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海豚恩圣僧吃面 商人戤女王盗诗

　　说那义净自被骗上船后，就过着“昼搬鱼箱观日落，夜卧船舱听水声”的凄苦生活。期间没少被打骂，更多的是义净不惯在船上，经常呕吐，脑袋昏沉沉的。再加上吃不惯海鲜，久而久之，义净生了重病。再怎么打，再怎么骂，也不能干活了。
　　夜间，几个船老大商量道：“这废物病了好几天，活不能干，还得白吃粮食。我看把他送回去吧！”义净恰逢内急，去厕所，听见这话，兴奋的直念阿弥陀佛。又听见另一人道：“就那废物，还送回去？咱打鱼还没卖多少钱呢，送他回去，那得耽误多少工夫？我看反正废物一个，扔在海里算了，谁知道啊。”
　　义净一听，吓得气也不出了，半晌，挪到船弦处，看着天上明月，又看看海浪肆涌。心内道：“与其让那些恶人扔我下海，何如自行跳下。若是我命该绝，死就死吧，反正死了也没知觉。若是我命不该绝，那就保佑我到达彼岸，要死也不要死在海中。”说着，眼一闭，牙一咬，大叫一声，跳了下去。义净在海里挣扎时，正好游来一海豚，将义净驮上岸去。
　　义净匍匐到岸边，天极黑，星星无数。但只有一颗星是最亮的，还一闪一闪眨眼睛，它被命为“石女星”。它的上方也有一颗星，与之呈四十五度角，被人唤做“七口星”。
　　风极寒，只有边际灯火如织。他本麻木之人，但每见到希望，还是一步步向前而去。不知走了多久，天下了雪，真是好雪，但见：
　　星星点点，点点星星，不是梅花却含香。飘飘荡荡，荡荡飘飘，素女洒花向风扬。你看那：
　　白毛千羽落夜钵，铺成银底照铜墙。
　　天帝因嫌罪恶多，雪少不死锯树郎。
　　于是加工三百万，织成六角付苍茫。
　　滕六日愁工作大。累白华须一万丈，
　　九州四海雪难停，三山五岳冷无搪。
　　渔民休海炖鱼汤，樵夫罢砍热酒尝。
　　寒冬冰冷万物杀，更喜山间好儿郎。
　　光膀乘屐滑飞雪，空手投镖打灰狼，
　　一年辛苦全殆尽，举家在座喜洋洋。
　　话说义净觉冷，向灯火处快跑过去，突然“啪”的一声，从地上飞到天上一个爆竹，又“轰”的一声炸开了。把义净吓得滑倒在雪地，心里欢喜无限道：“过年了，过年了。”重新站起，不整衣容。待要去别家里借宿，又恐别家团聚，去了影响欢乐。所以来至一饭馆，招牌上写的是“邊邊面馆”。义净看到“邊”字，叹息不已道：“这个字正好说我穷途自驾。”
　　面馆里有几个都是外地工人，他们一起每人一碗面，中间放着一盆羊肉。你抓一把他抓一把吃的满地都是，更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桌角上都放着好几块石头，大小不一，颜色不一。义净看到，心里直冒寒气，忖度道：“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莫不是无钱给，故而从外面街道上搬些石头进来抵押在桌，好赊账。如店家不赊，他们就拿石头砸死店家，他们见死了人，一哄而散。留下我跑的慢，当兵的过来见人证物证俱在，不由我分说，把我铐起来在牢里过年，他们吃肉我喝汤，他们欢笑我悲伤。哎！想我刚下贼船，又入狼笼。可怜我已是逢九之身，一不能与空幻、三长、杨立相见，二不能往南海普济寺取经，三不能返我大周以见武王陛下也。”
