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4章

第03章

孙家选把他写的厚厚的六本日记无偿给关望看，是在关望当上清河镇宣传干事的那天晚上。望着头发花白，一脸慈祥的孙家选，关望有些恍惚，看到孙家选就像看到了父亲。他清楚孙家选之所以如此待他，应该归功于他对老人的敬重。一个不起眼的门卫老头，一个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大半生、无功也无过的老人，一个糟老头，过活在人世的夹缝中，但是除了他关望，有谁还懂得老人的心？有谁还知晓老人那鸿鹄之志？只是岁月不饶人，人都有老的一天，然而能把志向寄托给一位信得过的年轻人，孙家选让关望帮忙实现理想，无疑是无奈之中的明智选择。如果关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了，孙家选想他的心愿也就了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着的人活的都不过是个念想。孙家选没有实现理想，关望若实现了，那么也最大限度地填补了老人内心的空白，虽然得实惠的是关望而不是孙家选，孙家选却不枉来人世一回，死的时候也就心安理得了。
关望把孙家选的日记看过一篇又一篇，用废寝忘食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日记除了记每天的一些重点工作之外，孙家选更侧重于记录官场见闻，其中有不少是他自己亲身的经历。对每一次见闻和每一次经历，孙家选都会议论一番，并且针对事件或是现象的本身阐明自己的观点。独特的视角，正反两方面的论述，直白的心得体会，克服官场疑难杂症的手段和方法，还有其他鲜见鲜闻的官场潜规则……关望看得简直忘乎所以，一天到晚他抓紧时间忙完工作后就会反锁上宿舍门，然后怀着敬畏的心情翻看孙家选花费了大半辈子心血写成的日记。把孙家选的日记说成是官场心得，以及人间少有的教你如何做官，在仕途上如何打拼的宝典，一点也不为过。破费人生一小段时光就能吸取一个人大半辈子为人为官的经验教训，关望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孙家选才好。
一个礼拜六，关望把邀请孙家选到县城吃一顿饭的想法说给田甜，田甜毫不犹豫就表示了赞同。但是他俩去门卫室请孙家选，老人却执拗地不肯接受邀请，反倒借机淡然地对关望说只要关望现在和将来心里有他这么个人，那么他就已经很知足了。孙家选所言惹得关望心潮涌动，老人对他来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当上清河镇宣传干事，在关望意料之外，这彻底改变了清河镇镇政府官员对待他的态度。之前清河镇似乎有关望不多无关望不少，然而现在镇政府的好多工作假如没有他的参与，大小官员们就像工作中缺少了致命的环节一样，遇事都会让他给参谋参谋。关望不愧是老宣传干事孙家选言传身教的新一代宣传干事，迟早都以平常之心处理着他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他是宣传干事，只管全镇的宣传工作，从来都不肯涉足同僚的分内之事，即使迫不得已被人邀请去让他帮忙在工作上筹谋划策，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敷衍行事。即便这样，镇政府除了田荣镇长，其他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仍然乐此不疲地喜欢遇事请他帮忙。关望因此心里犯疑，为什么头头脑脑明知他不会让他们随心如愿，却坚持事事得请他？他把心思说给孙家选，孙家选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老人的眼神深邃，心思让人捉摸不透。沉默中，孙家选冷不丁地反过来问关望：“你是怎么看的？”
关望回答：“我……我……我总认为事情有些蹊跷，这可是原来不曾有过的事啊！之前，我住在后院，被他们像使唤奴才一样使来唤去，现在可跟以前截然不同了。这其中肯定不正常……只是我猜不透镇里的头头脑脑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孙家选隐隐笑着听关望把话说完，轻轻点了几下头，说：“好，很好！你能看出这一点，心中起疑，说明你升职以后还是在以平常心同人相处着，难得，难得啊！现在像你这样的青年实在是不多见。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虽然一生也没有当过多大的官，但是我见识的不少了。今非昔比，受世风影响，这些年整个社会到处都弥漫着浮躁气息，人云亦云，急功近利，阿谀奉承，阳奉阴违的风气盛行不衰，不单世俗百姓如此，官场上更是如此。其中的因由我在此不便明说，我希望你能经过深入的思考自己领会，我的话说到这个分上，想来你心中应该有个底了。”
