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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拍山震虎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7-12-25 05:05:48      字数:4133

  失火案和喝酒死人案结案之后,于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先表扬我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不错,各村治保委员会都整顿健全起来,秋收保粮有了组织保障。紧接着给我下达了个新任务,说:“红忠大队一队知识青年点被盗,两年没有破案,旗革命委员会知青办公室摧办,公社压力很大,你去蹲点,看能不能搞出点眉目。案子破了破不了不要紧,一定搞出声势,回来写个报告就行。”于书记知道我是新手,没有受过刑事侦查专业训练,给了我一个“软”任务:走走形式,好上报。是呀,公安局两年都没破案,我一个学俄语的能抓住盗窃犯?
  到了一队之后,抽烟把牙熏得焦黄的李队长,小眼睛黄眼珠翻了翻,上下瞅了我一遍,转而脸上堆起了笑容。我看出了他对我的不信任以及他处事的老练,寒暄之后他恭维说:“于书记打来电话,说你是大学生,聪明能干,让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你。你放心,到这就算到家了,什么都不缺。”
  接着他介绍了案发经过:“1970年初,知青回天津过春节,知青点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门锁被翘开,点里面的东西全丢了,连锅碗瓢盆碗筷子都不剩。公安局两次来破案,一点线索没有,连重点怀疑对象也没形成,这回就看你的了。”
  我说:“就这么简单?”
  他说:“就这么简单,连点线索也没有,这回你来了,我看差不多能破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称赞还是调侃,照本实发说:“国家落实知识青年政策,上级破案催得紧,公社不来人蹲点不行。但实在破不了案也不要紧,写个报告递上去就行。”
  他听了,一脸和气,说:“也对,公安局都破不了案,咱破不了也不坷碜。你吃住都在队部,保证冻不着饿不着。”
  我原以为农村流动人口少,案子好破,心存一点侥幸。其实不然。我挨户访问,希望感动上帝,提供些蛛丝马迹,但在我挨户走访一遍后,得到的回答不是不晓得就是不知道。也难怪,村中住十年,无有不亲戚,互相关照、包庇难免。有的社员对贼气愤,却提不出线索。
  也许上帝垂怜我的诚心,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句话,在走访一家村民时,无意中发现张家盖大酱缸用的得是旧海军衫,心里一亮,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除知识青年外,农村社员极少有穿海军衫的,莫非……?我到屋里和两个老人闲唠起来,他家炕上两床旧被被面是军被面染成的灰色,心里一沉。我不能把心中想的告诉任何人,包括李队长。只要走露一点信息,全屯都知道了,甚么计划全泡汤。失火案告诉我,农民虽憨厚,但涉及亲属朋友利益,心眼儿转得油滑,有时很诡秘呢。
  我决定走一招“险棋”。晚上召开群众大会,拍山震虎。虽然公社给的是软任务,但不能有吃有喝无所作为。公安特派员虽然只是个股级小干部,但受公社和公安局双层领导,挎着枪,既威风又有权威和威慑力。会前我动员积极分子发言一定表达出愤怒,要动员盗窃者投案自首。积极分子们表示一定全力配合破案,再不能人人被怀疑、人人穿贼皮子,揹黑锅了。他们对盗贼由衷愤恨。有的积极分子问我,是否有证据了?我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说:“燕过还有影儿呢。”
  没想到似是而非的话鼓舞了忠厚老实、从无偷摸行为的村民。大会开得很激烈,发言很踊跃,激动愤怒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因为家家有人到会,积极分子急于表白自己清白,积极性超乎了寻常,有的竟若有其事地夸大说:“贼就在会上,别装蒜了。你让大家都穿贼皮子,就是坏人、敌人,和你战斗到底,直至把你赶出村……”有的说:”燕过还有影儿呢,坦白是唯一出路。“紧接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口号震耳欲聋,差点把房盖掀起来。我看已造成强大政治压力,怕收不住口,重犯清理阶级队伍时,挖肃敦促‘内人党’扩大化错误,便在高潮时宣布散会,并警告说夜十二点前坦白算主动投案,保证从宽处理,否则严惩不贷。狂言一出,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大概是腰里有枪,胆子大了缘故吧。
  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半,李队长忙用凉水把毛巾洗净,让我把熬夜的眼屎擦掉,问我:“能有人投案吗?”我说:“不还没到十二点嘛。”
  李队长很知趣,东拉西扯和我谈起了村中风流韵事,什么大队书记娶了个小媳妇,身体垮啦,谁赌博输了喝醉酒,媳妇跟赢家跑了,不知去向啦,谁家闺女生了孩子,丈夫不认啦等等,不知不觉在嘻嘻哈哈中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他再也沉不住气,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指了指墙上滴滴嗒嗒响的挂钟说:“还差十五分钟呢。”
  但他已没了底气,说:“要是有人投案,我给你杀羊庆功。”
  他话音刚落,有人敲窗户:“李队长,你出来一趟。”
  “等一下。”李队长回答完,下炕穿鞋,小声问我:“是他——辛万金?”