　　义净想想这些，心里酸苦，眼里哗哗热泪流出。吃客们正吃的开心，聊的顺畅，突听到一个疯老头没缘由的哭泣，以为是没拣着石头，于是一个干巴巴的鸡皮脸相的男子从麻袋里抱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青板石给义净接住，义净一抱约摸有五六斤重，顺手将它放到桌上，喊一声：“店家出来点菜。”
　　里面听见有人叫，忙呦呵一声“来喽”，掀开帘子出来一个头圆脸胖个子矮的小二，见他穿着一身绿衣棉袍，扭着腰肢耍着托盘，一脸傻笑的走向长老，然后蹲腰献面，面气腾腾。说一声：“您请。”说完就扭头而去。长老见他要走，急拦住道：“胖小二，我没说要面，你怎的就给我端来？”胖小二回头笑道：“客人要是认得字，就应该看到我店外的招牌，上面明写着邊邊面馆。奇怪，你进来不要面，难道要脸？”长老又问：“那何为邊邊面？”小二道：“就是边上厚中间薄，是压出来的。吃着有嚼劲，再加生菜鸡蛋好吃极了。”
　　长老不吃，只顾问道：“似这一碗卖多少钱？”小二也不觉烦，权当与人聊天，只听他道：“光就面，一碗五块铜板。若添加荤素菜色，得十块铜板。”长老道：“也不贵，也不便宜。你这店开几年了？”小二得意道：“不敢相吹，算今整十年了。”长老听了，不觉失声叫道：“妈呀我的小二，就这样还开了十年？你把你老子卖了多少钱才堵住这个亏缺？”小二楞了一下，道：“呸呸呸，我今晦气，见了个痴呆老汉。”　　
　　长老怕被人听见，拉他到外说：“我不痴呆，是你痴呆。”小二道：“我怎么痴呆？”长老道：“你不痴呆，怎么让坏人吃白食？”小二吃惊道：“哪有坏人？谁吃白食？”长老偷偷指着里面的人道：“常言道：脸上无肉，必是毒辣之徒。你看他们个个枯脸瘦骨，眼歪手黑。身上不带钱，却背了一麻袋石头。必是吃了饭不给钱，等老板来要，他一石头砸死老版，好逃单。刚才就是他给我一块五六斤重的石头，要我和他们联手砸死你，这样就算被官逮住，也落得个法不责众的结局，就是可怜你一介平民枉死鬼门关，还不得回家过年。”
　　小二发怒，扇了长老一个嘴巴子，直道：“呸呸呸，你这老汉越说越没边了，竟然说到咒我死的话。疯老汉，我问你，你知道今是何日子？”长老脱口道：“不就过年吗？”小二道：“不对，别地叫过年，我们南兽神洋水玥国叫“宴石节“。”长老道：“哪有如此怪节日？”小二笑道：“你来时不曾看到灯笼上、旺火上、房梁上、门板上、柳树上都张贴着一幅石母画吗？”长老道：“因天黑，风雪又急。我身上冷，只想着找个避风雪严寒之地，看到你这有光就一路跑进来，不曾细看。”
　　小二笑道：“原来是个三季人。”长老道：“我如何是三季人？”小二道：“春夏秋冬乃四季，你不知冬，故为三季人。”长老道：“我怎么不知冬？”小二道：“常言道：下雪不冷融雪冷，你倒说你见了雪就冷，还跑到我这里来。”长老恼道：“大抵我是南方人，未免见雪思寒耳，你快说那画的事，莫管我。”小二道：“画上的女子乃是我水玥国之东三千里外的四周山龙瑛洞里的石魔女王，女王一生重义忘情，重情忘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有恩天下。不料被小人杨立暗害，打回原形，抛尸大海。我等知女王死讯，已近春节，故而临时将春节改名宴石节。达官贵人们过节常以精美之石相赠，或宴会时立女王石像于中，对像而餐，因念女王有残羹之史，达官贵人们也不敢浪费粮食，通通吃的干净。像我们这买卖人家为感女王大德，饭店三日免费供餐，但必须拿一块石头以作饭费，时才人家给你那么大的石头，不是叫你打我，而是让你买饭。就算是吃馍馍喝稀粥的人家也供着女王的石像，久之当作财神。也有人叫她女关羽六爷，女六爷是也。”
