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浮萍 作者:王国强 发布时间:2017-12-10 18:31:16 字数:4458
柳林有三宝:
北柳的水;
南柳的酒;
东柳的姑娘实在的美。
——摘之柳林镇民谣。
话说关中西部有个凤溪县。凤溪县最北端有个柳林镇,境内山水相依,景色秀丽,一条柳河由北向南穿境而过。春夏两季,柳河两岸柳林成荫,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再加屏障中间一条潺潺流淌的柳河,甚是壮观、美丽。从行政区域划分,柳林镇又辖五个行政村,分别是:北边的北柳村;西边的西柳村;南边的南柳村;东边的东柳村;以及镇中心地带的柳林村,也是镇政府所在地。
沿柳河逆流而上,进入北柳村地界,就会出现一条峡谷,顺着峡谷一直向北前行十多公里,便会被一面悬崖石壁挡住去路。悬崖是峡谷的末梢,路的尽头。紧挨悬崖石壁之下,横空出现一块长约三丈,宽两丈的巨型石臼。石臼之内,碧水盈盈,数十眼清泉顺着石臼底部的石缝喷涌而出。这就是柳河的发源地:柳泉。柳泉清澈见底,终年汩汩不息,冬饮甘甜爽口,夏饮冰凉如雪,春秋之季则雾气濛濛,萦绕于峡谷,宛似仙境一般。就是这柳泉顺流而下,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柳林镇人,委实堪称柳林镇的母亲泉。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各地大搞水利建设,柳林镇响应上级号召,耗时五个冬季,每天出动上千劳力,硬是用人力在北柳村峡谷出口处拦坝修堤,修建了柳林镇有史以来最引以为荣的北柳河水库。这水库不但解决了下游柳林镇境内两万多人的生活用水,还肩负着全镇数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使境内的旱田变水田,产量也翻了一番。柳林三宝中的北柳村的水一是指柳泉,二是指北柳河水库。
北柳村以水为荣,而南柳村则以酒闻名。柳林三宝中的南柳村的酒,则是指民国年间大财主张万祥创建的柳林酒房。张万祥是南柳村人,三岁时父母双双死于霍乱,孤苦伶仃的张万祥依靠吃百家饭糊口度日。十岁那年,关中地区爆发百日大旱,柳林镇方圆几百里地饿殍遍野,许多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去异地逃荒,俗称躲年馑。张万祥跟随着村里逃荒的队伍,一路北上来到了山西的大同。在大同县城,逃荒队伍暂住在了一个古庙内,白天大家伙各自分散开来,四处周游乞讨,晚上又相聚古庙,就地休息,以此为家。一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张万祥独自一人行乞到一个酿酒作坊门前。他敲了敲门,作坊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个半扇,从门里走出一位穿着蓝色印花粗布衣裳的女孩。女孩稍矮张万祥半头,扎着两根光洁的辫子,高挺的鼻梁,正用一双惊异的目光怔怔地打量着张万祥。张万祥赶紧将头一低,双手向前一掬,摆出一副行乞的姿势。女孩见状,一转身跑进了屋里,不一会儿,便拿着一片玉米面饼走了出来,递给了张万祥。张万祥接过玉米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女孩依旧用怔怔的目光打量着张万祥,好像是担心他吃那么快,会不会被噎着似的。
这时,屋里传来一位妇女的声音:“雅芝,屋外来的是谁呀?”
“娘,是位讨饭的哥哥。”女孩清脆地回答道。张万祥这才知道,面前这位比自己稍矮半头,且施舍玉米饼子的女孩名叫雅芝。
“几个人?”
“就他一个。”
“多大了?”
