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四）

　　这次同学聚会是八零届毕业生三十五年来的第一次聚会，所以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数着日子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尤其是一些手头宽裕的女同学们，做美容的做美容，做头发的做头发，特急减肥的特急减肥，买衣服的买衣服，一个个忙碌于私人定制，差点飞韩国来个人造。
　　八月中秋正是穿衣好季节，谁不想把自己最最年轻、最最靓丽、最最妩媚的形象展现在老同学们面前呢？
　　唯一心如死水的是孟小麦，当兰玉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她时，她也兴奋了好几天，但事后就再也兴奋不起来，不是她不想老同学们，而是她不想看见一个人，不想让他看出她的不如意。
　　在这以前，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怎么在乎，可是现在，她就要见到这个人了，因此变得非常在乎。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草率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结婚，那么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失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恨他而不是恨前夫，前夫对她的伤害并没有伤到骨髓，而他却是伤到她骨髓。因恨，令她惊心发现，结婚这么多年，自己从没把真心交给丈夫，这颗心始终锁定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是她永远不敢触摸的痛，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流失，这痛会渐渐消逝，但是却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像清风般掠过她的心头，那份痛仍然存在，仍然如刀割般的清楚。他的名字，他的身影，他的一切的一切，还是无孔不入。
　　小麦很无奈，他让她感到身心疲惫，一瞬间的甜蜜爱情，需付出大半生的苦涩和孤寂。
　　在这种心情下她又如何想见他？更何况他如今是如此体面，一出手竟然每人一台苹果笔记本。
　　那天兰玉把电脑给她送过来，她实在不想要，但又不敢在兰玉面前过份反常，他们都接受要是她拒绝，反而表示他们之间有问题。其实她比他们都需要它，有了它她可以直接在电脑上写作。这台电脑小巧轻便，用起来非常的顺心顺手，绿野仙踪般的颜色又令人神清气爽。有台电脑真好，她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构思，来了灵感坐下就打……看着一个个文字在键盘悦耳的敲击声中串成一篇篇精美的文章，她就满腔喜悦。
　　而潜意识里，她却没有意识到使她喜悦的不仅仅是电脑，还有送电脑的人。
　　既然不想看见他，不如满腔喜悦待在电脑前，一杯咖啡、一首音乐、一段美文是她一天中最大的期待和享受，只有它们会让她忘记所有。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把一天来的忙碌奔波和心酸在夜里用文字尽情的发泄；习惯一个人静静的忧伤，静静的调理；习惯把烦恼一点点展开，再慢慢的揉碎……所以，兰玉约她去逛街她推辞了，已经放弃何必再去任性挥霍，儿子还在读研，只要他想读，她会顷其所有让他读下去。
　　然而，随着中秋节一天天临近，一颗心却凌乱的徘徊着，摇曳着，起起伏伏……情不自禁她会想起这次难得的聚会，情不自禁她会心动，情不自禁她会想念昔日的那些同窗学友，变了吗？老了吗？还认得出来吗？过得都好吗？不管如何肯定都比她好，不离婚总是好。想着想着小麦又难受起来，她的婚姻就像做了一场恶梦，当日的赌气造成了今日的失败，非但害了自己还让儿子遭罪，一个没有父爱的家庭是一个残缺的家庭，这对儿子是一个极大的伤害，看见儿子满眼羡慕那些有父亲的同学，小麦的心刀割一般的痛，这种滋味在她小时候也有过啊！想不到她的赌气、她的任性会让儿子和她一样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中长大，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都是她的过错啊。
　　尤其是那些讨债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一个个穷凶极恶，儿子吓得要死，光着两只脚站着角落里嗦嗦发抖。小麦也怕的要死，她抱紧儿子，想从他小小的身子那里寻求一丝依靠。