  我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李队长回来,一进门拍着大腿冲我说:“你神了……不是他。”
  “他替别人投案。”
  “你咋啥都知道。”
  “他替王子虎投案。”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胆量,胸有成竹抢先说,“主犯是王子虎舅舅龚全。”
  “神啦。主犯确实是龚全。你是不是心里早有谱,早有证据了?咋不告诉我呢?”他眉开眼笑说完,伸出了大拇指,眉开眼笑说:“天亮就宰羊。你放心,不是生产队的,我自己家的。”然后问我:“下一步咋办?”
  我说:“马上派两个民兵去公社,拿着我的信找于书记汇报,把在公社出民工的龚全带回来。告诉他,我希望他以投案的名义回来,交出赃物,争取从宽。”
  李心领神会,把民兵派出去了,我和他连夜找王子虎做投案笔录,起获赃物。但王子虎只分得了小部分,其余赃物不知去向。龚全带回来了,没想到他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也不承认,气得民兵要打他,我连忙制止。李队长苦口婆心把我给他创造自首条件从宽处理的用意讲了几遍,并把他外甥投案情况合盘托出,他还不交代。我急了,大声冲他喊:“你不交代,不争取从宽处理,你瞎妈咋办,你瘸爹咋办?你还有良心不?”
  不知是我大声喊叫起了作用,还是触动了他孝顺之心,低头不语,好大一会儿才开始交代。原来他利用天津知识青年回家过春节之机,和外甥撬门别锁,把知青点偷了个净光:军大衣、毛衣、被褥、衣服、手电筒、碗筷等等,共价值八百八十元(相当于大学生二十个月实习工资),并交代了藏匿地点——五十公里外他姐姐家。我到人保部开搜查证,到他姐姐家把赃物起回来,心才放下。
  盗窃数额已大大超过当时盗窃罪贰佰元的起刑点,论罪应当判刑,但考虑到知青在“挖肃”运动中的过火行为给许多社员带来伤害,其盗窃动机是报复,主观恶性不大,主要赃物从太本站公社他姐姐家起获后,全部按新的价格折价,用现金赔赏了知青。知识青年满意,主动写了不要求判刑书。又考虑到龚全家还有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妈和腿瘸的老爹,一旦把他判了刑,就得生产队养活两个老人,生产队提出就地监督改造书面意见,我汇报时尽量强调是他自首,希望从宽处理。公社研究决定同意生产队意见和知青要求,不给于刑事处分,交群众监督改造。结果皆大欢喜。社员和天津知识青年和好如初,农业生产没受任何影响,当年获得少见的大丰收。
  事后,李队长几次问我:“公安局两年没破案,你怎么三天就破了,有什么妙法?”我没告诉他用“拍山震虎”的方法破的案,也没告诉他我看见龚家用知青才有的破海军衫盖酱缸时,感到他家一定和案子有关系,才决定开大会孤注一掷的。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那句老话:“雁过还留声呢。”并表扬社员觉悟高,大会气氛热烈,义愤填胸,造成了很大政治压力,是破案关键。
  我得保持点神秘感,不能泄露天机,否则下次“拍山”虎震不出来,就不灵了。
  李队长是个守信用的人,事后真的杀了羊为我”庆功”。那次的手把肉和羊汤真香,那么有滋味,很久不能忘怀。
  喝完羊汤,李队长沏上红茶,望着我,脸上笑容仍然灿烂。我很奇怪,玩笑说:“不就破了个小案子嘛,值得笑起来没完?”
