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怀鹤地区百货站的小型会议室，是专门供站里领导层开会研究问题用的，百货站一些重大的决策和人事任命都是在这里开会研究后做出的。有资格参加会议的是怀鹤地区百货站支委和副经理以上的领导，今天参加会议的有唐经理、罗书记、林副经理、龙科长（站支委）、张惠民、李云军和站工会何主席，主要是研究武陵商厦和新家属楼等基建问题。
　　“今天我们开会的议题就是修房子的事。昨天，商业局基建科的舒科长把这个月的付款单又递到我这里来了。现在每个月都要基建方面都要付几十万元出去，井坪那一栋新仓库预计过两个月就会竣工，估计还要付给施工队十多万元。站里现在的资金情况，等一下，由张惠民给大家汇报一下。还有一个事情，我在年初的工作计划中，要给站里新修一栋宿舍楼，今年都已经过一大半了，看来要抓紧时间，下个月争取能够开工，我想就安排在食堂后面那块空地修，资金再紧张，大家的住家条件还是要改善的。”唐经理有个习惯，会议一开始，自己就会把会议的主题和调子给定下来，免得大家泛泛而谈，议而不决。
　　“现在站里的资金情况是这样啊，货币资金还有一百二十多万，银行借款，包括长期和短期，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五百万元，每个月的利息要付近十三万元，去年同期是三万四千元。站里的库存商品比去年同期有较大幅度的增长，我看了一下站里统计科报上来的报表，增长了将近五百多万元。在建工程是五百八十万元，这个去年同期是零。据我的估算，考虑到地质情况的异常和建材价格的快速上涨，我们商夏这个项目的投资额会比原预算超出大几百万元，井坪今年新修了一栋仓库，将近完工，按合同还需拨付，就是唐经理刚才说的十多万元，考虑到业务科消化库存，可以回笼两三百万元，但商厦那边所要的资金是太大了，我算了一下，到年底以前，资金有点缺口。”张副经理不愧是财务副经理，一切都是用数字来说话。
　　“我去年曾经说过，家属房一定要修了。现在职工的住宿条件，已经落后另外几个兄弟站很大一截，无论这么样，我们今天议一下，把这个事情就定下来，何主席你说是不是。”唐经理知道，何主席是管工会这一块的，就是他已经多次提出要修新家属楼。
　　“我们下面几个工会小组长，到我这里提了很多次意见，要求站里修新房子，有些结婚很多年的职工，小孩子都上初中了，还住在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里，很不方便，今年估计还有几对要结婚。再不开工修，大家的住房条件都改善不了，我一直是赞成马上修。”何主席表态很直。
　　“我也同意”，“我赞成何主席的意见，要修就马上动工。”罗书记、龙科长和李云军也都赞成。
　　“同是都同意，商夏这个项目，我还有个想法，是不是把设计变一下？建设摊子一下铺这么大，我就担心资金不够用，还会影响站里的效益，效益不稳，大家的奖金福利就都会受影响，商业局给我们定的考核目标也难以完成。你们说是不是？”
　　“我觉得增加我们站里自己的零售网点，很有必要，也是一个未雨绸缪的先手棋。随着改革的推进，商业流通领域的开放必然导致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像以前那样吃计划商业的饭是难以持续下去。上次我到广州开会，就听广州百货站的经理说过，没有自己的零售网点，那是等死啊。怎么修？我也有唐经理同样的想法，就拿商夏这个项目，修那么高的楼房开酒店宾馆就有很大的风险。风险在哪里呢？一个我们是做百货批发的，我们的资源优势在渠道，在几十年所建立的购销渠道，不是陌生的宾馆酒店经营。另一个就是，宾馆酒店的投资大，回收期长，运营费用高，必须要有一定的入住率才能保证不会亏损，在我们这个地方，我看难。我同意唐经理的意见，商夏只修个五层，有机会再到其他地方修。网点不在大，而在多，这叫做抢地盘。”林副经理作为一个老副经理，一直协助唐经理管着业务科这一块，在外面出差多，见多识广。
　　“这两年，你们可能没有林经理在外面跑得多，他看到的要比我们清楚。现在外面的个体商户真的是发展快，譬如说邵东工业品市场，长沙下河街批发市场，广州机场路的兴发广场，都是这两年才涌现出来的。他们跟我们竞争的法宝就是价格战，赚个三两个点，他就卖，而我们就不能这么卖，我现在担心以后怎么跟他们去竞争？”唐经理借着林副经理的话继续说着。
