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冷长夜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7-12-14 20:53:47 字数:4490
为二叔身后事忙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堂嫂不见面,我不想问,侄子不见面,我也不想问。我的鬼样子吓死二叔,再吓死堂嫂侄子,我有几颗脑袋赔他们?不见也罢!二叔走得突然、安然,我却成了杀害二叔的凶手,堂兄和那女人狼狈为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处心积虑,像极了那个人!
满腔怒火,对二叔的哀思也消淡了许多。一个白昼恍恍惚惚度过,夜晚倍加凄凉,二叔直挺挺的身子浸泡在夜色里,像我冰冷的灵魂僵硬、冻结。客人酒足饭饱,告辞,堂兄目送最后一位客人走远,忙不迭上楼歇息。那女人催了他好几遍,她心疼堂兄,俨然以女主人身份自居,但对我横眉怒目。
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一人,一尸,孤独地煎熬时间。百无聊赖,我幻想死后真有一个灵魂,灵魂透明,无伤,无痛。
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死亡?
信马由缰,风马牛不相及,一阵寒风,长明灯灭了。
堂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看好长明灯。灯灭魂亡,二叔,我对不起您!
飞天
卷帘门透明,夜透明,数不清的灵魂透明。我飘向空中,追赶一颗流星,流星爆裂,炸满天烟火,烟火幻化一只白天鹅,白天鹅背我飞天。
手足无力,头重脚轻,跌落,溅一地尘埃。
惊一身冷汗,我原来抱一床破棉被蜷曲在昏暗的灯光里做梦。给长明灯添些豆油,烧几张冥币,想再次瞻仰二叔的遗容,到底没揭那张神秘的蒙脸纸。诈尸的传说扼杀了我天性,封建余毒恶性循环,腐蚀我良知,虽然生死世界仅是一张纸,虽然那张纸弹指可破。
灰烬乘坐飞旋的气流,二叔也要乘坐飞旋的气流,我哪天乘坐飞旋的气流?
哀乐
堂兄和那女人早早起床,打过招呼,我就像绊脚石被一脚踢掉。天光大亮,帮忙的乡亲匆匆赶来,不顾寒冷来回奔波。堂兄的手机响个不停,乐队也来了,每当亲友前来吊孝,乐队第一时间迎接,燃放爆竹当礼炮。长号领头,“呜——呜——呜——”,庄然,遒劲,苍凉,每次响起,我眼睛里都会蒙一层薄薄的雾。
天哭
祭奠仪式正视开始,小号、萨克斯、电子琴,欢乐的音符小河一样流淌。那些繁文缛节流水一样淌过,记忆湿漉漉的,雨夹雪的天气,换不来片刻清醒。我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昏昏沉沉,形同梦游。亲友们的三拜九叩合着音乐的节拍,我同样心不在焉,视若无睹。
我只想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无比冷血。
最叫我无法理解的,那女人顶着块白布跑来跑去,窈窕的身子扭来扭去,一改花痴加白痴,精明又能干。祭奠结束,火葬场派来灵车,两个人抬二叔遗体,她也哭,小声小气,细听之下像哼一首情歌。堂兄悄悄告诉我,二叔认她做干女儿,户口已签在二叔的名下,所以,无论对她有没有成见,我都得叫她一声姐。
半天半地捡个姐。这是什么姐?
堂兄似乎跟她不清不白,一家人享天伦之乐,谁敢说儿子老子干女儿干爹共处一室不名正言顺?干女儿继承干爹遗产,更名正言顺,长舌妇们嚼烂舌根,只有浪费时间和唾沫。
堂兄送她房子,她送堂兄什么呢?她送我什么呢?
她送我一顶杀人的帽子!
仔细观察女人,女人别有风韵,衬配堂兄绰绰有余。
灵车缓缓启动,我摸着被雨丝抽打的脸,忽然想起鬼城车站的女骗子。那小女孩咧着大嘴哭的样子和此时女人咧着大嘴哭的样子极其相似,那母女和堂兄一伙,母亲就这女人,女儿则是堂兄跟女人偷情的幸福结晶。
苍天垂泪,为谁?