“比我高半头。”
这时一位穿着灰布衣裳,盘着发髻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与她年仿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穿着倒山鞋,白色粗布短褂,腰里系着腰带。妇女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让她站在一边,然后走出大门,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处无人之后,对张万祥说:“进来吧!”张万祥毫不犹豫地跟随妇女走进了大门。他已经三天没讨到一口吃的了,刚才所吃的那一块玉米面饼不但使他没感到饱,反而更加激起腹内强烈的食欲,就像往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倒下一小杯水,火不但不会被扑灭,反而会燃得更旺,更加肆虐。他仿佛已闻到玉米饼那诱人的香味。这香味已牵动着他大脑皮层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妇女向屋里走去,哪怕那屋里是陷阱,是欺骗,是恐惧,是思来让人感到后怕的事情,那他也绝不后悔,义无反顾。
张万祥跟随妇女走进了屋里。这时中年汉子从屋里的一个馍盆内又取出一块玉米面饼递给了他,同时还递给他一瓢温开水。张万祥边吃边喝,他一连吃了四块玉米面饼,加上在门口吃的那块一共是五块,同时将那瓢温开水喝了个精光,这才嘴一抹,打起了饱嗝。
中年妇女用关切地眼神望了望张万祥说:“孩子,吃饱了吗?”那意思好像是说,没吃饱馍盆里还有玉米面饼,这饼子我们家不缺,管够。
张万祥听中年妇女这么一说,一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从记事起,自己还没吃过这么饱。即就是小时候,他吃百家饭那阵,虽然村子里不怎么缺吃,那也是半饥半饱,看人脸色,和乞讨没什么两样。今天,他知道自己遇上好人家。想到这里,他猛然双膝一弯,往地下一跪,“砰砰砰”一连向中年妇女和汉子叩了三个响头。妇女和汉子见状,连忙拉起张万祥说:“孩子,这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就是一顿饭嘛!”与此同时,张万祥也一下依着中年妇女“呜呜”啼哭起来。这哭声是那么凄恻,那么感人,就像久别离家的孩子重新回到爹娘的怀抱一样。可面前这两位是自己的爹娘吗?不是,明摆着不是。因为自己三岁那年爹娘已经患霍乱双双去世,可是,此时此刻,张万祥感觉,这二位就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因为除过爹娘之外,这个世上谁还能对自己那么好呢?
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他本人姓程,是这个酒作坊里的掌柜,身边的妇女是自己的妻子程王氏,旁边所站的女孩是自己的独生女儿,名叫——程掌柜话刚说了个半截,张万祥便抢着说道:“我知道,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位妹妹名叫雅芝。”
程掌柜憨厚地笑了,便把刚才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程王氏笑了,站在一边一直打量张万祥的雅芝也笑了。显然这一家人对张万祥的所言非常满意。此时,张万祥也显得自然多了,少了刚进门时的那种拘束和恐惧,就像似到了老熟人家一般。
程掌柜爱抚地摸了摸张万祥满是污垢和柴草的头发说:“雅芝他娘,快给孩子烧锅热水,让我给他好好洗个热水澡。”程王氏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提进来一大木桶热水。程掌柜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木澡盆。程王氏将一大桶热水全倒进了大木盆,出去了。雅芝也跟着娘出去了。程掌柜将屋门一关,示意张万祥脱掉衣裤。张万祥有些害羞,长这么大,他从没在外人面前脱光衣服。程掌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将张万祥拦在自己的怀里,三下五除二摘掉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往旁边一扔,径直将他塞在了木澡盆里。
洗澡水不冷不热刚合适,一股温热的快感瞬间浸润到了张万祥的全身,乃至五脏六肺,以及全身,使他体会到从没有过的舒服和惬意。程掌柜撩起水一边给张万祥擦澡,一边问他是哪里人氏,家里都有什么人,为什么流落在大同县城以乞讨为生。张万祥便据实回答,说自己是陕西人,三岁那年父母双亡,终日在村子里以乞讨为生。可是今年家乡闹年馑,全村人都衣食无着,自然就讨不下饭。无奈之下,他便跟随村里人逃难到此,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程掌柜叹了口气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呀!接着又问张万祥可有什么打算,是否想着投奔什么亲友。张万祥说,自己光杆杆一人,无亲无友,就是一个乞丐,只要一日三餐有口饱饭吃,他便心满意足,那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和期望。他又问张万祥愿不愿意留下,在作坊里当伙计。张万祥说,行,只要能吃饱饭,再苦再累的活他都愿意干。
程掌柜一边为张万祥洗着澡,一边和他说东说西,拉着家常。张万祥倒也乖巧听话,一味享受着亲爹般的关爱和体贴。从记事起,他的亲爹便病逝了。每每看到村里边和他同龄的孩子有爹疼,有爹爱,他便感到特别的羡慕。许多次在梦中,他梦见自己的爹活过来了,把他搂在怀里,一边用胡渣亲,一边给他讲故事。他高兴极了,大声叫到:“爹,爹,我有爹了,我有爹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惊醒了,摸摸身边冰冷的床板,抬头凝望黑乎乎的屋子,不由热泪横流,“呜呜呜”哭出声来。张万祥想到这里,抬头望了望程掌柜,怯怯地问:“请问,我能叫你一声爹吗?”