　　“当然，这些市场里的假货也特多，我们跟这些市场竞争也有个优势，就是货源来的正宗，都是真货。再一个，现在去那些地方进货的都还是个体零售店，大的百货大楼和商场，这些国有卖场，都还是在我们这里进货，但我们要有危机感。今天我又说了很多会议议题以外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建设要搞，唐经理比我们要看的远，我完全同意他的意见。”林副经理始终是赞同唐经理的。
　　“鉴于基建工作越来越多，我们是不是把基建科也成立起来？搞建设，管理要跟得上啊，从选址，到报项目审批，筹集和合理安排资金，这些都要专门的人员去做，去跟踪。”李云军提出自己的建议。
　　“我同意你的意见，这个基建科就由你来负责管一下，人员我们再酝酿一下，选几个责任性强一点的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张惠民初步估算了一下，今年的效益要比往年下降许多，主要是财务费用有较大幅度地增长，这既有商夏那边占用资金的原因，也有业务科库存偏大的原因。林经理，明天你召集他们开个会，一定要把库存降低下来，该调剂的一定要及时跟厂家去调剂，这个工作要抓紧。宿舍楼就由李云军去抓，争取一个月内把手续办好，该给别人送的，就不要小气，不然拖我们一下，今年就开不成工。施工我考虑就由修仓库的这支队伍来。新仓库的质量，你们也都看到了，地区质监站已经把它作为怀鹤市优质工程上报省里，刘老板也是我们大家都了解的，你们说要不要的？”唐经理征询大家的意见。
　　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唐经理所提出的意见。至于商业局欧局长那里，就由唐经理亲自去汇报，看能不能获得批准。
　　“你都是一个百多人单位的领导，怎么还这么不成熟？为了商厦这个项目，我跟行署领导不知汇报了多少次，跟有关部门不知讲了多少好话，你现在却说不往上修了，设计是能够随便改变的吗？你们总是说资金紧张，难道你们发这个奖金，那个福利，资金就不紧张了？你这个态度我要批评。你难道没有看出，上面把流通领域的改革放在各项改革的前面，没地盘你们怎么去跟别人去竞争？靠现在这几个老地方，能适应改革的要求吗？商厦的设计不能变更。”欧局长刚听完唐局长的汇报，就来火了。
　　“可是，欧局长，百货站的底细你是最清楚的，自开始修商厦以后，站里的资金每个月都不够周转。我担心，到明年工资都难准时发出，更不用说奖金福利，到时职工不会吵上天去？”
　　“所以我说，你百货站的人是过惯了好日子的，稍微日子紧张一点，好像天都歪了一样。别人农村里修个房子，都要大半辈子去还。你百货站就不能把裤袋勒紧一点？你唐经理的思想都没通，还怎么就做职工的思想？商业局的话，难道你都不听？为你们这些二级站的长远发展考虑，商厦必须按原设计稳步推进。我今天在这里把话说在前面，将来你们四个站，就是靠我给你们修的这个商厦吃饭，以后没有一定数量网点的商业批发企业只有死路一条。搞建设，资金出现困难也是在所难免的。我们都要记住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换思想，我就只好来换人。”欧局长说话的口气越来越硬，容不得唐经理再说什么。
　　从欧局长那里出来，唐经理没有了来时的心情。本想反映一下实际情况，争取局领导同意自己的想法，却遭到欧局长的一通批评，难道自己的思想观念真的落伍了？可资金的缺口到哪里去补？
　　回到站里，看到桌子上那一垛付款报告，心里就烦燥得想烧了它们。所有送来的报告，都急火火的，好像不付就会烧烂半个百货站一样。想来想去，还是把商厦那笔款子先付了，今天欧局长都那么说了，再拖，说不定哪天自己的位子就换成别人来坐了。
　　刘东强来百货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去年把婚结了，今年刚从人事科调到搪铝分公司。唐经理被欧局长调到商业局的业务科任科长，是个闲职，待遇正科级，属平调。接任他的是李云军副经理，这确实也大大出乎百货站所有人的意料，按资历，业务水平和专业知识，林副经理和张惠民都排在他前面，但最后，是他脱颖而出，当上了经理。百货站的人都猜测，这与李云军分管基建后，他去欧局长那里走得勤快有关。
