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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12-19 23:19:29      字数:5627

  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我们人到了255高地,还未站稳脚跟,山洞里就传出了前指的紧急命令,要我们即刻出击二一一!这是预料中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天爷与我们做起了对,急行军的路上,它老人家下个没完没了;轮到我们出击作战,它却睁开了双眼,万里无云,将我们暴露无遗。我们没有喘气的机会,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透骨的凉;又渴又饿,前心贴后心,肚里咕噜噜的直响。我们眼巴巴看着排长,渴望他进洞央求一团的指挥员给我们半袋烟的功夫,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洞是进了,排长一脸的阴沉回到我们中间,指挥员们没有批准。
  “同志们,军令如山倒!”排长站在洞口嘴里嚼着压缩饼干,声音混沌,却透出坚定,“检查武器弹药,准备出击。七班长,你班作为第一梯队,分两个战斗小组,出击!”
  “是!张班副,你我各带一个小组,我在前你在后,出击!”
  “是!”
  敌人好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唯恐我们前进半步。消停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肆无忌惮地爆啸起来,无数发炮弹向二五五高地倾泻而来。尤其让人恼怒的是他娘的空爆,它早不炸晚不炸,偏偏在离你头顶一米左右的空中爆炸。奶奶的,“哗啦”一声,空中开花,躲闪无门。空爆、地爆交织辉映。二五五高地霎时震耳欲聋,火光冲天,乱石残枝漫天飞舞,晴朗的天空一片混浊。讨厌的弹片、碎石极富热情,无论你怎么躲闪,都难以逃脱它的热吻,间或刺穿你的皮肉,间或钻进你的腹腔,间或镶进你的头颅,将你送进极乐世界,不,是叫你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
  那是满腔热血精忠报国的一天,那是腥风血雨死神招手的一天。墓碑上排长遗照下方打出几行俊秀的仿宋体,是排长生前最喜欢的字体,上千字,他一气呵成。那是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的一天,那是急功冒进视生命为儿戏的一天;那是弘扬正气欢歌笑语的一天,那是被人误解沮丧终生的一天。遗照上的排长缺失了战前的风采,露出的笑容全是苦涩的难堪……
  “老田,跟我上!”张班副整了整凌乱的作战服,右手提着枪,左手向上一挥朝前一指,跃步向前冲去。
  其实,那时我刚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我们三年的服役期即将届满,部队习惯上把即将复原的战士称为老兵。张班副身体素质好,没跑两步,就跑到最前列一块矗立的大石头旁。还未等他立脚,一发空弹爆炸了,弹片成伞状似冰雹飞向地面,面积不大密度倒不小,几块鹅卵石大小的弹片带着哨音一同钻进他的肚子里。
  幼稚的我原以为张班副像书本中描写的战斗英雄那样,高呼着祖国万岁等口号慷慨就义。让人跌破眼镜,他既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高呼救命,哪怕是一句临终遗言,你也休想听到。他就是那么地平静,他躺在班长怀里,任凭我“噗嗤”、“噗嗤”地往他肚里塞急救包。一连塞进三个,他都毫无反应。只是在我抓着他的衣领拼命呼喊他的时候,他才来怏怏地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我赶紧贴上耳朵,当时他只说了三个字。当班长再问他时,他已闭上了眼睛。
  出师不利。已是下午三点,别说到达二一一高地啦,就连二五五高地我们还没冲出去,人员伤亡却已近半,剩余的十余人背靠背胸贴胸隐蔽在二五五高地一侧两块斜立的大石头之间。战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指着对方傻笑,一个个敞着怀,衣衫褴褛东倒西歪,那平日里军人堂堂正正的仪表荡然无存。
  “日他奶奶的,小梁被炸死了!”奉命到洞口看伤员的九班付骂骂咧咧地跑回来。
  “你瞎说个球,小梁不就是小腿被炸掉了。”小梁的老乡小邱一把抓着九班付的衣领,摇晃着说,“小腿炸掉能死人不?闭上你个乌鸦嘴!”
