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不想忽略那缕头发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7-12-17 15:11:28 字数:4624
谁都会死,看多了死人,即使天塌地陷,我也会睁大眼睛面对死亡。人生毫无意义,生命可有可无,受伤无足轻重,真人假人不过一具尸体。
我聚精会神检查受伤的脚,一时忘了吓我一跳的长头发。
长头发不像假发,长头发当然长在女人的头上,长头发仿佛维系女人的生命。
捡块砖头砸弯钉子,免得它继续为非作歹,再砸那缕头发上的冰。我想掀起头发看女人的脸,弄清她的身份,确定她是真人还是一个充气娃娃。
雪后晴天格外冷,清理积雪,搬女人身上的碎砂石,手有些不听使唤。哈一通气,鼓一通气,再加紧工作。尸体一定年轻漂亮,我甚至想象她会复活,不惜以身相许。我还自命清高,坚决不乘人之危,坚决不做色狼。
英雄救美,浑身充满力量,充满热量,我不惜消耗能量。
女人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块楼板从中间折断,搭在另一块折断的楼板上,两块楼板搭桥,刚好卡住她纤细的腰。
劫后余生
女尸好像动了一下,不管是死是活,我都得使劲拉她的双肩,拖她出困。尸身柔软,但臀肥,翻转她的身子,慢慢挪,居然一次成功。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小眼紧闭,塌鼻扁平,阔嘴抿一条长线,居然是那女人!
昨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撵我守墓,她未卜不先知,失算,失策,如今气若游丝,生死难料,又被我拉扯,如果醒来,还不活活气死?
女人心如蛇蝎,舍不得楼,冻死活该,气死活该!
一面诅咒发牙恨,一面脱棉大衣给她穿上。热量锐减,被钉子扎伤的脚不敢举步,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我不能眼睁睁看女人死,虽然她想叫我死。
抱起她,忍着脚痛,投奔那几间倍感亲切的平房。那里家一样温暖,房子的主人一定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一把大锁生寒,我上牙磕下牙,额头却有了汗。
在劫难逃
女人腿上冒血,如果有部手机就好了,一个电话,110或120立马出现,基于人道,医院抢救女人,我脚底那点小伤也可以沾光给予包扎,说不定再打一针破伤风,国家买单。心存幻想,内心却为堂兄和乡亲担忧,他们会不会平安?谁通知他们?
患得患失,唯有祈求,上天垂怜,救我苍生。
心诚则灵,七八辆小车,后面紧跟一个庞然大物,浩浩荡荡,直冲这所房子。近了,庞然大物是一台骑着轻卡的挖掘机,救人寻尸它正好派上用场。
小车大车来个急刹车,每辆车下来三四个人,警察、城管、便衣、愣头青,雄赳赳气昂昂,采取包围之势,好像要活捉我和昏迷不醒的伤者。
两位领导离我们两米远站定,大声喝问:“你们那里来的?是不是国际恐怖分子?是不是你们搞恐怖活动炸毁了小区?”
我怔怔地看他们,说不出半句话。
“女的伤得不轻,先送医院,男的好像吓傻了。事不宜迟,办完正事再研究处理方案吧!”一领导和另一领导交换意见,“这次地震帮了我们的大忙,赶快行动,拆房子!唉,新农村建设,豆腐渣工程,豆腐渣工程……”
两位领导肠肥脑满,像极了豆腐渣,说话却极具分量。他们示意警察抬女人,示意城管调动挖掘机,示意愣头青架我远离平房五十米,指挥若定,布置任务井井有条。
平房在挖掘机的铁爪下变形,萎缩,倒地。
一领导舒了一口气,另一领导也舒了一口气。
联合执法
领导轻松,手下更悠闲。二三十个年轻人有的踱步,有的谈笑,有的指手画脚,指点废墟如同指点江山。领导除外,我大体猜透他们的身份,他们清一色临时工,他们组成强拆队,秘密出动,联合执法。
我装疯卖傻,形迹可疑,非奸即盗,领导有必要现场办公,对我严加审问。我说不出子丑寅卯,如实招供,兴许碰上包青天。果然,一领导摇头,另一领导也摇头。
“死了活,活了死,这里疯传闹鬼,原来你这神经病作怪!”
“谁知道哪里游逛来的?这场地震怎么砸不死他呢!不用管他,给县委打电话汇报吧!”