　　李经理上任以后，首先把百货站改成怀鹤地区百货公司，业务科相应地改成业务分公司，以前的科长也全部改成经理，李云军也就变成了总经理。其次，对一些一心二用，早想出来单干的业务员，实在留不住的，一律批准其停薪留职，让那些人出去。再一个，打破百货站一些老规矩，大胆使用新人、年轻人，把一大批年轻人充实到业务分公司，刘东强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书记退休还不到一年，一次感冒，引起咳嗽，吃药，吊水，就是不断根。咳到最后，胸口隐隐作痛，跑到地区第一人民医院住院，一检查，是肺癌晚期。家人一时都懵了，西药，中药，民间的水药都用了，甚至通过旅居在英国的亲戚，寄来世界上最新的抗癌药物，但还是没超过医生当初给他下的判决书，三个月不到，就驾鹤西去。
　　罗书记的灵堂就设在老办公楼后面的车库，他只有一个儿子，在教育局上班，而且还是个副局长。百货公司的人为小孩读书去找他，他都肯出面帮忙。何主席已升职为百货公司的书记，还兼工会主席，罗书记的丧事就由他来主持，孙科长则依旧作为主管，具体落实。
　　罗书记在生前，交代他儿子，无论这么样，一定要土葬，埋到乡下老家去。怀鹤地区行署早就下过文，城市里有单位的人去世，一律火化，严禁土葬。当罗书记的儿子来商量这个事情的时候，李云军说：“罗书记为百货公司操劳了一辈子，他这点遗愿，我们一定帮他老人家实现。罗局长，你放心，这个事就由我来安排。”
　　罗书记的灵堂前，摆了十多张桌子，坐满了打牌的人。百货公司各部门除了值班人员外，几乎都到这里来帮忙了。隆冬时候，寒风夹着冰粒子，砸得棚顶“嗑嗑”作响。每张桌子下面有一盆木炭火，看牌的，打牌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桌子上还摆着烟、瓜子和花生一类的东西，如果不是悬挂在棚门口的白纸挽联和哀婉的音乐，还真不像是在办丧事。
　　李总经理安排公司的货车去罗书记的乡下老家，把刷得黑亮得能照出影子的棺材拖来，准备明天凌晨运出城，归葬到乡里早就选好的墓地。
　　经过罗书记的儿子的疏通，地区民政局的人说，只要你大白天不大摇大摆地出城，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一再嘱咐，不要在路上放鞭炮。
　　天下起了鹅毛大雪，起灵柩的唢呐声，刺破了凌晨太平桥的宁静。家属的哭声，以及道士师傅一声“起柩”的大喊声，气氛一下就凄楚了许多，让被安排在这里值班帮忙的刘东强都感到一些煞气，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看着运着灵柩的车子徐徐开出太平桥的大院子，刘东强第一次感觉到人的渺小，和名利的虚幻。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一辈子的罗书记，算是一个成功的人，此时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太平桥，只留下几张在夜雪里飘荡的纸钱，慢慢地落在湿漉漉的雪泥里，到天亮后，就被扫掉，不留下半片纸儿。
　　怀鹤地区百货公司搬到了武陵商业大厦办公，商厦修到第七层，四个单位实在是无法搞到后续资金，只好就先修到这里，可惜了那套能供应几十层酒店客房的中央空调以及打得那么扎实的桩基础，算起来至少浪费掉七八百万元。
　　刘东强刚到业务分公司，一切都换要从头开始学起，从怀鹤百货公司出去的业务员已经成为业务上的竞争对手，而舞水路的副食批发批发城对百货公司的业务冲击最大，上海白猫洗涤剂厂也把怀鹤地区的代理权授给其里面的一个个体户，湖南开水瓶厂在搪铝分公司的业务中占有很重的比例，由于货款没有及时给付，厂里也开始给副食批发城的个体户发货，刘东强感觉业务员没有以前那么好做了。
　　怀鹤地区百货公司这几年，大兴土木，固定资产投资累计已达三千万元，而背负的银行债务已达四千万元，职工的待遇也是直线下滑，虽然工资还能正常发放，而业务费、季奖、月奖等早在一年前就没有了。导致职工对唐经理意见很大，在商业局对百货公司领导班子的群众考核中，分数在地直商业系统中排在最后，加上欧局长对他也不是很满意，于是他就被商业局给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