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孩拽着女孩的胳膊跑了老远，回头望了望确信后面没人追上来，这才停下了脚步。“柳萍，刚才那坏小子谁呀？满脸色眯眯的，就像似谷雁南，一看就没安好心。”“我也不认识，他自称是南柳村人，张万祥的孙子；另外，展云飞，我对你说，以后别拿我和谷老师说事，好像我和他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传出去让我以后咋做人呀！”“我是担心嘛，担心他对你打坏主意！”被称作展云飞的男孩故意放慢了脚步，脸拉得老长，他显然对被称作柳萍的女孩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一会儿，两人便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时，柳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呵呵一笑，大声叫道：“展云飞，你到底走不走呀？不走的话我一个人先走了！”
　　展云飞也笑了，他跑步追上了柳萍，向她扑来，边喘粗气边说道：“柳萍，让我亲你一口，行吗？就一口。”柳萍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双手齐并一下将扑上前来的展云飞推了个仰面朝天，同时气咻咻地说道：“展云飞，你整天口口声声说爱我，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爱是包容，是付出，是责任，而不是占有，猜忌和胡搅蛮缠。”柳萍话一说完背着书包，扬长而去。展云飞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龇牙咧嘴，跟在柳萍身后，一瘸一拐向村子走去。
　　柳萍回到家后，正碰上母亲出门给牛割青草。母亲说饭在锅里热着，你先吃，你爹和你哥都在砖厂，还没回来，一会回来了你把饭一热，让他父子俩吃。话一说完，母亲便拿着镰刀和捆草绳出去了，头也没抬，眼中好像压根没有柳萍这个人似的。
　　柳萍放下书包，来到厨房，洗了把手脸，揭开锅盖。饭是关中地区最简单的连锅面，柳萍舀了一碗，吃了，然后将锅盖好，将碗筷洗了，来到了自家院子。
　　柳萍家的房子是六间两对面偏厦房。一面两间做厨房，一间做牛房，对面三间一分为二，分成哥哥和父亲，柳萍和母亲的两个卧室。柳萍的哥哥名叫柳海，长柳萍五岁，没读过多少书，小学一毕业便跟随父母放牛、割草，下地干农活。日子一晃，柳海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到了说亲找媳妇的年龄。可是这几年，柳林镇婚姻风俗大变，女方索要彩礼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还要求男方必须盖有一砖到顶五间大瓦房，而且买组合柜、电视机、录音机，一应俱全。柳萍家现在所住的是土胚房，而且是偏厦，完全满足不了给哥哥说亲的条件。所以年一过，柳萍的爹和哥哥便整天泡在村里的砖窑，请了个匠人，自制烧转，希望早日盖好说亲所需的那五间一砖到顶大瓦房。
　　上一个月，柳萍还去过一趟砖窑，那是为爹和哥哥去送饭，正好碰上哥哥和爹在砖窑里出转。整个砖窑就像一个滚烫的火炉。柳萍还没靠近，就感浑身灼热，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直往下滚落，而爹和哥哥二人却像没事一样，赤裸着上身，满脸满身都沾满了炉灰，形似两具灰色的雕塑，拉着架子车将一车车滚烫灼热，能烫掉肉皮的砖块从窑里拉到窑外的空地上，摞得整整齐齐。柳萍有些心酸，感觉爹和哥哥在砖窑出了这么大的力，而自己却躲在学校，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只读圣贤书，于是放下饭之后便准备给哥哥和爹帮忙，结果被爹一句话呛了回去：“萍儿，把饭放下赶紧往回走，这就不是女孩子家干的活。”爹的话一出口，哥哥就望着柳萍“嘿嘿嘿”笑，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哥哥的牙齿白而整齐，这在村里都有名。此时此刻，柳萍感到哥哥就像电视里那些非洲的黑人。听说黑人常受到白人的歧视，如果有一天哥哥因为自己的原因，找不到媳妇，他会受到村里人的歧视吗？柳萍一想起有关哥哥找媳妇的事，心里便慌乱得厉害，急忙转身向家里走去。