领导拨通手机,表情沉痛,语气沉重:“灾情严重,伤亡严重,整个小区居民楼全部倒塌。什么?钉子户?已经连根拔掉,对,连根拔掉!我们拆迁队正全力搜索,挖掘机正清除障碍,一名重伤妇女已成功获救,第一时间送往医院。另外,我们成功救出一名精神病患者,头部受伤,伤势严重……嗯,嗯,嗯……好,好,好……”
我不敢走路,受伤确实挺严重,可头部一切正常,当然可以乘人不备偷偷离开。堂兄和乡亲们生死不明,我怎么能一走了之?这帮家伙转眼又把我抛弃,像扔一块豆腐渣。我不在乎,咬紧牙关独自行动,希望再发现一缕长发,哪怕短发。
尸体接二连三被挖掘,被曝光,被运走。
我也像尸体,只是没人管没人问,只是纳闷执法车变成了运尸车,只是不敢再看哪里有长发、哪里有短发,只是想找一根扎脚的钉子。
脑袋被人从背后打了,他们执法执到我的头上,虽然我不是钉子户。
天旋地转,我一下子失去知觉。
共振
楼说塌就塌,屋说拆就拆,人说死就死,我说被偷袭就被偷袭,他们说灭我村庄就灭我村庄,说灭我的口就灭我的口。
一群败类,畜生,我要写!昏睡中,我从心底呐喊!
“消极,颓废,夜郎自大,大言不惭,没一点正能量,你当自己大文豪啊?中国缺大熊猫,不缺大文豪,缺实业家,不缺空想家!”
这是我清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全神贯注观察一台电脑,出租车司机皮笑肉不笑地观察我。他说,这是高级特护病房,我大脑受损,他们启动了一台领先国际水平的高智能电脑,电脑链接人脑,任何思想波动都详细记录,再反馈到指定程序,译码器工作,你想要的,要说的,要做的,全部复制打印。高智能电脑捆绑人脑国内尚属首例,我应当引以为荣。
他们打破我的脑袋做试验,不如打死我,他们给我清醒的痛。
那个人盗窃我的隐私,我那点隐私早就大白于天下,他徒劳!
出租车司机毫不讳言,痛斥我诋毁正能量,还知恩不报。他们一次次逼我“假死”无非磨练我的意志,他们科学育人用心良苦,可我冥顽不化,烂泥扶不上墙,良心大大地坏!
他们的确用心良苦,他们用电脑取代我的大脑,按照设定程序,还原一个悲惨的唯我独尊的疯子,还叫我拿机器当人。
电脑和人脑共振,我修正思维,叫电脑乱码。
共鸣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操作失误,电脑储存的资料全部隐藏。我战胜电脑屏蔽了思想,强迫电脑无法与我同步,我成了空壳,又像钢铁浇铸。
我真的忘了小区,忘了堂兄,忘了乡亲,忘了不知死活的“堂姐”,忘了那缕结冰的头发。现在,我闭着眼睛偷笑,故意想两个护士很美,很性感,电脑果然恢复工作,和我唱反调:她们很不美,很不性感。
可笑她们相信机器,抬头看我,低头看胸,真就很不美,很不性感。
肚子一阵发胀,憋不住放了一个响屁,电脑马上显示一个雷电符号。
共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和电脑达成共识,我们默认反义词。我热血澎湃,电脑黄毒泛滥;我春意盎然,电脑秋风萧瑟。我们仿佛两个极端,却互动、互补,互联网。
两个护士看都不看我一眼,轮流敲键盘,页面翻来翻去,查找想要的内容。她们与电脑共谋,分割我生命。
出租车司机不知想什么,发现我对他怒目而视,慌忙关闭电脑,问我想吃什么,他去安排厨房。我说,我要上厕所。
两个护士跳起来扶我,热情似火,手上有电,眸子放电。
无力抗拒,生命须臾被她们吸收,我枯萎,她们怒放。
我晕!
我看到了小雪!
共体
小雪斜倚门框,含着笑,她就这样看我。
我也看她,看她微微翕动的唇,小巧玲珑的鼻子,如梦如幻的眼睛。此刻,我眼里再没有两个护士,小雪占据我全部,我一切都是小雪,我只有小雪。
出租车司机、电脑、两个护士,全消失了。过去做梦,现在做梦,将来是否也做梦?就让我在梦里永远不醒,我愿在梦里永远不醒。
我们彼此凝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雪冲过来扑进我怀里。
“报纸说你救人负伤,打电话老关机,都把我急疯了!”小雪仰起脸,抱得我更紧,“这次,你不会离开我了吧?”
“不会,永远不会,我答应二叔的。你知道吗?家没了,二叔没了,堂兄没了,你就我一个亲人了。小雪,咱们离开这座城吧,我不想什么文学了,咱们不求大富大贵,我干建筑养活你。”
我一气说完,小雪一脸迷惘,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大惑不解。我曾向小雪发下宏伟誓愿,一定写一部不朽名著,压倒雨果、托尔斯泰,还有中国的曹雪芹,那时,狗眼看人低的官僚、奸商、投机分子,鼠目寸光的街坊邻居,一切向钱看的堂兄,一切都得看我脸色。
热衷名利,我不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说什么呀,木哥哥!”
