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11-22 19:34:30 字数:4900
“你叫唤个啥?”我的耳朵像是被人拧了三圈,楸心般的疼痛。我朦胧中发现媳妇一脸的怨气,鼻子和眼拧成了麻花,原本裤腰大的嘴张成了一口十应大铁锅,“排长,排长,叫个肍!都几百朝年啦!”
我没有言语,只是狠狠地挖了她几眼。具体是否做梦呼叫排长,没有半点印象,也不想与她争辩,因为近日来常常恍恍惚惚地看到排长忧愁的目光里夹杂着余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的头颅,不,整个身子,无处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犹如有头牤牛从里往外冲撞撕裂。我折起身子,还未披上上衣,媳妇两只簸萁般的的大手忽地压过来,“胡腾”一声,我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像是一具僵尸。
不瞒您说,我是一个妻管严。搁平时,媳妇可谓是说一不二,一言九鼎。我自己都感到诧异,媳妇的手还未离开我的身子,我竟又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喃喃地嘟囔着,上坟上坟!。媳妇以为我发热烧糊涂了,将手心贴到我的眉头上,稍许,两手在我眼前来回摆动了几个回合,没发烧啊!莫非是鬼上身了?就是厉鬼,老娘也不怕!她翻身下床,拉过来饭桌,抽出桃木剑,点上高香,耍起她的桃木剑,忽而指东,忽而打西,剑尖最后竟落到我鼻尖上。她竟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舞步极速,但节奏短促语言犀利,俨然一副农村跳大神的感觉。她振振有辞: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急急如律令……
你可别小看了俺媳妇,她可真忽悠了一部分人,俺这里十里八乡信她的人,还真能抓一把。有些事俺至今也想不明白,莫非她真的能管着鬼魂了。就说小孩惊吓夜哭吧,由不得你不信。去年夏天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阵急速的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拉回来,邻居胡三站在床前,一脸的沮丧,婶子,你快点吧,二小快不行!我莫名其妙,二小白天里还活蹦乱跳的,中了那股子邪!媳妇仍旧有条不紊地拾捯她的家伙什,筷子、碗、高香,一应俱全,这才磨磨唧唧跟在胡三后边扭出了门。媳妇什么时间回来的,我不知道,刚一睁眼,就听见了胡三的高嗓门,婶子您真神,三捣鼓两不捣鼓的,二小就他娘的住了声!
媳妇或许是以为我受了惊吓,玩起来她治小孩哭的把戏。搬来饭桌,放上一只碗,倒上多半碗白开水,点上一支高香,烧了半张黄表纸,找来一双筷子,在衣袖上擦了擦杠了杠,嘴里呜呜呀呀,吐沫星子四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唉声叹气!
我披上褂子,提着裤子,趿拉着棉拖,栽出屋子,两只胳膊高举成八字形,狼嚎一声:华排长!
今年的清明节格外的特别,阴暗的天显得低沉厚重,给人增添了许多压抑感,倒也不说。电母发飙,雷公长鸣,面条子雨从天胧明开始,没完没了,着实让人惊讶。七十多岁的老娘一大早就坐在门口嘟噜个不停,老天爷爷咋也不管管雷公电母,咋着也得留个给老爷爷老奶奶上坟送个纸钱的空!