　　她想不通丈夫怎么会输掉这么多钱，几十万，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还债？小秋问她是否还留恋他，只要还有留恋，她愿意拿出来帮他们还债，只要他从此不赌，只要能保全这个家，只要能让她们母子相安无事。小麦摇头拒绝，她给过他机会，在此之前就已经输掉不少，因数目不大她替他还了，他不止一次向她发誓从此赌场洗手，差一点挥刀断手，然而不出数月又重蹈覆辙，把家里的存款输得一干二净乃至欠下一屁股巨债，她还能原谅他吗？还能相信他吗？还可能留恋他吗？他染上此恶习小麦已经瞒了很久了，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后伤心，但最终还是东窗事发。
　　娘家人知道后都跑过来看她，小麦最怕的就是看见妈妈，妈妈看见变得麻木不仁的小麦流泪了，自父亲去世后妈妈还是第一次流泪，她的眼泪撕痛了小麦的心。
　　“妈，我没事！”
　　还能没事吗？知女莫如母，她知道女儿是在硬撑，不想让她伤心，她摸着女儿僵硬的脸，心痛地说道：“麦啊，天大的事有妈妈呢，想哭就哭，别憋着。”
　　但小麦还是没有眼泪，心痛会有眼泪，心死就不会有了。
　　她没有回清水港，虽然她好想回去，以前每当遇到伤心事她都会回清水港，在它的保护墙下，每次她都能重新站起来，她需要有个呼吸的地方让她去伤心，有个安静的场所让她去舔愈伤口，有个让她理清自己头绪的避难所，这个地方就是清水港。每次接触到故乡的土地，她就会变得强壮，她知道自己离开那片她所爱的土地太长时间是不行的，故乡的一切比任何补品都管用。而现在，她却不能回去，她只能坚强，虽然遍体麟伤的她好想扑在妈妈怀里、扑在那片土地上痛痛快快睡上个安稳觉。
　　男人没有为难她，俩人冷静地办了手续，良心未泯的男人总算做了一回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赌债全揽到自己身上，但家里已经一贫如洗。象样的能搬的几件东西全让他们搬走。
　　小麦不会忘记在她最困难时向她伸出温暖之手的同胞手足，弟弟小冬给她送来一辆自行车；二姐小夏送来煤气灶、电饭煲；大姐小春送来两千元钱，妹妹小秋给儿子抱来一台彩电，一个单亲之家就这样支撑了起来。
　　要说小麦不伤心不难过那是假的，有一段时间，她很怕回家，尤其是进到自己的房间，只要那扇门一关起来，眼泪就会在一瞬间流下来。虽然，这个家对她来说一点也不温暖，甚至充满争吵、怨怼、彼此的伤害，家不再是一个遮避风雨的地方，反而是个制造风雨的地方，但家终究是女人的归宿，填写各种表格配偶一栏不必空白，儿子也终究有一个父亲，虽然这个父亲一点也没有父亲的样子。如今生活的重担一瞬间全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她必须为儿子撑起一片天来。儿子已经够可怜了，她要让他生活在她的呵护之中，不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偏偏儿子跟她一样有一颗脆弱的心，想爸爸时他就躲在房里哭，悄悄的哭，听得小麦心都碎了，于是母子俩干脆抱头痛哭，儿子又心痛妈妈，一边替小麦擦眼泪一边把自己的眼泪擦干，说以后再不哭了，再不惹妈妈伤心，小麦听了眼泪更多。到第二天小麦问他为什么要哭，是不是想爸爸，他却摇摇头说：“我不是想他，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会是这种人，别人的爸爸都不这样的，妈妈，我以后不想他了，想也是白想，他又不想我。妈妈，其实我并不想哭，只是我这儿有些痛。”儿子指指自己的心口。
　　以后倒是真没见儿子再哭过，可是有一次，小麦在替他整理书包时，发现儿子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当然是无法寄出去的一封信，出于好奇小麦小心地把信剥开，信是这样写的：爸爸，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你不在我们很不开心，爸爸，你为什么要去打牌呢？输了那么多钱，结果还不起只好逃走，你要是不去打牌该多好呀，现在弄到这种地步你说该怎么办？爸爸，我是非常非常爱你的，望你早日回来！你的儿子！
　　信写了有好长日子了，常常丢三拉四的儿子却把这封信保管得很好，小麦看完眼泪夺眶而出，好几天心里酸酸的难过，她的儿子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啊，他还小，却要和她一样忍受这么多的痛苦和压抑，甚至比她更痛苦，毕竟父子俩血脉相连。小麦把凡是和丈夫有一丝一毫联系的东西都藏了起来，怕儿子触景伤心，和他说话也是小心翼翼，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儿子才慢慢恢复常态。
　　孤儿寡母走过迷茫，走过苦涩，走过贫穷，走过岁月，儿子终于走成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那些浸透着苦涩的日子就这样挺了过来，那日子……真的像苦楝树籽一样苦得发绿，没有人能体会她心中的苦和无边的孤立无依！
