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六）

　　一向洒脱、豁达的程少楠，一想到小麦或一听到小麦的名字，就会有一种痛在心里搅动。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伴随着残酷的命运，就像妖艳的花朵在风雨中零落一样呢？
　　小麦的婚变让他既心痛又懊悔，心痛的是小麦的婚姻会像他一样不幸，懊悔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在小麦孤单寂寞、无依无靠的时候他却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帮助她，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他应该和沈晓光保持联系的，这样他才能及时地掌握和了解小麦的近况。虽然不能和小麦生活在一起是他一辈子的痛苦和遗憾，但从心里他希望她幸福，只要她幸福他就不会去计恨她对他的伤害。
　　不过现在，他又有些许的欣喜，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将面临一个大转折，而这个转折将结束他孤单乏味的生活，将改变小麦不幸的命运。
　　那晚和老同学们分手，他没有回本市的家，在宾馆订了房间，他们夫妻早已分居多年，在他心里已没有了家，哪里有小麦哪里才能是他的家。
　　没来得及濑洗，他就打开电脑，寻找那首《父亲》，歌手是位叫刘和刚的军人，程少楠点燃一支烟，一遍又一遍地听，仔细地咀嚼着……“想想您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您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不知不觉您鬓角露了白发，不声不响您眼角上添了皱纹，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这首歌一下子击中了他，父亲的白发、父亲脸上的皱纹、父亲衰老的神态在眼前浮现，虽然他平静着脸坐在那里，但是泪水早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支歌为何会让小麦泪流满面。
　　记得学校里有一次晚自习，当教室里只有他们俩时，他凝视着认真做作业的小麦问道：
　　“哎，以后我叫你麦苗儿好不好？”
　　小麦抬起头，吃了一惊：“麦苗儿？”
　　“是，麦苗儿！多可爱的三个字。”
　　小麦眼里却飘上一层忧郁：“不要。”
　　“为什么？”
　　“以前父亲就是这么唤我的，父亲走了再没有人这么叫我。”
　　程少楠听了心里一痛，温柔地说：“我来叫，我唤你好不好？”
　　“不好，听了心里难过。”
　　“会让你想起父亲？”
　　小麦点点头，眼睛里有一层水雾在颤动。
　　“对不起。”望着面前瞬间变得忧伤的女孩子，程少楠忙道歉。
　　现在想来，那个唤她“麦苗儿”的父亲该是一个多么疼爱她的父亲啊，她一定在心里央求了再央求，要他下辈子还做她的父亲，还唤她一声“麦苗儿”。
　　程少楠坐不住了，他整理好随身物品，办好退房手续，他要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去。
　　后来几天，他哪儿也不去，除了陪父母，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念叫孟小麦的女人。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有个清爽灵动的女孩朝他走来，像一株青翠可喜的小麦苗儿……
　　那一年他十六岁，考入高中第一天去报名，他的名字写在高一（1）班的黑板上，他和几个初中同学正一排排寻找同班还有谁谁谁，他的视线忽然间被一个极其独特的名字吸引住——孟小麦！
　　“孟小麦？“他低低念道，眼前竞浮现出一大片绿盈盈的麦苗儿来。他抿嘴笑了笑，感到很奇怪，竟会有人用庄稼作人名，这位同学的父母起个名字也太图省事了，顺手拈来就是。不过倒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既不拈水稻油菜，也不拈大麦黄豆，选中了可喜的小麦，不知这个孟小麦本身是否可喜。
　　当一位长得水一样清灵动人的女孩子跨进教室时，他只觉眼前万道霞光般猛地一亮，她就是孟小麦！孟小麦非她莫属！这是一种天生丽质的美，是带着一种泥土的芳香和田野气息的清新质朴的美。她的清纯，她的玲珑，她的干净和她别致的名字非常吻合。
　　她穿一件绿衬衫，是那种醉人的浅绿，程少楠几乎味到了香馥馥的小麦味道。那女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眼，三生三世！他的灵魂彻底在颤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不再流动，她有一双好美好美的眼睛啊——要把它的美描写出来恐怕是世上的笔墨做不到的，就像在两汪湛蓝湛蓝的清水中放了两粒玲珑剔透的墨玉，哦，连眼睛都是大自然的颜色！