  “上半截大腿不见了……”
  “咣咣咣……”九班副的话音未落,敌军新一轮炮击又开始了。这是敌人轰炸的规律,每隔一小时左右,它们就要向二五五高地轰炸一番。我们头顶有两颗炮弹接连爆炸,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哗哗啦啦从石缝间落下来,四五个战友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露出了血卟啉。小侯右脚面顿时起了个大血包,疼得他呲牙咧嘴,“我操他祖宗八辈!”
  炮声刚停,华排长歪戴着头盔,一手提着支冲锋枪,一手握着把手枪,腰里别着颗“光荣弹”,神情慌张,还未站稳,就高声嚷道:“首长命令我们立即出击,不听命令后退者,枪毙!”
  空间几乎凝聚了,顿时鸦雀无声,我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尔后,十几双眼光聚成一束强烈的光,犹如探照灯似的射向华排长,似乎他是一个外来的庞然大物。我忽然感到华排长浑身一颤,五官挪动了位置,看得出有些表里不一。但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宏亮坚定:弟兄们,祖国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你认为我们都是孬种熊包一个,玷污了人民军队的形象,我不想与你争辩,也不想与任何人争辩,十几条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长眠于西南边陲,又有几个得到了他们应得的荣誉,就是因为这场惨烈的瞎指挥。但我们至今仍坚信天下自有公道。
  “排长,二五五高地在哪?”
  “首长说了,在那!”排长说得干脆利索,并伸手往前一指。
  天依旧是晴朗的天。我们蹲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探出头,顺着排长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望到,只是看到脚下一片开阔地向前延伸,不远处没有了踪影,揉揉双眼,举目远眺,怎么也寻不到排长所指的二一一高地。
  “在哪?”十几人异口同声。
  “在……”排长吱吱唔唔了一阵子也没说出个子未寅丑来。
  这也不能埋怨排长,其实排长和我们知道的一般多。一团初接阵地情况不熟,敌人出击,二一一高地部分哨位失守。或许是打红了眼,上级突调我们排驰援一团。我们排先前没有任何准备,排长和班长骨干更没到过前沿阵地察看过地形路线,实属仓促上阵。一团带路的战友又没有了踪影,谈何方向路线地形?当时也容不得你谈方向路线地形。冲,冲,冲,一直往前冲,违令就枪毙!
  “战友们,上级已下达了死命令,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反击二一一高地!”排长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枪,“军委首长在中南海等着我们嘞!”
  “天黑了再冲吧。”
  “不行!”
  “行,但你要保证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们十几个战士强调了语气,“哪怕是排长你也行!”
  “……”排长没有言语,只是眼窝里闪动着泪花。
  “小田,多亏了你个秀才提醒。”照片中的排长面带微笑,似乎是在与我说话,“要不是你那一句话,咱排里或许一个也回不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古文。
  “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话音刚落,战友们脱口而出。
  华排长毕业于济南陆军学校,原本是下连队“镀金”的,不曾想部队摊上了轮战,又遇上了我这张破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改变了他的人生。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正是我的这句话改变了排长的态度,我们直到晚上才出击了二一一高地,并与赶来增援的一排同时冲到二一一高地三号哨位。
  世道有时就是这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祸害眼子活千年。要不是排长,我们排二十几条年轻汉子很有可能血洒老山,为国捐躯!也正是这句话害苦了华排长,上级认定华排长违反军令,并称我们是十足的熊包,更令人恼恨的是上级首长接二连三地下了三道“枪毙”的命令。命令是下了,但战场毕竟不是平时行刑场所,更何况执行的对象又是浴血奋战的前线官兵,终究没有成刑。即便如此,战友们既后悔又恼恨,多次要找下命令的人理论理论。我们找遍了营团首长,个个都摇头否认。即使后来查阅华排长的个人档案,也没探出个究竟。恐怕余生也难以寻到那位首长,即使找到又能如何哪?他老人家也是执行上级命令,那座庙里都有屈死的鬼!