　　夜里，常常会被生活的负担惊醒，虽然，她把一个月的生活费算得好好的，冷不丁会冒出几个人情债来，谁谁生病了，谁谁去世了，谁谁结婚了……颠覆了她计划好的生活。好几次，连充煤气的钱都掏不出来，几个月不交电话费是常事，小秋帮她交过几回，晓光也交过几回，他们打电话过来发现欠费停机就马上去帮她交，吓得小麦再也不敢停机，从别处省下来早早去把电话费交掉。妹妹替她交还合情理，可晓光只是儿时的伙伴，小麦怎么能让他帮她交呢？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帮助她，像哥哥一样关心她，在小麦心里他就是哥哥，跟她的同胞手足一样亲。六年前，小麦从单位下岗回家，愁得满嘴起泡，整晚整晚睡不着，这不要她命吗？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娘儿俩靠什么生活啊。晓光知道后三天功夫就把小麦安排到现在的装饰公司做会计，经理是晓光的朋友，对她很照应，工作很轻松，工资又开得高，让小麦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她心里一直记着晓光的好，苦于没有机会让她报答，倒是晓光又断断断续续给了她不少帮助，帮儿子填志愿、选学校，鼓励儿子去考研。小麦明白，像她这样的家庭，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儿子的命运，哪怕卖房子也要让儿子读下去。
　　儿子出去读书后，小麦一个人生活虽然孤单了点但很宁静，虽然过去的痛苦和不幸不可能忘记，更不可能埋葬，但这段时光的宁静，却给了她医治与磨砺，使她渐归平静，心头舒坦了许多。除了上班就是看自己喜欢的书，双休日就回娘家和同胞手足团聚团聚，偶尔也会找李月、兰玉喝喝茶聊聊天，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李月和兰玉欢喜麻将，小麦不喜欢，她喜欢远离喧闹，独居小屋，畅游在书香之中，欣赏另一片迷人的风景，饱尝包罗万象的精神食粮。
　　书看得多了，小麦忍不住开始用笔吐露心声、倾诉心事、整理思维、调整自我，独处时她便不再感到寂寞，反而有一种额外的幸福。用文字记录心情，用笔尖勾画人生，用记忆收藏过去的美好与伤痛！
　　她喜欢写散文，是那种很随意的心情散文，写好后自己在电脑里打出来，自己设计好封面，装订成一本散文集，取名为《麦苗儿》，里面收藏了三十多篇心情散文，这也是小麦的三十多个梦。人想从苦难中走出来，就得学会休闲，走进乐趣，在休闲的乐趣中让灵魂得到放松、慰藉和营养。
　　她的生活是清苦的，然而她的灵魂是富裕的，因为她能够自由地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随处拾得生活中美的东西。虽孤独，却自在。
　　双休日回娘家时她喜欢上了串门，听村里人讲讲以前的事，发现有精彩的素材马上记下来，一个晚上的时间，又一个梦诞生。
　　要是双休日不回去，她就把散文集拿出来，放一版喜欢的《舒伯特小夜曲》，冲上一杯热咖啡，一边听音乐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她的梦，她的思想与文章结合在了一起，这一刻，如庄周梦蝶般分不清何是蝶？何是人？飞着飞着，来了灵感就会有又一个梦的诞生，于是梦越做越多，麦苗儿越长越茂盛……
　　这就是小麦目前的生活，孤独着并美丽着……对于她来说，平淡即是幸福。
　　这些日子小麦正在构思试着写小说，写她家乡清水港的人和事，家乡的影子像梦一样缭绕在她的生活中，她爱家乡明快活泼的绿色和四季变化的气息，爱家乡的树，爱家乡的村路，爱家乡的草房，爱家乡的庄稼，爱家乡的夕阳，爱黎明时分从清水港河边腾腾升起的雾气，爱被那可爱的雾气弥漫的绿色田野，爱家乡满脸皱纹还在庄稼地里劳作的父老乡亲，她甚至还爱家乡庄稼地里那不知疲倦伸展着手臂的稻草人，爱家乡的鸡鸣狗叫……家乡的一切事物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生命中，并且遍布了她生命的各个环节，她是如此地深爱这些，爱得心发痛。
　　从3月到10月，她常常情不自禁往家乡跑，每个月这里都有不同的植物群争奇斗艳。3月中旬是她最喜爱的一段时间，这是一个油菜花、红花草、蔷薇花和其他各种野花竞相怒放的时期。
　　原野上，有一只未填平的池塘，池塘里长着纤细的水草，水草间有成群的小蝌蚪，池塘上长满嫩绿的小草，并开着不知名的小花朵儿，没什么相貌，但很美。小麦每次回来，都要在池塘边坐上半天，这是她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属于她私人的小胜地。在这里，她可以坐在细草上，只有她一个观众，饱餐着原野的秀色，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一株株开得正盛的随风飘动的密密层层的金黄色油菜花在向她微微点着头，而旁边的红花草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沉甸甸地压弯了纤细的草茎，还有原野上的各类野草，虽然是草，但也有一颗开花的心，五颜六色，如此执着地盛开着……
　　在这片无与伦比的美景中，她的思想无比的活泼，她强烈地冲动着要为故乡写些什么。于是，回清水港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她几乎走遍了清水港的每一寸土地，听遍清水港的每一种传说，虽然那里对她已是再熟悉不过，但每次仍会有让她颤抖的感动。望着绿荫中若隐若现的村庄，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听着母亲们的呼唤响起在黄昏的村口，一种安逸和回归在小麦的笔尖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