“木哥哥?你叫我木哥哥?你不是小雪?”我轻轻摇头,“你当我木头?木总裁?木董事长?你忘了鬼叔?”
“说什么呀,你不要考验我了。那次演戏,谁知道真枪实弹,多亏舞台有暗格,我才捡条命。你倒成了大英雄,哼,还没跟你算账呢!”小雪嘟着嘴,一脸娇嗔。
“我怎么能忘?怎么敢忘?你们演得好戏!”
她今天和那个人拥抱!
她心里只有那个人!
又见雪花
推开小雪夺门而逃,不辨方向,不停地走。
“叔,你上哪啊?你不要小雪了?”每次下地干活,小雪都追着,喊着,叫我不忍放她的手,叫我一步三回头。
小雪,你还要和我一起放风筝?还要一沓信纸?还要我为你擦眼泪?小雪,我已经停下脚步,已经等你长大,已经把你裹进生命里……
“叔,我冷,我要死了吗?”那个冬天,那个寒夜,小雪突发高烧,我背着她跑七八里路,快到医院,她还说胡话……
“我不死,叔也不死,叔死了没人背我。”
小雪,你在身后?你的烧退了吗?
一街清冷,一地枯叶,肃立的法桐为我默哀。
冷风吹进眸子,我不自觉地流泪,心里是不是流血?
缠着绷带,像逃离战场的伤员,谁都不愿靠近,谁都缩着脖子,谁都不敢正眼瞧我。
天空飘雪,雪花印上脸颊,像小雪冰冷的唇。
那是梦中吗?小雪,你的脸为什么发烫?你的手为什么发抖?我不敢动,怕一睁眼吓跑你,怕沦为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怕给你永远不能弥补的伤害。
小雪,你伤害我两次,还伤害我几次?我要求不高,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叫一声叔。
各扫门前雪
长街飞雪,长路无尽头,渴了,饿了,累了,倦了,还有冷。
哦,洪福酒楼,为什么到处都有洪福酒楼?老蔡,你不死多好,老虎,你又叫我说什么好?你们要我大笑还是要我大哭?
哦,洪福酒楼,我可不可以借你一角暂避风寒?可不可以讨一杯热水充饥暖身?
隔七八级台阶,酒楼像海市蜃楼,酒楼高高在上。一块直竖的木牌非常醒目,寥寥几个字中规中矩,却像乱箭穿我心。“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我哪里衣冠不整?分明一身破烂,一头纱布,一脸伤疤,我无意冲锋陷阵闯豪门,那个人给我设置了铜墙铁壁。
不得入内,找角落吹净积雪,劝自己偃旗息鼓,积蓄能量。餐风露宿,浪迹天涯,美丽人生等着我,真正的小雪等着我,我必须活着!
许多小车不知从何而来,下车的男男女女服装各异,却衣冠楚楚。有位美丽动人的女郎居然穿裙子,居然走向我,居然扔下十块钱,然后挽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闪入旋转门。
她当我叫花子,其实我比不上叫花子。
有人施舍一块钱叫花子磕一次头,人家给十块我得磕十次头,可这个头就是给人砍了也磕不下去。头能伸,不能屈,一根筋像钢筋,除非折断。又有人扔下几张块票和角票,学不会低头,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可我实在需要钱,又实在不想不劳而获,所以强迫自己跪倒,朝大酒店叩谢。
正要挪地方,一位保安手执警棍微笑。我真的怕他人性大发邀我赴宴,如果那个扭着屁股的大堂经理迎宾,如果她指认我曾是老蔡的座上客,这要饭模样,还不如一头撞死。
保安扬起警棍,叫我快滚蛋,越远越好!
美女垂青,他看在眼里,他眼红!
鬼城遍地黄金,不过二十分钟,身不动膀不摇,没张口没放屁,没求人没臭人,轻轻松松采一桶金。数一数,整整十八块,这可是累死累活一整天都难以赚到手的。
拉下脸皮装可怜叫巧取,打家劫舍明标价是豪夺,扮演乞丐算欺骗,我根本不值得同情,也不想让人同情,更不想欠别人的情。即使保安不舞枪弄棒疾言厉色,我都无颜久坐,我决意远离这场雪,像一头生命衰竭的老象,寻象牙塔,在黑夜长眠。
那个人掘好坟墓,等我长眠。
小雪转大雪,许多店铺门口有人扫雪,他们各扫门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