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8-01-18 21:09:33 字数:4755
战友,
战友,
这亲切的称呼,
这崇高的友谊,
……
一道冰冷的铁菱横在我与昊天中间,两人虽近在咫尺,却无缘握手寒暄,直到警察催促结束,我来时准备好的一大箩筐话,临别时也没吐出半个字来。并非警察同志没给时间,不瞒你说,看守所领导还特地多批了十分钟。一向不善歌舞的昊天,对着电话反反复复,一首《战友之歌》,唱个没完没了,无论我如何打手势叫停,他都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我行我素,奔突不停。我无可奈何,转身离开时,才搭上几个字——服从管教,立功减刑!随去的武公憋屈得泪水涟涟,一条手帕搓揉得拧出半碗水来。
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唉,真是一别三日须当刮目相看。半年前蓬头垢面的昊天疯疯癫癫,似哭似笑,时而沉默不语,时而鸣冤击鼓,时而引领高歌,时而又抱头顿足求饶。见到他时,他正蹲在精神病院里一间禁闭室里瞪着一双惊恐的目光,警觉地望着四方打颤。精神病主任医师鲁大夫拿着笔敲击着办公桌喋喋不休,受党教育几十年的“高级”干部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无论战友们是否相信,同事们多么惊讶。一向开朗且富有幽默感的昊天的确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确切地说是在元旦的凌晨,当时他妻子拨打了急救中心,上述事实有他妻子的絮叨佐证。说他是党的“高级”干部并不是故弄玄虚,患病前他是正厅级培养骨干,据说元旦过后上班时有同事发现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份上级的任命文,调任他为某政府秘书长,括弧——正厅级待遇。他是我众多战友之中的佼佼者,绝大部分战友以他为荣。我也如此,每当众人面前谈起他时都会绽出得意的笑容。
唯有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地摊上大老刘猛喝了两口“牛二”,满脸涨红,骂骂咧咧。我看看四周满是愤怒的目光,尤其是邻桌几个女人那犀利的目光,自己立时打起寒颤,鸡皮疙瘩骤起。乖乖的,你个大刘吃不了想兜着走,顺手拿起盘中的半只鸡腿塞进他嘴里,你老先生消停会吧!
“滚,就你小子兔子胆!”他“嘭”的一声,半只鸡腿落到菜桌上,砸到盘子上,“老子说错了吗?”
大老刘虽没说到点子上,但与昊天的双规并非没有关联。街头巷尾众传纷纷,昊天的小蜜要扶正。虽说是小道消息,大有八九不离十之势。昊天是否有小蜜,我没听他说过,更没有幸目睹过小蜜的芳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昊江办公室里的确有位摩登女郎,具体来自何方,不必考证,但美丽如仙女回头率极高,我敢保证。莫非是这小妞!
“假了,包换!”大老刘吐沫星子四溅,口若悬河,“听说了吧,这小妞真她娘的不是东西!要不是咱昊英雄,她奶奶的,一个买凉席子的能混进办公室当公务员么?一纸举报信硬是将昊天拉下来马。”
这小妞何许人也?一向不知情为何物的昊天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有何魔力令我昊大英雄神魂颠倒,玩物丧志,丢官入狱。
大老刘端起高脚杯,猛一仰头,足有三两酒倒入口中,抓起几粒花生豆抛进嘴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他就是这么个德性,说起话来不干不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好听的说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臭狗屎。几杯酒下肚,更是信口雌黄,不着边际。奶奶的,见过妲己不,就是商纣王的小老婆。《封神榜》里说她艳如桃花,妩媚动人,美丽多姿,能歌善舞,蛊惑纣王纵情女色,荒淫误国,终将纣王江山断送。看到昊大英雄的小蜜,我就想到了妲己,不就是女娲娘娘派到人间的一只千年狐狸精吗?
“老刘,你胡扯个啥,驴头不对马尾!”平素文质彬彬的温顺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荒淫无度的暴君咋能与我们的战友相提并论,再说了,老战友的小蜜更不是什么狐狸精!”
“留口气暖暖肚子吧?”昊天的班副王宫端起酒杯,挨边与战友们碰了一圈,打起圆场来,“来,共同干一杯!”