　　柳萍来到自己和母亲居住的卧室，打开书包，准备温习一会儿功课，快考毕业试了，她想考出一份满意的成绩，证明给自己，给全体柳林中学的所有师生看。虽然年过完后，母亲和爹便表明立场，说无论柳萍的考试成绩如何好，她都必须退学，回家说婆家，用说婆家所得的彩礼钱给哥哥定亲，娶媳妇。“退学，说婆家，给哥哥娶媳妇。”柳萍一想到这些词眼，心里便伤感得厉害，深感自己就像一朵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般，好想得到岸边一双坚强有力的大手的拯救。这大手是谁呢？是展云飞吗？他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让自己继续上学吗？
　　谁料柳萍刚一打开书包，一个小布熊竟然像变魔术一样“砰”地蹦了出来。柳萍大惊，一时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布熊是柳萍在工艺品摊上看上的，可是由于当时自己兜里没钱，只好依依不舍放回原处。在回家的路上，那位自称叫张文生的男生追了上来，要求将小布熊送给她，这时展云飞出现了，险些和那张文生大打出手。后来展云飞拽着她一起向家里跑去，最后还出现了展云飞强行要亲自己的事，可是这小布熊是什么时候跑到自己书包里呢？因为柳萍亲眼看见展云飞从张文生手中夺过小布熊，扔在了地上。如今小布熊却突然从她的书包里蹦了出来，真是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柳萍拿起小布熊想扔掉，因为她怕留下小布熊日后让展云飞看见，为此和她闹个没完。虽然柳萍打心眼里不怎么喜欢展云飞，可此时此刻，在这个世上，自己所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只有展云飞了。
　　展云飞是隔壁王婶的儿子。王婶是寡妇，丈夫早年死于矿难，当时柳萍才两岁，展云飞才两岁半。王婶守寡之后，曾有好心人上门说媒，劝她改嫁，可是王婶不从，怕因此使自己的儿子遭受委屈。就这样王婶苦苦撑着，一天天拉扯着儿子，使他逐渐长大成人。
　　在柳萍的记忆中，王婶经常将展云飞寄养在自己家中，有时是一天，有时是半天。这样展云飞就吃住在柳萍家，被柳萍的哥哥柳海带着和柳萍一起玩。天快黑之时，王婶的影子终于出现在柳萍家的院子里。每当此时，王婶总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三个苹果、梨，或者一把枣、核桃，笑呵呵地塞到柳萍和柳海的手里。有时候，王婶又会将自家的白菜、萝卜，或者辣椒拿一些塞到母亲的手里。每当此时，柳萍的母亲都照收不误。一天，王婶又给柳萍和柳海一人一个苹果，然后领着儿子回家了。柳萍禁不住好奇问母亲道：“妈，为什么王婶每次来咱家咱家都要送东西呢？”
　　“为什么？因为她欠咱家的，如果没有我给她带孩子，她能安心下地干活吗？而她家云飞长年在咱家吃呀，喝呀，所以她理所应当给咱家送东西。”柳萍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说道。对此，柳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天，柳萍、柳海、展云飞三人在柳萍家院子玩。柳萍的母亲和王婶坐在房檐下的青石板上纳鞋底、做针线活。王婶说，他姨呀，你看你家萍儿和我家云飞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呀！要是将来能将萍儿嫁给云飞那该多好呀！即使让云飞入赘你家做上门女婿，我也愿意。柳萍母亲笑呵呵地说，婚姻这事要看个缘分，咱们说这么早不算，关键是等孩子们长大后自己的意思。
　　晚上，柳萍的母亲把王婶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个给了柳萍的爹。柳萍的爹嘴一撇说：“她王婶倒想了个美，她家穷的像水吹了一般，让萍儿嫁给云飞，那不是把萍儿往火坑里推吗？这事我死活都不会愿意。况且咱萍儿长得这么漂亮，将来咱一定要到城里面给她找婆家，找个家底殷实，公婆、女婿都有正式工作的，等到咱老了也能沾上萍儿的光。”“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说的。”柳萍母亲说道。
　　这一席话恰被在一旁独自玩的柳萍听见了。当时柳萍才六岁，正处于那种懵懂无知的年龄。柳萍插嘴说：“爹妈嫌贫爱富势利眼，王宝钏作为丞相的女儿都能嫁给乞丐薛平贵，我咋就不能嫁给展云飞呢？”
　　柳萍母亲笑着说：“对，爹妈是势利眼，等你将来当个农民，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穷日子受洋罪时就不说爹妈嫌贫爱富势利眼了。”
