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浮萍 作者:王国强 发布时间:2017-12-24 21:30:21 字数:4343
张万祥携岳父、岳母,以及妻子程雅芝坐着雇来的马车,一路辛劳奔波,夜宿昼行,一个月之后到达山西和陕西的接壤地带。这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客栈吃过饭后,坐上马车出发,谁料行进了大概三十余里,竟然遇上了鬼子空炸。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在马车旁边炸响。“万祥,快卧倒!”张万祥只听岳父程掌柜一声吆喝,便一下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万祥从昏迷中苏醒,眼睛一睁开,才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这躯体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停止呼吸的岳父。张万祥推开岳父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身旁同样血肉模糊的岳母,以及岳母身躯下的妻子程雅芝。岳父、岳母、车夫、马,都被炸死了,唯独自己和妻子在岳父、岳母身体的掩护之下侥幸活了过来。张万祥和妻子怀着悲痛的心情掩埋了岳父、岳母,以及车夫,加入到逃难的队伍中,朝着家乡柳林镇的方向继续前行。
一月之后,张万祥携妻子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十年的家乡——柳林镇南柳村。看着当年父母在世时所盖的房屋虽然破败不堪,可依然存在时,张万祥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找谁呀!”一个男孩不知哪里冒了出来,问张万祥和程雅芝。
“我是和你一个村子的张万祥,十年前离家,现在才回来。”
男孩听张万祥这么一说,一下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鬼,鬼!张万祥十年前不是被饿死了吗?连衣冠冢都在南柳村的公坟立着,怎么现在又回来了,这不是鬼又是什么?”
男孩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全村的父老乡亲一窝蜂地跑到张万祥家门口看稀奇。看这个十年前外出逃荒躲年馑的男孩出门讨饭再没有回来,大家还以为早被饿死了,或被野狗拉到野外给吃掉了,在大家心目中早已定为死人的人竟然现在还活着,正活生生地站在大家面前。因为在那个年代,饿死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蚂蚁,几乎没有多么大的区别。有许多当年和张万祥一起逃难的乡党拉着张万祥的手问他这几年都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而和他一起回家的这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女子又是他的什么人。
张万祥如实向村里人讲述了自己这十年的经历,同时告诉大家和自己一起回来的正是自己的妻子程雅芝。他现在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十年前,他是赖在南柳村家家户户门前的乞儿,现在回来却要在家乡开酒坊,当老板。
村里人听说张万祥要开酒坊,当老板,以为他是在吹牛。大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当年靠吃百家饭的穷叫花子能开得起酒坊。因为开酒坊那可需要大堆的银元,并不是靠嘴里说说这么简单。张万祥见大家不信,随即将肩上所扛的口袋往地下一扔说:“你们自个看吧!”
大家围过来打开口袋一看,“哇,竟然是半口袋明晃晃的银元。”南柳村人都是以种地为生的贫困人家,半口袋银元,他们可是压根没见过这么多钱,看来张万祥外出十多年确实发了,从靠吃百家饭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为南柳村名副其实的首富。三个月后,万祥酒坊在柳林镇隆重开业,而且这家酒房在开张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便凭借酒味醇香、绵甜、浓烈、尾尽余长等优点名声鹊起,传遍方圆百里。第二年,程雅芝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志奎。