  “我没有冲上二一一高地,辜负了党的培养!”华排长发话了,遗照上的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咯咯喳喳,墓碑在折裂。我抬起头,崭新的军装并没有掩饰着华排长内心积淀已久的惭愧和自责,“要不是我指挥无能,我们三排咋会落到这般名声!”
  “排长,都是我们当兵的错。”我向排长回了个九十度的躬,头碰到他的墓碑楞上,眉头上顿时起了个泡,“尤其俺错,都怪俺这张臭嘴!”我紧接着闭上双眼,猛地扬起巴掌狠命地掴向自己的嘴。
  我恍惚中感觉有股无形的吸引力牵引着我扬起的巴掌指向他方,巴掌并没与嘴接吻,我十分纳闷,睁开闭上的双眼,巴掌掴在了墓碑上,掴在了排长湿润的脸庞上,我脸贴上去,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是沧州,是承德,还是张家口,亦或是邯郸,难以确定,从风土人情地理风貌上可以断定,这个三线城市隶属于河北。先前虽未曾去过,但从华排长三十年前支离破碎的话语中可以勾勒出它的轮廓。华排长家在沧州农村,与他相处时,没少听他拉家常呱,说冀中事。兄弟姊妹中他排老小。孩儿时代,村里十有八九闹饥荒,大多户村民农闲时东奔西跑把饭讨。父亲死要面子活受罪,宁愿躲在家里啃树皮吃野菜饿成一把骨头架子,也甭想叫他跨出家门半步讨口饭。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更看不下去的是五个孩子五副骨头架子,拽裤腿的,扯袖子的,地上撒泼打滚的,都是“饿”字在作怪。
  面子能当饭吃!母亲拧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的耳朵吵吵,快给孩子讨口饭去。任凭母亲风吹雨打,父亲纹丝不动,拧急了,胳膊一甩,瘦弱的母亲一个趔趄,父亲翻个身面朝墙又拉起风箱来。母亲使足性子,嚷干嗓子,脸上滚着泪珠子,拎起篮子,抱起排长走上了讨饭路。沧州、承德、张家口,往远处跑到邯郸地,城市大街小巷,农村旮旯分道跑个遍,一走就是小半年。母亲的奶没吃上,百家的玉米糊糊过足了瘾。
  人民广场里鸟语花香歌舞升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多人在音响旁欢快地跳着广场舞,望望四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对对男女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吹拉弹唱,此起彼伏,茂密的树下十几个老年人在练太极拳。我顿足啧啧的间隙看到了一位驼背的老头蜷曲在毛主席雕像坐基旁,凌乱的长发遮盖了他的脸面,左手端着一支破瓷碗,右手食指和中指插进碗里扒拉着面条,发出响亮的哧溜哧溜声。他喝面条的间隙,我看到了他那有些花白的胡须,这才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的上衣几乎成了麻袋片,裤子成了开衩的旗袍,油红红的,脏兮兮的,很难确认它们的庐山真面目。
  莫非是华排长?绝对不可能!他转业后三十余年虽未曾谋面,但从轮廓上看他与华排长没有半点异样。华排长咋会落到如此地步,谁不知道,他转业分配到县税务部门工作,是个油水四溢的差使。十年前有小道消息传入我的耳鼓,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被开除了,更有说他逃跑了,婉转点的说他下岗分流了,众说纷纭。总之,华排长离开了他工作的单位。一年后,战友聚会上,话匣子战友小伟高声嚷道,华排长失踪了!最后他补充道,省报上都刊登了寻人启示!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原作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我迟疑的片刻,一首久违的歌曲从毛主席雕塑基座旁传来,沙哑但不失底气,干瘪但不失悦耳,陌生但不失犹新。你听,还伴着音乐舞蹈,是迪斯科,确切地说是战地迪斯科。是那位驼背的老头在歌舞。他那凌乱擀毡花白的披肩长发、不知什么底子的麻袋片、还有那油屎麻花的旗袍,随着他的迪斯科而摇曳。
  他唱着跳着,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哭忽笑,跑腔走调,凌乱的头发里冒出缕缕青烟,盘着旋儿升向天空……我的双眼模糊了,毛主席雕塑基座前长出了一株老山兰,不,是无数株挺拔翠绿的老山兰。
  “这老头疯大了!”身边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拽拽我的胳膊,指了指眼前的老头,“谁家的老人,快可怜的,吃了又唱又跳,饿了沿街乞讨。”
  “我没疯!”他嚎声反击。
  “闺女,快走吧!”女孩被她身边的中年妇女拉走,我听到她们背后留下一串字:“他是一个疯子!”