我不哭
雨停了,雪却下得更猛烈。雪水浸湿纱布,脸很不舒服,很疼。我的脸已经消肿,不再面目狰狞,堂兄的表情反而叫人畏惧。出租车司机接了一个电话,说公司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不能善始善终送老人家,非常遗憾,非常抱歉。他非常客气地和堂兄握手告别,然后踱到我身边和我耳语,但我听不清一个字。他故意要我发问,证明我的确失忆,连自己的公司都忘得一干二净,以后,我无论发什么言论,自然不会有人相信。他给我贴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标签,还打上久治不愈的烙印。
出租车司机一走,我心里焦躁不安,预感又要死人,而且要死很多很多。我承认自己被那个人磨平了棱角,而且对他产生了依赖,离开出租车司机这根拐杖,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吹倒,像纸扎人,像那对金童玉女。
堂兄也接了一个电话,二叔的遗体开始火化,一应事务,家里提前做准备。
望着火葬场的方向,我感觉皮肉烧焦,由表及里。
火舌温柔,灰不飞烟不灭。
不管多痛,我不哭。
我不是人
雪落成泥,进进出出的人们践踏地上的雪,我也践踏雪,否则,将无路可走。身后,“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突然静止,我身上多了一件棉大衣。
“回屋吧,兄弟。”堂兄非常亲切地拍我的肩,“人死不能复生,谁都走那条路。唉,你二叔多活多受罪,别难过,想开些。”
堂兄对我如此关怀,无数眼睛盯着,谁能说他半个不字?我说他半个不字谁信?他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以为我为二叔之死悲伤,实在令我汗颜!我不理堂兄,继续呆想,堂兄摇头叹息,一脸无奈。
那女人确实像二叔的女儿,拾掇祭品忙个不停,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小白鞋湿漉漉的,一点都不嫌凉。她张罗一切,全心行孝,不像我五马六状思想开小差,相比之下,二叔这个干女儿胜似亲生。她怎么会是出没鬼城车站的骗子呢?她怎么会改头换面欺骗二叔和堂兄呢?也许她真是堂兄雇请的保姆,她昨天的疯言疯语也许逗我开心,我疑神疑鬼、鼠肚鸡肠,不是人!
堂兄通知大家,灵车马上就到,大家赶紧到小区后门迎接二叔的骨灰。
空穴来风
远房子侄捧着包袱,堂兄双手接过,灵车立刻开走,邻村还有一个死人。出炉的骨灰加水降温,凉透再放进包袱,但包袱仍冒出丝丝热气,犹如二叔不灭的魂魄,挣脱黑暗,奔赴光明。虽然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虽然棺材装饰得金碧辉煌。
棺材用上好的梧桐木,取梧桐树招来金凤凰之意。女人非常细心地将寿衣寿帽寿鞋寿袜摆放整齐,吩咐堂兄解开包袱,把骨灰撒均匀,收拾停当,便开始盖棺。
堂兄和女人扶棺恸哭:“爹呀,您别怕,爹呀,您别怕!”,他们哭着念着,好像二叔的骨灰畏惧铁锤,好像铁钉真的穿透二叔的身体。
雪,不停地下,六个壮汉抬起棺木,深深的脚印被送葬的队伍重复践踏。小路凌乱不堪,稀稀落落的哭声,破坏了整体音符的和谐。
乐队正弹奏一曲《回家》。
我身份特殊,怕冲撞太岁,所以走在最后。
今天是杨公忌。
二叔的坟墓早就修好的,二婶已搬入,阴间他们团聚,还做夫妻。
幸喜一路太平无事,来到坟前,众人扯起一块薄膜挡雪,堂兄和女人跪在泥泞里给二叔倒酒夹菜。
棺材下葬,一股阴风冲出墓穴,带动雪花,升空,舞一条长龙。
空想
全体亲友祭拜结束,人们直接去大酒店,我像个死乞白赖的叫花子,跟随众人,龟缩大酒店一角,只想肚子,不想文字。
饥饿开闸放洪,一泻千里。
酒菜齐上,人们大吃大喝高声议论,把那股旋风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说,那是一条真龙。堂兄端着杯子向每个亲朋好友敬酒,他们众口一词,送祝福,送吉祥,二叔化龙升天,堂兄定准飞黄腾达。堂兄眯着醉眼,嘴不合拢,走路真就飘飘欲仙了。我脸上疮痂未愈,与堂兄的满面红光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和所有人无话可说,所有人跟我当然更无话可说。
酒太苦,我提前吃了两个馒头,他们表演,我退场。
二叔做神仙,二婶怎么办?
无论怎么想,都是空想。
空谈
中途退席,一点都不引人注目。我无法忍受杂乱和喧嚣,更看不惯一张张晃来晃去的脸。
没楼房钥匙,我只得在楼道里等,等天黑。
女人搀扶堂兄,堂兄一副软骨头,被楼洞门槛一绊,几乎倒进女人怀里。
“大兄弟,你哥这熊样,看坟别指望了,得辛苦大兄弟。麻烦大兄弟上楼找床被子,上山守你二叔一晚上,天明回家吃饭。”女人一口一个大兄弟,像鬼城车站那个抱小女孩的骗钱妇女。她装一副可怜相,我只好像那次一样叹口气,再叹口气。
堂兄烂醉如泥,她怕我对其非礼?我必须避嫌,她咬我杀人,当然敢告我强奸。
我问她以前是不是见过面。揭露她行骗,她将颜面无存,我一穷二白,同样颜面扫地。这个社会钱是大爷,人是孙子,我不会装大爷,也不会装孙子,我只想为旧日时光预留一点尊严,所以问得不是很直接。
“早认出你了,那时候求你帮忙,你一毛不拔,还说话带刺。好一个百亿富翁,好一个守财奴,好一个吝啬鬼,好一个大明星……”女人脱堂兄的鞋子,伺候他躺下,小眼冒火,大嘴放炮,愤愤然,坦荡荡,对我轰炸理直气壮。
我简直气炸了肺!