大老刘说得确实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别说温顺、王宫对他不耐烦,就连我对他也不感冒。出击拔点战斗结束后,上级给连队一个一等功名额,大老刘与昊天论条件不相上下,连长、指导员犯了愁,给谁不给谁,难以掂分量。到底是指导员心眼多,把球抛给了大伙儿。他俩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好的一个人一样。大老刘原本想让给他,自己的票就投给了他,让他恼恨的是昊天为拉票小恩小惠了战友好几个,他两个的选票差了一大截。两个人从此结下了梁子,连队里那个战友心里都给明镜样,他两和好比登天难。战友总归是战友,有点矛盾也不致于落井下石,踏上一支脚,叫人遗臭万年。我说大老刘,你小子积点口德吧!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大老刘两手合一,“阿弥陀佛!”
“这不能全怪刘班长。”一向圆滑的王宫又使出他的杀手锏,“一个巴掌拍不响!”
昊天有啥错,不就是找了个小蜜吗?堂堂一个县处级干部,工作能力可谓是腿上绑铴锣走到哪里响到哪里。所到之处,无论哪项工作都走在全省的前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即使生活作风上有点问题,也影响不了大局,何必小题大作。工资总也不动,老婆总也不用,吃喝总有人请,烟酒总有人送。天下何止昊天一人,随便一抓一大把。该松手时就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温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总有他的独到见解。
说起昊天的故事,真可谓是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拉上三天三夜你也甭想听到重复。信不信由你,昊天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别看他初中文化程度,入伍第二年就当了班长,三年没到入了党。原本部队不兴提干,可他又赶上了部队上老山轮战,一年下来,他出生入死,枪林弹雨,毫发未损。或许你说是天方夜谭,敌人的炮弹砸到头盔上,他头一缩,炮弹带走了头盔,擦破了头皮,落到离他仅半米远的石头上。他两眼一闭,我的娘,这回死定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睁开眼,摸摸,胳膊腿完好无损,老子谢谢兵工厂了,原来是颗哑弹。他小子就是这么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部队参战期间,士兵破格提拔,他小子成了一排长。不服不行,好事扎着堆地往他跟前凑。国庆节期间,刚提干不久的他带领一排守在无名高地。无名高地是个土山包,处在最前沿,猫耳洞里阴暗潮湿时有积水,战友守在那里十有八九只穿条短裤。文艺兵是个大姑娘,毕业于北京音乐学院,姓吴。看到战友们一个个泥巴狼似的,没有真色,噗嗤笑了。姑娘要唱的是《十五的月亮》,要一名战士与她合唱。别看平时蹲在猫耳洞对着照片、画报瞎评呱,可一到节骨眼上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你推我我拉你,谁也不肯。唱歌的姑娘喜掉了泪,那就有劳排长和俺合唱,战友们哄堂大笑,把昊天推到了女歌手身旁。
唱完了《十五的月亮》,战友们余兴未尽,企盼姑娘再唱一首,昊天狠狠地挖了战友们两眼,散了散了,咱们的女歌星该回去休息了!女歌手哑然一笑,我说排长同志你太主观了,既然英雄们有要求,俺就唱定了,英雄们!你们随便点一首。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个个卖粥的不喊——闷了缸子。约摸过了十多分钟,安徽的一个战友举手要点歌,女歌星你可不可以唱段黄梅戏?小战友,随你点一首。俺点《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中不中?那我就献丑了。阵地上立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哪位英雄与我对唱,请过来!”女歌星声音甜甜的,极具诱惑力。
“还是我们的排长,他家就在黄梅戏之乡!”打心里说,每个人心里都痒痒的,谁都想与女歌星唱一回,一个个跃跃欲试。可小张举手一咋呼,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把排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女歌星: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昊天:绿水青山带笑颜
女歌星:随手摘下花一朵
昊天:我与娘子戴……
一发炮弹携着沉闷的呼啸声从天而降,昊天干嚎不着调的回唱嘎然。他小子不知何时吃了豹子胆,一把将女歌星推到了战壕里,随后扑到女歌星的玉体上……紧接着炮弹一声巨响,冲击波携带着泥土碎石冲向四面八方,阵地上刹时一片天昏地暗。我们急了,昊天、女歌星没有了踪影。
“我在这里!”战壕里颤颤巍巍地露出一个满是尘土的头。
是昊天,战友们一跃而上。昊天的左右臀部显出两片巴掌大的血迹,背上显出被尘土碎石砸后的痕迹,靓丽的女歌星不见了,看到的只是一个衣服褴褛不修边幅头发凌乱的灰姑娘,她羞涩地站在我们面前。乖乖!我扭头一看,战壕外不到两米处有一个大约直径两米半左右深的若大炮弹坑。
半年后,部队轮战结束回到原驻地,昊天被破格推荐送进军事学院深造。第二年夏天,我收到了昊天的一封信,十天后女歌星要与他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辞,要我通知战友们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第八天上午,正准备踏上征程的我突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我莫名其妙,拆开一看是昊天发来的,全文也不过是十来个字。潦潦草草,如屎虼螂爬行一般,他与女歌星吹灯了!