　　程少楠心底绿了一片，这双大自然的绿眼睛牢牢定格了他的目光与爱。
　　有了这个女孩，整个教室都充满了原野的颜色，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他，好像终于找回了不属于他的葱绿童年，每一次跨进教室就像跌落大地怀抱，总会有一阵身不由己的幸福的颤栗。
　　更让他颤栗的是，班里调正座位后，孟小麦就坐在他前面一只位置，和她同桌的叫曹兰玉，他可以近距离地毫无顾虑地观察她了。
　　从侧面看，孟小麦也是玲珑之极，秀气的鼻梁，柔和的线条，她的睫毛比一般的女孩长得长，还轻轻地往上翘着，像一扇细碎的小门帘，尤其是她展现一个笑容，两片花瓣一样的红唇轻抿，嘴角下边便露出一对浅浅的小洒窝，可爱俏皮，颠倒众生。以至于后来他看见女孩子笑，情不自禁就会去留意她们嘴角边的小酒窝，不过一个都不能够颠倒众生。
　　孟小麦不像其他女生，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从见她第一眼，她言谈举止的出奇安详便使他惊诧不已，和那些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女生格格不入。她似乎一无所求，回答别人的问话简单聪明，听别人说话全神贯注，她脸上的表情诚恳真挚，像孩子一样，但有点忧郁，她很少兴高采烈，但也和别人不一样，天真的心灵清澈晶莹，比活泼快乐更给人愉悦。她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一举手一投足，都洋溢着细腻纤巧的魅力，尤其当她喜欢什么的时候，她的全身静静地发光，脸上出现高贵的善良的表情------
　　孟小麦的一举一动成为他视线的左右，一言一语变为他唇边的微笑，一丝忧郁更是他心尖上最疼的一处-------
　　当他打听到沈晓光和她同村，没几天功夫就和沈晓光成了好朋友，从沈晓光那儿他了解清楚了孟小麦的家境，知道她从小没有父亲，知道她有很多姐妹，知道她父亲看病的钱到现在还没有还清。怪不得在她脸上还能找到童年的忧郁，怪不得从来看不见她穿件新衣服。尤其是到了夏天，在冬天被压抑的风情，在春天没有摇摆够的风姿，都在夏季爆发了，女孩子们裙摆温柔，点缀着周遭，男孩子们眼睛发亮，目睹花开的样子。而孟小麦，总是穿一条褪了色的淡青颜色长裤，赤脚穿一双黑凉鞋。程少楠注视着她那双白净小巧的脚时而蒙上一层灰土，他的心就会痛，逛街时好几次冲动地想帮她买双丝袜，买条花裙子，她如果打扮起来全校女生都会花容失色。
　　当然，尽管她穿着旧衣旧衫，那股水一样的清灵劲还是从她的旧衣旧衫中透出来，沁人肺腑。
　　周末，要好的同学都会结伴到城里玩，她总是匆匆搭车回去，听沈晓光说，她家里养了好多猪、羊、兔子什么的，那得割多少青草才能够喂饱它们啊。难怪孟小麦的左手指时常会缠块纱布什么，留意一下还会看见隐隐约约的血痕。有时吃吃晚饭或看看电视，程少楠突然之间就会牵挂这位住在乡村的女孩子，此刻肯定又在无人的小径上独自品尝苦难，天都黑了，如果还在割草的话，手指能不割破吗？程少楠想像着镰刀割破肉的一刹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恨不得马上飞奔到她身边去，陪伴她，或打一把手电筒为她照明。星期一上课时他会刻意留意她的手指，如果安然无恙他会轻松很多，如果又有纱布出现，他的心就酸酸的要痛几天，他心痛她怜惜她，苦于没有办法去帮助她。
　　从注意她的手指，他开始又注意起她的饮食，孟小麦早去食堂他也早去，孟小麦晚去他磨蹭着也晚去，于是发现她从来不买荤菜，始终五分钱一碗汤，看着自己碗里的荤菜，程少楠变得难以下咽。他想给她菜票，又怕吓着她，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让她吃口荤的啊。
　　程少楠天天早上解着这个难题。
　　有一次，他终于逮到一个机会。
　　当食堂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时，他才看到孟小麦和曹兰玉进来，他忙跑到窗口，把刚才吩咐师傅留下的红烧肉全部装在饭盒里，并坐到她们邻桌。
　　孟小麦和曹兰玉都看了他一眼，他笑一笑说：“今天打球晚了，你们怎么也这么晚？”
　　“现在来刚好，清静。”曹兰玉说。
　　“也是，清静，以后也这个时间段来。”
　　程少楠看看饭盒里的肉，为难地说：“师傅是不是搞错了？我买一份肉给我这么多？清仓啊？”
　　见她俩切切在笑，程少楠端着饭盒坐到她们身边道：“帮个忙呗？浪费了可不好。”
　　说完不由分说挑了些瘦肉夹到她们饭盒里，并真诚向她们道谢。他注意到孟小麦在吃肉时，绿眼睛亮了亮，程少楠满心欢喜。
　　怕露馅他不能天天这样，有几次他只好买通师傅，把他留好的肉当作剩余菜分给她俩。
　　他好希望马上就毕业啊，只要一跨出校门他就能帮她，他要她做自己的妻子，让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补偿她今日的清苦和他无奈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