　　长老道：“那为何吃羊肉？”小二道：“不仅我一家吃，全天下人都吃。你道为何？原来是恨那杨立害了女王，所以全天下人砍杨树，扒羊皮，吃羊肉，凡是带“杨”字的都要弄坏它。”长老听了，不禁落泪道：“贤徒啊，你受累了。”二道：“你怎么叫他徒弟？那贼头可是个花眼和尚。”长老道：“贫僧不才，正是杨立之师。”众人听见，都哈哈大笑，都道：“疯老汉被鬼缠着了，连带毛不带毛都分不清了。”长老怒道：“我怎么分不清？带毛的是俗人，不带毛的是僧人。”众人道：“那你是带毛的不带毛的？”长老道：“什么话，我当然是不带毛的。”众人道：“你摸摸是有毛没毛。”长老道：“摸摸就摸摸，且看着。”好和尚，果然伸手去摸，不觉手抓到一大把头发，吓得长老神魂颠倒，又去照镜子，只见：头皮黑深深，难入佛门。茬子浓密根根立，真如鬼影惊恶梦。扯不完，揪不断。拿刀一剃人完蛋。　　
　　长老痛哭道：“佛祖，菩萨呀，弟子唐三宝破戒不能再入佛门矣，这真是‘树一老，遭虫咬，人一老，迷心窍啊，是弟子贪图功利，误信谗言，上了贼船，逼吃鱼肉，破了荤戒，如今发根新生，已非僧人。待要一死谢罪，又恐徒弟着急，不知我下落。待我寻见徒弟，情愿拿出通关文牒令其代为取经，我无颜见佛，又无脸见陛下，只好一死。”感慨一番，咬着心大叫：“小二哥拿酒来，我要趁风雪夜色直抒胸臆。”小二笑道：“和尚不能喝酒。”长老道：“我是带毛的，带毛的如何是和尚？我不叫唐三宝唐义净，我只叫张文明，不要多舌，只管拿酒，石头不够我出去捡来就是。”店里客人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还留三个孤寡老人喝酒吃面。三老人见他也是个老汉，就与他拼了一桌，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来放到桌上，吼道：“小二快拿酒。”小二执拗不过，方拿出一箱啤酒来，先给每人启一瓶，长老见那酒瓶子透明直立，像是杵棒之类的怪玩意，因问道：“此为何酒？”没等小二回答，三老汉你一言他一语解释道：“此酒唤做啤酒，乃有人至深山泉水里汲出，其味冰臊，度数极低，多饮不醉，只腹中气胀耳。”
　　长老欢喜道：“如此则不必称为酒，可称其为汽水。”三老汉操瓶干酒，长老亦干。干完一瓶，复干三瓶，此时老汉们已是醉的不省人事，唯有长老不醉，直道：“好酒，真好酒也。”邊邊面馆里又进来一大群人，拿出石头摆在桌面上，小二笑脸招呼着，酒菜面肉上毕，众人有说有笑的谈天说地。长老晃悠至墙角处，见外雪过膝盖，诗兴大发，问小二道：“可有笔墨？”小二老实，也不多问，立即备好。长老执笔蘸墨，腹稿多时，走笔提神在粉壁上写了四句诗，乃是：
　　时临岁末渐知冬，人人开口射流云。
　　日照头前暖不觉，朔朔西风吹不穷。
　　日如炉火日烧尽，余温化作雪纷纷，
　　
　　纷纷雪雨暮沉沉，俯瞰人间掉玉盆。
　　那几个客人见长老题诗，凑过来观看，都道：“字也好，诗也好，只是写少了，再写几句。”长老复饮一杯，又写道：
　　瑞雪丰年神不拜，除夕夜里妖作态。
　　南游路上无大国，人不尊贤反尊魔。
　　辛苦迎春祭妖亡，殷勤向佛却蹉跎。
　　一心取经佛不见，万民怀石妖入殓。
　　众人一看长老写女王的坏话，哪里容的，当下按住打个半死，长老浑浑噩噩，麻木起身，又写道：
　　千酸万苦难吞下，不敢与天同争辩。
　　逢人请酒常生怯，酒乃僧家第一戒。