十年过去了,张万祥成了柳林镇远近闻名的大财东,也就是这一年,柳林镇解放了,同时驻进了土改工作组。工作组长名叫金耀明,是西柳村人。工作组吃住在万祥酒坊,金耀明自然而然和张万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天,金耀明回了趟西柳村,回来时带了个小女孩,并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儿名叫玉婷。玉婷小志奎一岁,两个孩子一见面便情同兄妹,很玩得来。金耀明和张万祥见状也感到说不出的开心和愉悦。
土改工作期间,张万祥听从金耀明的建议将自己名下的土地一分不剩的全部交了出来,分配给村里没有土地的穷乡亲,又和工作组一起,将万祥酒坊的全部家什雇佣五辆马车拉到了凤溪县城,创办了国营凤溪酒厂。金耀明任厂长,张万祥任副厂长。
又过了十多年,张志奎和金玉婷在双方父母的操办下举行了婚礼。金耀明和张万祥成了亲家。就在这一年,文革爆发,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到处都打出了造反有理的旗帜和口号。一天,一伙造反派冲进凤溪酒厂,将金耀明拉到县城体育场批斗,批判他是凤溪酒厂的保皇派,又将张万祥和程雅芝拉到县城街道游街示众,批判他俩是柳林镇的头号大地主,地主婆。对此,张志奎和金玉婷通不过,找造反派头目论理。造反派牙一龇,狠狠地说:“兔崽子,难道你皮痒痒吗?皮痒痒了明天将你们小两口一块拉着批判。”张志奎和金玉婷见无理可讲,只好回到了家中。回到家之后,两人恰见到批斗结束回到家的张万祥、金耀明和程雅芝。张志奎和程雅芝一下扑在父母的怀里“呜呜呜”哭了,同时讲述了找造反派论理的经过。张万祥憨厚地笑了笑说:“孩子,要知道你爹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啥大风大浪没经过,一场小小的批斗会难道就能把你爹整垮,门都没有。明天我再被拉出去批判,你们就站在队伍前面高喊打倒大地主张万祥,打倒地主婆程雅芝!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在这场政治运动中不被牵连,才能更好的保护住我们老张家的根。”金耀明连连点头说:“志奎,玉婷,你爹说得对,以后若再给我开批斗会,你们就高喊打倒保皇派金耀明。”
张志奎和金玉婷满含热泪,哽噎地点了点头。果然,在以后的批斗会中,他们都会站在队伍前面,高声呐喊打倒大地主张万祥!打倒地主婆程雅芝!打倒保皇派金耀明!对此,许多人都嘲笑张志奎和金玉婷忤逆不孝,想向造反派邀功请赏冲昏了头脑,竟然连自己的爹娘老子都批判,可是这样的事例在那个年代也算不上什么鲜事,时间一长,大家也都觉得习惯了。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张志奎和金玉婷果然没受到父母的牵连,反而在一段时期内受到造反派的赏识和重用。
文革结束后,国营凤溪酒厂恢复了生产。金耀明和张万祥的冤屈得到了平反昭雪,重新返回到了厂长和副厂长的工作岗位。可就在那年,张万祥住进了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住院半年之后,命归西天,离开了人世。张万祥去世后,张志奎接替父职,担任凤溪酒厂副厂长,妻子金玉婷任工会副主席。在凤溪县城,他们一家可算得上是夫贵妻荣,但最令他们两口子上心和感到喜悦的话题却是他们的独生儿子文生。文生是夫妻二人婚后第二年所生,当时文化革命正闹得如火似荼,为顺应革命潮流张志奎便给儿子取名文生。
文生是文革年间所生,自小受尽了邻居孩子的欺辱,被称之为黑五类、狗崽子,再加上确吃少穿,所以长得又黑又瘦,再后来文革结束,他的身份一下陡变,成了受人尊敬,受人艳羡的厂长孙子,厂长儿子,穿着和起居饮食和以前大不一样,可就是身材与肤色与同龄孩子相比而言,依旧是那般又黑又瘦。
光阴似箭,转眼文生已经十八岁了,在凤溪二中读高二。这天是周末,文生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回到了家中,打开家门,家里冰锅冷灶,一个人也没有。往常这个时节,都是奶奶在家做饭,可是奶奶去了哪里呢?文生感到有些纳闷。正在这时文生的母亲提着菜急急忙忙走进了家门。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奶奶回老家赶三月三交流会去了。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对文生讲,说老家柳林镇的交流会又多么壮观,多么热闹。每年农历三月三,七月十五,十月二十五,过三次物资交流大会。过会期间,大戏连唱六天七晚上,另外还有电影、录像、杂技,歌舞等,十里长街,人山人海,比凤溪县城过交流会都热闹。母亲还说,你知道咱老家柳林镇过交流会为什么会有那么人多吗?那是因为许多人都慕名而来看美女来了,因为咱柳林三宝之一就是东柳的姑娘实在的美。