关望若有所思，随之轻轻地冲着孙家选点了两下头，心知肚明地对孙家选说：“我明白了，他们是在巴结我。”
“对。”孙家选应道，“不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知道。”关望果断地说，“是因为我跟田甜处上了朋友，她是田镇长的女儿，其中道理不言自明。”
“聪明，你真是个聪明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说起来他们向你套近乎不过是因为你有了靠山，或许你还不觉得还心存疑虑，但是这就是众生相，能看透这一层，你算得上是个有头脑的人。既然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奋起于官场对你来说也就指日可待了。然而，我得忠告你和残酷的军事战争比较起来，其实官场更要残酷得多，只是官场上看不到硝烟闻不到血腥而已，但是其残酷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战争。你可得好自为之啊！”
关望看着孙家选隐隐一笑，孙家选看在眼里，面露喜色，他为关望谦逊好学备感荣幸，他的苦心算是没有白费。
翻过一遍又一遍，按照孙家选交给他日记时的承诺，关望看完一本就得归还孙家选一本。为了吸取每一篇日记的精髓，关望把孙家选对他说只准看不准抄录的警告忘在了脑后。孙家选可能也意识到了他在手抄，一天趁他房门虚掩之际，老人不请自到，关望一看慌了，只能不好意思地把手抄本拿给老人，孙家选接过手抄本三下五除二就将关望辛辛苦苦抄录下的厚厚一本关于他日记的精华全都撕成了碎片。之后，孙家选铁青着脸，转身离开关望宿舍时对关望说：“一个不守信用的人是不会有多大出息的。”身后的关望愣愣地站着目送老人走出了他的宿舍，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回味着老人临走时给他撂下的那句话。孙家选只准关望看他的日记，用心来记，肯定有他的用意，关望忽然狠狠地朝自己的右脸扇了一巴掌，声音脆响，他为自己做了件傻事而懊悔不已，老人怒气冲冲的样子不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待静下心深刻反思过后，他走出宿舍，朝门卫室走去了。
关望来门卫室是给孙家选道歉的，他的诚意很快就打动了孙家选，其实孙家选也只是在磨砺他，打心底并没有要把他怎么样的意思，他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就朝他挥了挥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看到老人由怒转笑的样子，关望也不好意思地迎合着老人也笑了。一笑泯恩仇。关望想，笑在特定的时候可真是意义非凡啊！“一会下班跟我到我家里去，陪我喝上两盅，怎么样？”孙家选打破了门卫室的沉默，对关望说。
“哦！好……好的。”关望不曾料到老人会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两年来对他来说这可是头一次，适值他的心里还在为之前的过错自责着，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他就机械地答应了。
下班后，迎着落山的夕阳，关望跟着孙家选来到了老人的家里。跟孙家选相处两年来，还没有听他说过他家庭，今天来家里可真让关望开了一回眼界。什么年代了，孙家选竟然还住着低矮的土墙房。他的儿子瓜娃，身材畸形，相貌丑陋，嘴角时常都滴着涎水，三十多岁的人了看去长相还像个少年。不用问孙家选关望就已经猜出了孙家选的家为何一贫如洗的原因了。之后孙家选主动也给关望说了，他说他之所以这么贫穷，是因为他把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那得了先天性怪病的儿子瓜娃的身上。然而，即便花完了家里所有的收入，瓜娃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看着孙家选那家徒四壁的家，关望真替老人难过。