“你都是快应爷爷的人了,咋还给个不稳窝的兔子样?”老娘见我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有些不耐烦。
给死去的亲人送上纸钱,凭吊亡故的先人,倒用不着我惦记。在老家大多是闺女、儿媳妇的事,男儿很少跟着上坟,除非坟上需要添新土。让我牵肠挂肚彻夜未眠的是一年前离开人世的华排长。
我喜欢云游四方,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已到不惑之年,更加怀念当年作战期间的战友情谊,近几年我几乎访遍了所有的战友及当年的连队领导,唯独参战时的华排长未曾谋面。我与他相距并非遥远,两地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来里路,我两人更没有过任何隔阂,他虽是我的排长,可他与我是同龄人,属于学生型军官,有着共同的兴趣——读书学习,关系相处的十分融洽,这是服役期间的事。战斗期间他负伤到了后方医院,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我多方打听,近几年才知道他被安排到一家国企上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车的,车上就我一人,脑子里像是演电影,一幕幕镜头瞬间即过,所不同的是电影的放映速度绝对逊色。车辆嘎然而止,公墓墨绿色的大门横在车前,上写弃山公墓,虽是镏金大字,倒叫人感到毛骨竦然。一左一右两颗松柏亭亭玉立,一条腿的老纪已拄着双拐站在大门右侧,还是那样精神抖擞,两颗炮弹似的大眼对着我虎视眈眈。我不寒而栗,不瞒你说,看到老纪,我犹如老鼠见了猫,参战时谁都怯他三分,他原是团直特务连侦察排的,格斗擒拿无不精通,听人说他是因为与人打赌将拉开环的手雷放在两人中间赛大胆“发配过来的”。我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电流侵入体内,扩散到四面八方,促使身体各个部位迅猛膨涨,头皮快要撑爆了,撕裂般的疼痛……
“亏你小子还是排长的要好,也不撒泡尿照照,都几点啦?”老纪的话风溜溜的带着勾。
我跟着老纪,像是小学生跟在老师身后。里外两重天,外面的面条子雨下个没完没了,地面上已是积水汪汪。公墓里虽然低暗阴沉,也只是让人觉得有点潮湿,但你绝寻不到半点下雨的痕迹。祭奠的人们寥若星晨,诺大个公墓里冷冷清清,好奇的我几次想问老纪是否记错了日子,又怕老纪那张机关枪嘴吐吐个没完没了,张了好几次嘴又咽了回去。
每块墓地大小不一,形状不同,坐向有别,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墓碑上镌刻着逝者的芳名,间或还镶有逝者照片,一个个面容严谨,犹如坚守岗位的士兵,日夜坚守在自己的墓前,犹如古时诸侯领封的一方方封地,容不得他人踏入半步。墓地里绿色浓浓,尽是挺拔的松柏,低矮的长青,间或点缀着几棵移植的芭蕉树。
“排长的墓碑在哪?”老纪拽了我一把,“你小子还是部队时的德性,关键时候链子!”
排长的墓碑在哪?其实我与老纪知道的一样多,我们都是头一出。天哪,我忘了老纪的叮咛,事前确定一下墓碑的位置,即使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也丢到了脑后。面对面前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的墓碑,我犹如一直站立的呆鸡,一筹莫展,瞪着两只绿豆眼等着挨剋。
“快听,排长在唱歌!”身旁的小侯高叫起来,“排长显灵了!”
排长显灵了!死人也能唱歌?打死俺也不信,简直是大白天里瞪着眼说瞎话,胡吹留啦!可我侧耳听听,竟从墓地的西北角随风飘来华排长那低沉伤感的歌声,确确实实,是排长阵地上常常低吟的歌,俺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不瞒你说,歌词至今俺还记忆犹新。歌声时强时弱,甚至模糊不清,伴着些怨恨。这首歌已近结尾,你听!
……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
不中用的东西,还楞个球!战友们齐刷刷地目光投向我,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向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天哪,从头到脚立时冰凉透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头颅随着整个身体哆嗦成个。要不是老纪一支虎钳似的大手提起我的衣领,我或许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我的两腿打着圈儿画着圆弧往前走,确切地说是老纪提着我在挪动。我怕什么?我自己心里直纳闷,排长是因病去世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可我总觉着头上好似有座山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走着走着,只觉着自己走进了一处营地,营房整齐划一,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涂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波”的字样。脚下是油漆路面,不宽倒也不窄,刚好过开一辆解放牌汽车。行道左右两侧,每走两米就会感到两侧各有一名身板笔直握着枪的士兵凝视自己,军帽下一脸的严肃,标准的男子汉,大有威武不可欺之势。但你却看不到他们的双眼,全都戴着配发的宽边墨镜,一双洁白的白手套紧贴裤缝,一身的橄榄绿,但却寻不到领章帽徽,难以辨认出那个年代的兵。腰里倒是斜挂着一副手枪套,我想摸摸里面是否有枪,手未触及到枪套,就被一只铁铲似的大手挡了回来,一棵树有什么摸头?快跟上!
我揉揉眼睛一看,自己几乎撞上了一棵柏树。
站在华排长的墓碑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是花了,但也不至于花到这种程度,把优质的大理石碑看成黑白相间的石板,镌刻的字体看成涂抹的草书。尚若不是有他年轻时的照片粘贴在墓碑上,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就是他的墓碑。墓碑上既没有他的尊姓大名,更没立碑人的芳名,只见两个歪歪斜斜的草书体字胡乱地黏在上面--淡忘。
淡忘!与我们排长风马牛不相及,我们曾一度摇头否认,更何况排长还有一双儿女那。但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就是排长的墓碑,进入墓地时我们逐一核对了每块墓碑和逝者的名字,这墓碑的确就是我们三排长的。
唉,活着倒霉,死了也窝囊!老纪一脸地胡子抖动着,非找排长的儿女说道说道不可!