祸兮福中存,福兮祸所伏。昊天这小子真他娘的够天命!一年后,我在夫子庙前撞到了老营长。一见面,他就攥着我的手乱晃悠,激动不已,姥姥的,老子非要啃他个精光不可!昊天他小子竟升到了营教导员位置。
一人升天,鸡犬成仙。一年后,昊天供销社下岗的妻子随军进了军工企业,刚满三岁的儿子进入全托。
昊天简直搭上了火箭,呲溜呲溜地往上窜,三年没到,竟混上了正团职。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竟说他是火箭型干部,还有人暗地里说他傍上了高干,更有人说他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同行是冤家,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上窜下跳动员他人跑到首长面前告黑状,他小子索贿受贿。昊天不愧是战火中走出来的英雄,任凭你烈火熊熊,他自岿然不动,一如既往地苦干巧干拼命干。他有他的锦囊妙计,领导喜欢自不必说,下级你骨头里也挑不出刺来,这可谓腿上绑铴锣——走到哪响到哪。一等功臣的光环照着他,不用细表;单就他的论文足够你喝一壶的,抄写也罢,东拼西凑也好,你老先生有几篇印成册的,看他家的获奖证书,你就瞠目结舌。告诉你吧,昊天三划两划打着瞌睡簇成的《新形势下军队政治思想初谈》竟被某军事理论刊物编辑奉为上宾,听说还获了个什么一等奖。
“都是他小子赶得机遇好!”大老刘从来不认输,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摊上俺,照样混出个人模人样来!”
“我看不一定!”王宫抿了一口酒,轻蔑一笑,“别苟不自踹了,老伙计!”
“要不是遇到女歌星,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个小职员那?”大老刘不以为然,头一仰一杯酒下了肚,幸灾乐祸起来,“这叫啥来,升得快下得疾!”
停,停,打着!我左手五指并拢指尖顶着右手掌,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对大老刘说,你小子别太损了,昊天够惨了。
看守所里的昊天着实让人惋惜痛心,更使我惊讶的是四个月前精神病医院的一幕,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那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日,我正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突然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我心里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今天是鬼节吗?在我们老家,相传这天鬼门打开,地府中的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接受人们的祭祀。这一天轻易是不串门的,一个丧门星,我装着没听见,故意不开门。
“老田,别装了,再不开门,俺可踹了!”
坏醋了!是八五年入伍的冯辉,他小子的脾气鸡毛子撅腚,老山前线俺领教过几次,尤其是无名高地上发生的那一幕,我至今还铭记在心。那是个云雾满山绕的日子,日头跑到九霄云外没有了踪影,阵地上潮乎乎湿漉漉地闷热。排长命令我班修复猫耳洞和掩体,我和冯辉两人负责修复塌陷的一段战壕。夜里的一场瓢泼大雨,猫耳洞里战壕里已是泥水涟涟,小铁锨已派不上用场,冯辉把锨一扔,奶奶的,老田,咱也原始它一回。两人你抓一把,我捧一捧;你护一下,我揣一拳。修完战壕,已是气喘吁吁,只有张嘴的份了,两人靠在战壕的斜坡上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相互指着对方,我们都成了泥人了!然后笑了起来。与修复的战壕紧连的是二班的一个猫耳洞,我俩还没笑完,二班副从猫耳洞里钻出来气呼呼地向我们走来。他嘴里不干不净,那个小子往我们洞里放的泥汤子?也不知冯辉哪来的一股子斜劲,我还没转过神来,二班副额头上就起了一个杏瓠子大的包。冯辉受了个警告处分不说,还得了个黑旋风李逵的雅号。
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打开了门,这老小子我惹不起!
门刚开一条缝,冯辉就侧身挤了进来,他湿得如一头撞奶的水牛,头上冒着袅袅升腾的蒸汽,上衣湿透了四个角,张着大嘴只倒气。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比划着,倒完气后,才呜呜咽咽说个不停。他话是说了一大通,其实我没听懂一句,最后他脸涨红了,我才听懂了他的意思,昊天他疯了,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