“我本就穷鬼一个,要不怎么上大街、睡坟地、住不起楼?”
堂兄像死狗,他根本听不见我一句话。
夜宿坟场
女人摔过一床旧棉被,我像一条丧家犬,一步一个脚印,夹拿着被子往山上走。堂兄安排人搭好了简易棚,棚里有床,这恶劣天气,住简易棚倒也舒适,也适合我的身份。
女人与堂兄鸠占鹊巢,我夜宿坟场,还不能据理力争,我活得窝囊!
二叔,您泉下有知,指引侄子一条明路,找到小雪,和她执手天涯,终老一生。
大雪封地,小雪为什么不来?
孤独地站在坟场里,满眼泪,满脸水。
坟里的冤鬼们与我对话吧,你们不该死,你们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向我倾诉?
山下小区如同缩小比例的鬼城,灯火中翻滚的雪,犹如黄沙,堆砌一种虚假和华丽。道路在何方?何处是归宿?城市和乡村该去那里寻找?我还要吃多少天嗟来之食?
我早已做鬼,早已不食人间烟火。
这里有我一座坟。
雪在烧
黎明前最黑暗,午夜同样黑暗,午夜是黎明的父亲,黑暗是寒冷的母体。我全身细胞结冰,渗入的鬼气,催我围绕坟场做机械运动,做匀速运动。
思维异常,我习以为常,生动的狂想说明神经错乱,人们早就说我神经错乱。
用脑过度,用眼也过度,我当然无中生有,看见某些字,某些人,某些不该看见的事。
疾飞的鸟掠过坟场,一只猫头鹰蹲在坟头假哭,另一只嘲笑,我确定走火入魔。
能量燃尽,生命也就终结,我没有轮回。
小区的灯全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我忽然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倒。闷雷,闪电,大地剧烈颤抖。这个盛开雪花的夜晚,我大汗淋漓,像置身分解氢气和氧气的熔炉,像扑火飞蛾,像鲜血飞溅。
血在烧,雪在烧,失火的天堂为我开放。
穿心
简易棚不能与楼相比,冻醒几次,最后起身时,太阳高高挂,晴空万万里。
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区凭空消失了!
皑皑白雪刺痛我的眼,我使劲揉眼,拼命揉眼。千真万确,巍然耸立的小区,独树一帜的小区,无力地,倒在隆起的雪堆里。
昨晚是幻觉,今天更是幻觉。幻觉中,堂兄、女人、乡亲,都舒舒服服做梦,都遭了灭顶之灾!幻觉中,女人突然惊醒,突然发现自己捡了一条命,突然吓晕,然后冻晕!
我多么希望看到的是布景、模型,看到的是美国灾难大片。我一定做噩梦,我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连滚带爬下山,小区定格了,小区一片狼藉!水泥、石子、砂,各自为政,钢筋细如铁丝,仅有的粘连被撕碎,偷工减料被揭发。
一家平房安然无恙,旧村改造中幸免于难,今天仍然屹立不倒,难道神灵保佑?百思不得其解。堂兄曾说过,人家有后台,任凭软缠硬磨就是不签拆除协议,镇长不知碰了几鼻子灰。他妈的钉子!堂兄咬牙切齿,指天发誓,早晚拔这根钉子,杀他个片甲不留,整他个人财两空!
堂兄和上级领导无可奈何,一次次加码,天平却怎么也不能平衡,所以这家平房成了不倒翁。
一切静得可怕,看天,天不语,看地......
头发,我正踏着头发,长长的、原本披散的、随风飞扬的、头发!
头发与大地紧紧相连。
双脚一跳,踩上不明物,又坐倒在地。鞋底长了一块碎木板,碎木板生了一颗钉子,钉子涂了鲜血,鲜血染红我的袜子。
值得欣慰的是,不见断头,没有残肢,堂兄和众乡亲肯定平安无事。这头发的主人或许是谁的玩偶,我没必要大惊小怪,大可为自己刚才的不幸遭遇全心全意去伤感。
钉子扎脚,如同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