　　柳萍嘴一撅，扮了个鬼脸没在言语。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一年，柳萍七岁了，到了该入学的年龄。看着同龄的孩子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去上学，柳萍也要去，可是母亲面露难色，说家里的牛没人放，让柳萍再等一年。柳萍很伤心，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赶着牛向柳河边走去。在柳河边，柳萍碰见了低头耷拉，同样也在放牛的展云飞，便问他为什么不去学校上学。展云飞说，我家穷得叮当响，与你家相比差远了，如今你都上不起学，我就更别提了，不过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哪怕在这柳河边当一辈子放牛娃也心甘情愿。柳萍苦笑了一下，没在言语。两人在柳河边过起了放牛娃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柳萍八岁了，当她满心欢喜，再次提出想上学时，谁料母亲依旧以家中无人放牛将她拒绝。柳萍再次哭了，可是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哭能让爹和母亲改变主意，让她去学校上学吗？最终的结果是柳萍和展云飞一起又过了一年放牛娃的日子。直到第三年，也就是柳萍九岁那年，才和展云飞一起跨进了学校的大门。
　　柳萍学习刻苦，对书本知识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学习成绩也一直较好，而展云飞大大咧咧，完全不把学习当一回事，学习成绩总是一般化，就是对柳萍跟得特别紧，就像似她的贴身保镖一样，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和柳萍走一起。
　　柳萍十四岁那年，和展云飞一起考入到柳林镇初级中学就读。在这里，柳萍认识了平生最令她敬佩和崇拜的秦华老师。
　　秦华是柳萍初一新学年的语文老师，她留着波浪式的卷发，皮肤瓷白，眼睛大大，睫毛长长，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不久。秦老师声音柔美，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几节课下来便俘获了班上众多女生的心，纷纷视她为最崇拜的偶像，模仿秦老师说话，朗诵课文，有些女生甚至连秦老师的走路姿势都模仿。这群女生当中就有柳萍。柳萍的志向是考上师范大学，做一名像秦老师一样的人民教师，这是她的终极理想和目标，也是她学习的动力和源泉。从此，柳萍学习更刻苦了，学习成绩稳步提升，在初二期末考试中，她取得了全班总分第二名的好成绩。这让柳萍兴奋不已，也对自己未来的大学梦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期末试后，学校放了暑假，柳萍依旧开始了自己放牛娃的生活。一天，柳萍去柳河边放牛，这时展云飞赶着牛也来了。在一棵大柳树下，展云飞向柳萍表白，希望柳萍做他的女朋友。柳萍说，自己年龄还小，不愿意这么早处对象，而且她的目标是考取师范大学，做一名像秦老师一样的人民教师。展云飞动情地说，这事他不管，反正自己就是喜欢柳萍，爱柳萍，从小就爱，打骨子里爱。不管柳萍答应不答应他，爱不爱他，都没关系，自己此生就耗上柳萍了，要对她好，而且一生一世只爱柳萍一个人，非柳萍不娶。如果有朝一日柳萍嫁给了别人，那他就终身不娶，打一辈子光棍。柳萍说，你这是何苦呢？如果你把追女娃的这副恒心用在学习上，不怕将来考不上大学，只要你肯上进，将来有出息，也许我会试着和你交往，做你的女朋友。前提是你必须有出息，有成就，因为我柳萍可不愿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缺乏志向，没有出息的窝囊废身上。展云飞说，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企业家，挣好多好多钱，然后让你花，你想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随便买。总之让你衣食无忧，过上流的富人生活。柳萍说，这不是我向往的幸福生活，我向往的生活是和自己最爱的人，携手并肩，平平淡淡，过好属于自己的每一天。柳萍话一说完，转身走了，留下展云飞傻呆呆地站在大柳树下好大一会才离开。
　　从此之后，展云飞就以柳萍男朋友的身份自居，这让柳萍甚是苦恼和无奈。虽然这种自居仅限于他们两人知道，也没给柳萍的正常生活带来什么干扰和伤害，但柳萍还是感觉这种称呼太别扭。因为柳萍心中自有对爱情的梦想和憧憬。在无数个寂静难眠的夜晚，柳萍睡在自家的炕上，遥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和无数盏一眨一眨的星星，心里浮想联翩，难以入眠。她想像着自己未来的另一半：他英俊、帅气，而且知冷知热，会心疼人，就像似童话中的王子。如果他是王子，自己会是公主吗？想着想着她不觉又想到了展云飞。因为自己长这么大接触最多的同龄异性就是展云飞，而且他又对自己一往情深，且发誓非她不娶，这点着实让她感动。如果有朝一日她的王子梦破灭，那她就嫁给展云飞，毕竟他是这个世上最令她了解，也最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想到这里，柳萍感到脸颊一阵滚烫，自己这是怎么了？还在上学呢，怎么老想起自己未来的婚姻，想起身边的异性，真有点难为情和害臊。柳萍这么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柳萍立志要考上师范大学，做一名像秦老师一样的人民教师。可是一月前，父母的一席话却给柳萍的理想泼上了一盆凉水。
