　蒋爱珍说：“我没学过，但是我看见过我娘缝补衣服。”
　　陈向阳说：“刘子集，你刚才不是反对我叫蒋爱珍妹妹么，怎么自己也叫起来了？”
　　“我是说你不能叫，我没说我不能叫。”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这么叫，我就不能这么叫？”
　　“我也没说我可以叫。”
　　“你这不是叫了么？”
　　“我是叫了，我在看有不有人反对，要是无人反对，就说明我可以这么叫，要是有人反对，就说明还要斟酌斟酌。”
　　“你这个刘子集也太搞笑了。”
　　蒋爱珍看着这两个小伙子就笑了，她已经缝补好了，就把衣服交给他们，然后说：“我今后要是发现你们谁自己剪烂了衣服剪掉了扣子，我一定不为你们缝补的，你们走吧。”
　　陈向阳说：“我们不能再坐坐呀？”
　　“还坐什么啊，衣服都缝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