  华排长伸出右手,战友们一个个伸出右手,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你兄我弟,你小我长,不分彼此,握在了一起,握成一个硕大的拳头,簇成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同生死,共患难,夜间血战二一一!
  “爸爸,爸爸,爸爸……”,一个,两个,三个……南腔北调,参差不齐,数不胜数的无数个哭泣声,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趴在石碑上痛哭的我浑身上下感到一波波气流在撞击,悲伤中蕴带着感恩的气氛,叩击着我的心灵,自己似乎成了一张硕大的肉饼,不,一张无肝无肺搭在石碑上的人皮,软不拉几,油烘烘粘在石碑上,任凭风吹雨打。
  我好生奇怪,一张人皮竟有感觉意识。墓碑的基座上,竟飘来肉香味,何止是肉香味,浓浓的玫瑰花香,袅袅升腾的高香味,令人心旷神怡。我眨巴眨巴眼睛,携手并肩的战友无影无踪,簇拥而至的男男女女们占据了墓前的空地,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她)们一个个稚嫩的小脸,穿着清一色的校服,看样子最大也不过二十岁,全都行起了中华传统悼念礼节,齐刷刷跪倒在地一大片,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
  “挡回去他!”老纪涨红了脸,仍像当兵时那样挥舞着手臂,指挥同来悼念的战友们,“就是这个老头害的我们连!”
  三十余年过去了,我们的记忆依稀清新,有战争就有牺牲,我们并非不懂,我们既然选择了当兵,就不怕牺牲。为了所谓的面子,某些干部瞎指挥,区区弹丸之地,我们连队贡献了十几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伤残过半。却被某些人说成“熊包”连、“豆腐渣”连。而这一切,无不与这老头有关联。我没目睹他的容貌,从战友们无数次支离破碎的勾画中,可以确认这个缓步走来的老头就是那次战斗的指挥员。
  华排长的墓碑颤动了几下,我附在上面的身子被抛上了天空,瞬间一个倒栽葱,头顶触到石板砌成的路面上。我虚惊一场,爬起来摸摸头顶,竟毫发未损。我诧异之时,华排长单薄的身躯挺拔在墓碑上,如一棵傲然的青松,崭新的帽徽闪闪发光,鲜红的领章遥相辉映,腰带扣环上的五角星光芒万丈,整个人儿精神抖擞,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他环顾四周,两手一摆,高声嚷道,不许无礼!看得出他怒发冲冠,我们面面相觑。
  “立正!”他两手握拳放至腰间,转身小跑几步,面对身着将军服的老头,“啪”的一个立正,抬起右手,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步兵一营三连三排正在操练,请指示!”
  “看看你和大家!”别看这老头年逾古稀,军礼倒还的迅速利索。
  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我心里埋怨起排长,阴阳相隔,说什么鸟话!看看同来的几位战友囊鼻子挤眼弄款,一个个没有人样,暗自窃笑。排长转过身来,一脸的严肃,刀子般地挖了我们两眼。我们立时傻了眼,转眼间一个个脸部僵硬没有表情,像根直立的柱子挺拔在原地。
  这老头摆着八字步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敬礼鞠躬道歉,最后拉起排长的右手腕高高举起,高声喊道:这是支受尽冤屈而不饶的手!
  排长的右手缺了四肢,只有大拇指一根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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