  他收起笑容说:“我个人有个案子,求你行吗?”
  我更诧异,不太相信,用半真半假玩笑口吻问:“个人还有个案子?不是偷人老婆让人家告了?”说完我笑了,端起茶缸喝了一口。
  他也笑了,说:“你是大学生,怎么也拉徕起了大飙?”
  接着他告诉我前年腊月,他家老母猪死在了门前。那是纯种俄罗斯巴克夏,猪仔个大,雪白,长肉快,刚怀上就订出去了,是我家小银行。猪死了,我老母亲病了一场。公社也来过人,但谁也不承认,又没证据,不了了之。我当队长多年,遭人报复,多磕碜哪。我母亲老埋怨我得罪了人,干脆辞去队长,老老实实当农民得了。这是我一块心病,能不能帮我破案?
  他说时脸上没了笑容,额头皱纹仍然很深。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
  他看我有点迟疑,很诚恳说:“你放心,我只要知道谁就行,不让他赔,也可以不公开。老母猪死后,肉卖了,皮熟好后,做了马的搭腰,没赔钱。”
  我心里一亮,问:“搭腰还在吗?“
  “在。”
  “拿来我看看。”
  他去了。我心里告诫自己,别把话说满,丢了名誉。拍山震虎只能用一次。
  搭腰拿来了,我把搭腰挣开,平铺在炕上。幸好刀刺小口在里面裹着,没有缺损。我和李队长说:“你去告诉社员,凡是家里有刀具的,弩弓的,包括日本人逃走时大家捡的三八枪刺刀,腿叉子(匕首),一律交到队部进行登记。自己在刀具上写上名字。”
  社员真听话,不到两个小时,拿上来二十多把刀具,还有一把日本鬼子指挥刀呢。社员问啥事。李队长神神叨叨说特派员有用,让事情铺上了一层神秘幕布。
  吃过晚饭后,我对李队长说,你不是要求知道谁就行,不让赔償吗?我告诉你,是韩俊杨。
  “是他?平时文质彬彬呀,还当过小学教员。”
  我解释说,凡拿刀来的都是问心无愧的,和此案无关的。韩俊杨父亲当过伪满警察,有一把腿叉子,你看啊,搭腰上刀口只有多半厘米,皮子熟后稍有扩张,所以只有他家匕首可以形成这样刀口。刀尖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岔口,是猪疼痛向外挣扎、匕首紧紧反握往回抽时形成的。猪受伤向外挣扎,不像人向里悟伤口。
  李队长听了,连连点头,开始吹捧我,并保证答应的事绝对办到,不要赔偿。话音刚落,韩俊杨一脚进来,说:“李队长,对不起,猪是我杀的。但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听到碾道有吭吭声音,我只当有人搞破鞋呢,探头一看,一道白光出来,我心惊,顺手一刀,也不知道扎哪了,猪一声大叫,朝你家方向跑了。真对不起。我愿意赔賞。李队长说:“赔啥,也不是故意。”
  原来李队长老母亲听到了我们谈话,径直去找韩俊杨,让他把腿叉子拿出来。他看事情败露,带腿叉子主动投案来了。我往搭腰上刀口伸进,合缝合沿。他坦白时的言语流利,全无愧意,我突然感到他不是文质彬彬、胆小怕事的人。八年后他成了自行车大盗,被判十五年徒刑。他没上诉,大概知道我调到了中级法院,没脸上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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