母亲的一席话说得文生心里发痒,心花怒放,恨不得插个翅膀回老家柳林镇一趟。第二天早饭一吃,文生问母亲要了五元零花钱,骑上父亲的摩托车向老家柳林镇赶去。约莫半小时之后,文生骑着摩托赶到了柳林镇。柳林镇果然是名不虚传,街道两边早被那些卖服装鞋帽的,买布匹、百货、针织用品的,还有一些买饮食的,捏糖人的,卖狗皮膏药的,以及一些开照相馆的占了个严实。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也不知这么多人夹过来,挤过去,图的是什么,还是在寻找着什么。文生的摩托一进入这场合,顿时失去了它飞速疾行的作用,倒显得有点碍手碍脚。无奈之下,他只好下车将摩托推着,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
文生推着摩托来到了戏场,希望能找到奶奶。可是戏场内大戏正唱的热闹,观众更是人山人海,哪能找见奶奶的身影。文生感到有些口渴,便将摩托停在了一个凉粉摊前,花一毛钱要了杯汽水,花两毛钱要了碟凉粉,边喝边吃起来。正在文生吃凉粉,喝汽水的当儿,一个背着黄帆布书包,身着姿色蝙蝠衫,扎着马尾,留着齐刘海的女孩一下映入了他的眼帘。文生脑袋“嗡”了一下,感觉如坠云里雾里,似梦似幻,一时失去了知觉,片刻功夫之后,眼睛眨了眨,这才静下神来,可是女孩已从凉粉摊前走过,不知去了哪方。
文生急出一身冷汗,扔下没吃喝完的凉粉和汽水,在戏场前后左右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工艺品摊前终于发现了女孩的身影。文生长吁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躲在一边,远远怔视着女孩。女孩先拿起了一个风铃看了看,摇了摇,又拿起一个小布熊和店老板交谈着什么,最后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放下小布熊径直向东边的马路走去。
待女孩走后,文生急忙赶到工艺品摊前,拿起女孩刚才所拿的那个小布熊问老板多少钱。老板头说两元。文生扔下两元钱,抓起小布熊返回到凉粉摊前,推着摩托沿着东边的马路向女孩追去。
在马路的一个转弯处,文生终于追上了女孩,他停下摩托,飞奔上前,恭恭敬敬地将小布熊递到女孩的面前,说:“嗯,送给你!”
女孩一惊,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位比自己还矮了半头的男孩,双颊一红,头一低,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说:“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我不要。”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咱们不就算认识了吗?我叫张文生,南柳村人,现在在凤溪二中读高二。我爷爷叫张万祥,解放前曾在柳林镇开过酒坊,老有名了,大概你也略知一二。你是柳林中学的吧?今天礼拜天怎么还上课,莫非是毕业班,读初三,在复课?”文生滔滔不绝地说道。
“张万祥我知道,是个大地主。”女孩点了点头,同时抬起了头,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重新审视了一番文生,神态才稍显自然和平静。
“地主是对我爷的污蔑,其实他是柳林镇头号的大好人,他把自己大半生所赚的辛苦钱和土地全部上交给国家,分给了穷苦人,还和我外爷一起创办了国营凤溪酒厂。可惜好人没好命,他在文革中受到了侮辱和批斗,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了文革结束,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工作,却因肝癌晚期离开了人世。爷爷去世那年我才九岁。”文生边说边将小布熊再次递了过去,他希望女孩能够快点接受自己的馈赠,这样便能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也使他和她的关系得到实质性进展。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位同样背着黄帆布书包的男孩。男孩和女孩高低不分上下,他快步跑到文生的面前,一把夺过小布熊扔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文生一眼,同时攥紧右拳晃了晃,说:“臭流氓,快滚蛋,小心挨揍!”然后拽起女孩的胳膊说,“柳萍,咱们快回家!”两人一溜烟向东柳村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