　　沾光女王妖请我，会须一饮身心灭。
　　唇霜舌雪味臊涩，口齿欲裂心寒彻。
　　众人看罢，出口恶气道：“这就对了，你一介草民怎么敢跟天斗呢？”长老道：“倒酒。”客人道：“小二别管我们，只伺候好这位诗人。”小二倒酒，长老嫌倒的少，不写。无奈，又搬出一箱啤酒给倒上，长老复提笔蘸墨写道：
　　啤酒在饮不在品，醉在饮中不复醒。
　　泥潭瘴气香兰死，无辜月照嫦娥耻。
　　此夜孤光应未有，俜俜静静嫦娥久。
　　蟾宫兔闹仙子叫，广寒转向人间造。
　　长老落笔，众人喝彩，都说做的好诗，长老问那人：“既是好诗，可知其中之意？”那人语塞，长老不问，提笔又写道：
　　谁家暗影生白壁？何处原野狼哭叫？
　　一泓洁乳身上流，婵娟依旧锁清秋。
　　嫠人欲吐伤心事，又恐皑皑不胜愁。
　　滟滟娇波无地泣，只得携辉明月楼。
　　长老写罢，墙壁已剩一半，众人道：“好诗，写完了吃酒。”内里有懂诗的说：“怕是残酒未尽，诗心未了。”果然长老晃悠了一气，又提笔写道：
　　恨我谶言无应验，入煮藕丝成白湅。
　　身上无愁愁自现，烟凝紫夜食汤面。
　　双双别众笑声浓，唯我凝眸对月瞳。
　　星寒畏月不思出，谁愿冰清寂寞中？
　　众人夸道：“好个谁愿冰清寂寞中，好老汉再吃一杯酒，醉了就不寂寞也。”长老道：“别说话，等我写完最后四句。”众人果不说话，憋了好久，终于下笔写道：
　　翌日天晗月带蓝，璇闺夜夜影单单。
　　狼烟云起向天战，为曙销得魂一半。
　　东望红霞漫天姝，柳月呜呜泪不孤。
　　日出云黑消散处，轻风正照月归途。
　　写罢，长老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去了。众人都来观赏长老诗句，有的说写的好，有的说他写坏了女王。有个懂诗的出来道：“待我给他修改修改。”众人都说好，那人先蘸墨把有关说女王是妖的诗句给涂了。又修改了一番，起个诗名叫《寒风雪夜月》，作者署名：石魔女王。其诗曰：
　　时临岁末渐知冬，人人开口射流云。
　　日照头前暖不觉，朔朔西风吹不穷
　　日如炉火日烧尽，余温化作雪纷纷，
　　纷纷雪雨暮沉沉，俯瞰人间掉玉盆。
　　人去人来有衣舄，自东至西冷无避。
　　此夜孤光应未有，俜俜静静嫦娥久。
　　蟾宫兔闹仙子叫，广寒转向人间造。
　　谁家暗影生白壁？何处原野狼哭叫？
　　一泓洁乳身上流，婵娟依旧锁清秋。
　　嫠人欲吐伤心事，又恐皑皑不胜愁。
　　滟滟娇波无地泣，只得携辉明月楼。
　　恨我谶言无应验，入煮藕丝成白湅。
　　身上无愁愁自现，烟凝紫夜盛汤面。
　　好学古人廉酒价，泪浮清浅我愿咽。
　　唇霜舌雪味臊涩，口齿欲裂心寒彻。
　　啤酒在饮不在品，醉在饮中不复醒。
　　双双别众笑声浓，唯我凝眸对月瞳。
　　星寒畏月不思出，谁愿冰清寂寞中？
　　翌日天晗月带蓝，璇闺夜夜影单单。
　　狼烟云起向天战，为曙销得魂一半。
　　东望红霞漫天姝，柳月呜呜泪不孤。
　　日出云黑消散处，轻风正照月归途。
　　小二看见此诗作者改为石瑛，激动的热泪盈眶，直说：“发财了，发财了，以后我这店也不叫邊邊面馆了，就叫“石圣居”。天下闻说女王有诗留此，莫不纷纷踏足而来，客人一多，生意越火。”想着美事，于是将财神像打碎，换做女王像，每日焚香扣头，不在话下，长老回来见诗被改，气不过与之理论，又被众人打了一顿，扔出店外，身埋雪中，未知生死，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