“能,从今以后程记酒坊就是你的家,程记掌柜就是你的爹。”
“爹!”
“唉。”
屋里,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子享受着世间难得的亲情和温暖。屋外的院子里,一对母女正附在窗边悄悄聆听着屋里面的谈话。此时此刻,屋里屋外,四个人全都露出了开心的笑颜。
洗完澡之后,程王氏到街上的成衣店给张万祥买回了一套全新的衣裤,白衫,蓝裤,黑鞋,程掌柜又给他剪短了头发。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张万祥完全来了个大变样,和半天之前刚进程家大门时判若两人。走出屋子的的张万祥望着程雅芝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程雅芝倒显得大方,牵起张万祥的手说:“走,小哥哥,我领你到外面玩去。”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快乐地跑出了程记酒坊的大门。
就这样,张万祥就在程记酒坊留了下来,名义上是店里的学徒、伙计,实际上程掌柜夫妇二人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酒坊忙时,他帮师父师娘打打下手,闲余时间。师父又教他和师妹读书写字。就这样,日子一晃,十年过去了,张万祥已长成一个棱角分明、英俊精干的后生了,程雅芝也出落成一个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十年中,程掌柜将自己祖传的酿酒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张万祥。张万祥聪明好学,悟性很高,也博得了师父酿酒手艺的真传。
这一年,抗日战争爆发,华北大片土地纷纷沦陷。一时之间,大同县城兵荒马乱、盗匪横生,街上的店铺时常遭受兵痞、土匪地侵扰,程记酒房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一天不如一天。一天,程掌柜将张万祥叫到自己的面前,问他是否还能记得清自己的老家。张万祥自小聪明,记忆力超群,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家乡的风土、人情。他说,自己的老家在凤溪县柳林镇。镇里有条神奇的峡谷,峡谷里有个神泉名叫柳泉,据说这柳泉里的水是从峡谷尽头的石臼里喷涌而出,形成一条河。这条河名叫柳河,它自北向南,横穿过整个柳林镇,养育着这方土地上祖祖辈辈的男女老少。
程掌柜说,这么说来你们老家倒也是个神奇之地,也是个适合躲避战乱的地方。现在日本鬼子在我华北大地烧杀抢掠,北平沦陷,天津沦陷,此时此刻,大同也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沦为日本人的铁蹄之下。为了保命,为了我陈记酒房的祖传手艺不至于失传,咱们举家迁徙你的老家柳林镇吧!
张万祥听师父这么一说,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同时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虽说自己是个孤儿,对柳林镇可以说是无牵无挂,可是月是故乡明,十年之后的今天,也不知昔日那些赐自己百家饭的伯伯、婶婶,是否健在,过得好吗?于是说道:“师父,我听您的。”
程掌柜说:“那好,现在我们就着手准备搬家的事,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和雅芝把婚完了,以防路上有什么意外。”
“完婚?”张万祥惊讶极了,进程家当学徒已经整十年了,他一直和雅芝以兄妹相称,虽然他心里一直很爱雅芝,也知道雅芝心里深爱着自己,此时此刻师父猛然让他俩完婚,他一时惊讶万分,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难道是你看不上雅芝吗?”程掌柜的眉宇间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几乎是用不容商量,义无反顾的态度和自己的徒弟对话。
“我愿意。我怎么能不愿意呢?此时连高兴都来不及呢!”张万祥脑瓜子聪明,灵机一动便把话锋转了过来。
“那就好吧,搬家的事咱们暂时缓一缓,现在你和你师娘、雅芝去买结婚所用的东西,明天你俩就把婚事办了。”程掌柜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第二天上午,张万祥在师父、师娘的操办下和师妹程雅芝拜堂成亲。紧接着,他们又变卖了全部家当,雇佣一辆马车,一路向南,向柳林镇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