　　那天，柳萍背着书包刚回到家，恰碰见村东头的媒婆柳花婶从自家院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母亲和爹。柳花婶打量了一眼柳萍说：“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几天没见萍儿，没想到你越发水色漂亮了，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柳萍白了一眼柳花婶走进了里屋。柳花婶则屁股一扭一扭向村东头走去。
　　柳萍走进里屋之后，母亲紧跟着走了进来。母亲说，萍儿呀妈和你商量个事，要不你就退学算了。柳萍一听急了，说妈我上的好好的，为啥要退学，是不是咱家没钱供不起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暑期我就勤工俭学，去镇上饭馆端盘子，自己给自己挣学费。母亲说，不是这么回事，关键是你柳花婶子给你哥说了门亲事，女方张口要两万元彩礼，而且一分也不少，你爹的意思是给你找个婆家，用你的彩礼钱给你哥定亲。你想，你一许配给人家，人家男方还能供你上高中吗？所以妈劝你早些退学，继续上学也没啥实际意义。
　　柳萍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妈你可不能将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给断送了。我爹糊涂，难道你也跟着糊涂不成？随后赶进门的柳萍爹，瞪着两颗血红的大眼珠说，今天这学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反正我必须让我儿娶下媳妇，更不能让我老柳家绝后、断种。柳萍爹话一说完，气咻咻出去了。柳萍趴在自家炕上恸哭了一整下午。
　　第二天一大早，柳萍又去上学，在上学的路上。柳萍对一路同行的展云飞说，我爹想用我给我哥换媳妇，你啥意思。展云飞说，如果那样，我就带你私奔。柳萍下嘴唇一咬说，算你有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会考虑跟你去私奔。
　　暑假过后，初三新学年开始了，第一节便是语文课。当柳萍怀着喜悦的心情等待和秦老师再次见面之时，上课铃响了，走进课堂的竟然不是秦老师，而是一位戴着眼镜身材矮小的青年男老师。男老师自称姓谷，名雁南，说秦老师调县城中学任教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将由他接替秦老师，完成初三全学年的语文教学。
　　谷雁南自我介绍完毕之后，便开始上课，他声音嘶哑，授课卖力，也很认真，可是柳萍心里乱糟糟的，一点也听不进去。柳萍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最令自己尊敬和崇拜的秦老师竟然会不辞而别？难道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别的什么苦衷，同时她也想借这周星期天，专门去趟县城，看望一下秦老师，同时问清她的通讯地址，这样便可以以通信的方式和秦老师继续联系，以此向她请教学习中的问题。一连好几天语文课，柳萍的脑子都在开小差，心里浮想联翩，思维停留在去县城看望秦老师，以及和秦老师重逢的情景当中。
　　这天是作文课，谷雁南出了一道命题作文：我的理想。限两节课完成。同学们都“唰唰唰”打起了草稿，准备第一节课完成草稿，第二节课修改，誊抄在作文本上。唯独柳萍托腮遐思，陷入到与秦老师见面的美好情景当中。这时，谷雁南走到柳萍的桌前。弯曲右食指和中指在课桌上“笃笃笃”敲了三下，说：“柳萍同学，为什么还不动笔，难道是在谋篇酝酿不成？”
　　柳萍从遐思中惊醒，双颊微微一红，镇静自若地说：“老师，我现在在构思，不过请你相信，在第二节课下课之前，我一定为你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谷雁南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教室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