看你这火爆脾气,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也没改。同去的八班付拽拽老纪的袖口说,咱还没祭奠排长嘞。
墓碑前没有供桌,我们六人只好将带来的贡品摆在地上,就地蹲成半圆形,竞相念叨着祭奠起排长。我和小侯或许是眼眶子浅,唠叨没几句,就老娘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排长流泪了!”顺着八班付手指的方向看去,排长的“遗照”,确切地说是猫耳洞内的黑白照片,颜色已有些淡黄,相纸皱皱巴巴,但仍旧依稀能够看清他的脸庞,他还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他那细长的眼睛眨了几下,果真看到排长双眼湿漉漉地饱满,饱满得有些怪异,犹如猩猩眼睛般的鲜红,细细端详眼角处充塞着挤疙瘩成蛋的眼屎,泪珠穿过眼屎在脸上滚动……他或许是孤单冷清的缘故吧,排长显得十分的潦倒和憔悴。
“兄弟们,上级首长命令我们火速增援二一一高地!”瘦小单薄的排长站在我们前面卯足劲儿讲,“任务十分艰巨危险,祖国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出发!”
排长不是“高大全”的形象,但从声音宏亮来讲,他就与指挥员不相称,即使他囤着肚子讲话,我们也感不到声音刺耳,军事技术动作在排里也不过是上中等,论个子更在“三等残疾”序列,中号的军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排长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他的优点,进过军校,理论水平高,没有架子,与谁都能拉上来了,讲起故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三打白骨精》、《智取威虎山》、《望梅止渴》,到我们排不到三月就讲了几十个。我们听起来常常入迷,战友们打心里喜欢他,给他起了个绰号“故事家”。
“我操他妈的!柿子单捡软的捏。”安庆兵江河抹了把淋成绺的头发,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发起牢骚来,“老天爷也跟着和咱作对。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下个没完没了。”
“兵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这样的官,真他娘的憋屈!”南京的“李逵”气不打一处来,越说嗓门越高。
“嘘嘘……小心排长听见。”小纪手指伸到嘴处示意“李逵”打着,“说不准咱排一举成名嘞!吉人自有天相。”
连队里不论有啥危难任务,尤其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我们三排保证拉不掉。何止江河一个大头兵,就是班长、副班长等军事技术骨干力量背地里大都为他鸣不平。而他整天乐呵呵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一个个大老爷们,挑三拣四的,不叫人笑话才怪哩!
牢骚归牢骚,只不过是贫寡贫寡嘴罢了。我们三排从未认过怂,从未拉过连队的后腿,论思想觉悟那个也不比别人低,照遗像表决心写血书保家卫国,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祖国在我心中!一个个磨拳擦掌,谁也不甘落伍。小个子排长跑在最前边,两支裤腿不知何时挂开了线,成了裙摆。何止是排长,不瞒你说,俺穿的裤子也变成了裙裤头。这那是训练有素的解放军,军人仪表荡然无存,俨然是一支敌后武工队。除去排长,人人一杆枪,十发子弹,五枚手榴弹,外加一颗“光荣弹”。我们二十余人行进在高低不平、深浅不一满是泥泞的战壕里,时而攀悬崖蹬峭壁,时而风流直下三千尺;时而弯腰快跑,时而匍匐爬行;头顶大雨,脚踩泥泞,滑倒了,爬起来,手背扛把脸,勇往直前;炮弹前截后追,左右夹击,东躲西藏,有个战友还是升到天堂里……
越过147,到达255,前方就是敌我双方胶着被称为“绞肉机”的211高地。一团刚刚结束一轮冲击,硝烟还未殆尽,受伤的战友还在255呻吟。一团一名奄奄一息战友告诉我,狗日的敌人真能撑,五个连队轮番进攻,搭了百十条生命,都白搭熊。可要注意嗷,我的兄弟!他握着我的手,我感激得泪水哗哗。
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候,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给我一支家乡的香烟,让我深深的吸上一口。
在品尝一下生活的芬芳,烟草中包含了多少问候,
远方的亲人啊,当我化做那硝烟升起,
那就是深情的向你招手。
……
我正沉于悲痛之中,一首《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候》钻进我的耳鼓,我抬起头,是排长和战友们在高歌嘹亮。我的天哪,你们还有心唱歌那!你个胆小鬼!全排的人指着我,哈哈大笑,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唉!墓碑里传出来沙哑的叹气声,紧接着是瓮声瓮气,不那样咋鼓舞士气,俺当时是打肿脸充胖子。我盯着排长的遗像发呆,崭新的军帽上多了两个洞,满脸灰尘,像是刚从窑洞里钻出来。排长的嘴一张一合,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半天却蹦不出几个字来,显得十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