孙家选却无所谓，迟早都乐呵呵的。相比之下，关望虽然出身在东山大山中，但是家境比孙家好多了，至少招待客人的饭菜不像孙家选——喝的酒是几块钱的二锅头，下酒菜是一碗泡菜和一碗凉拌土豆丝。关望并没有嫌弃孙家选，他陪着老人喝着二锅头，吃着泡菜和凉拌土豆丝，两人谈笑风生，吃喝得津津有味，不过关望的心底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感觉。人类已经迈进21世纪了，一个人，能在奔七十岁之际，把日子过到孙家选那个分上，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第04章

看完孙家选的六本日记已是年底，关望恋恋不舍地把日记还给孙家选，眼巴巴地看着孙家选一转身毫不犹豫地把六本日记投进了燃烧着的火炉，使他心痛不已。他想，如果孙家选要是把日记投寄给出版社，肯定会被出版，或许因此还会产生轰动效应。但是，孙家选淡泊名利的心态决定了关望的念想不过是多余的。
“你应该行动了。”在弥漫着烟灰的门卫室，孙家选郑重地对关望说。
“哦！”关望迟疑道，“行动？”
“对。行动。”孙家选说，“就从你作为镇宣传干事干起，一步一步来，脚踏实地往前走。我在背后支持你，有什么心结，尽管随时来找我好了。”
“谢谢孙师傅。”关望说，“所谓‘行动’，是不是就是从写关于清河镇的新闻报道开始？”
“这还用得着我再教你吗？前面我已经给你提到过的，待时而动。现在是时候了。”孙家选乜斜了关望一眼，说。
关望会意，走出门卫室，走在前往宿舍的路上，他陷入了沉思。
伴随着寒潮的侵袭，深冬到来了。酝酿已久的署名清凉县清河镇宣传干事关望的名为《我来清河镇这两年……》的系列新闻通讯稿被清江省省报——《清江日报》连续刊发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关望的名字随着六篇系列长篇新闻通讯不到半个月就传遍了省内外。关望因此一跃成了新闻界名人，随着他的成名，清河镇也成了声名鹊起的名镇，镇长田荣也沾了光，声望一下子起来了，甚至盖过了通讯稿的写作者关望。取得的成绩出乎意料，接连不断有县、市和省上领导打电话到清河镇向田荣镇长道贺。六篇内容涵盖了清河镇经济发展、民主政治、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长篇通讯，所带来的社会效应好些天都让田荣镇长喜上眉梢。以至于好些天以来，田荣镇长走到哪里都带着宣传干事关望，有人说有田镇长的地方必定有关干事，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就差晚上睡觉两个人睡一个被窝里了。由此不难看出，关望在田镇长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
然而，世事难料。深冬的一天早晨，寒风呼啸，清河镇镇长田荣正在办公室再次拿出刊载有关望六篇通讯的《清江日报》欣赏的时候，文书廖汉辉匆匆前来向他汇报说两河村出事了。田荣心头骤然一紧，问廖汉辉出了什么事？廖汉辉谨慎地回转身把镇长办公室的门关严实之后，才走近田荣，俯身对着镇长的右耳一阵耳语。田荣的脸色随即大变，把手中的六份《清江日报》狠狠地摔在了办公桌上。事情是这样的，也就在清河镇管辖的两河村，刚刚发生了一起让田荣镇长感到棘手的村民服毒自杀事件。死者是两河村村长孟十月的女人。麻烦出了总得解决才行。本来村民服毒自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死生有命。她一心要死，谁能有什么办法？但是，换了别人，或许田荣镇长完全可以不理不睬，然而这个孟十月是村长，说起来可是他的下属，田镇长因此不能不过分予以关注，村长的女人服毒，其中肯定有原因。而其中内幕，田荣镇长心知肚明，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内幕给捂住，要不然，事件真想一旦公布于众，那还了得。镇党委书记郭前进身体一直不好，请病假请了两年多了，使得田荣不但干着镇长，而且还临时兼职着清河镇镇党委的代书记，这样一来，清河镇无论是党委工作还是行政工作都归他管。后半天还得迎接前来清河镇视察工作的市领导，已经够忙了，眼下突然出了村长女人服毒自杀这么大的事，真是忙中添乱，让田镇长头疼不已。汪思饮副镇长入冬前调到县组织部去了，在新的副镇长还没有选定下来之前，副镇长一职暂时还是由田荣兼着。想到汪思饮，田荣不知道该如何说他，他倒好一走了事，却把麻烦推给了他田荣。廖汉辉已经汇报得很清楚了，孟十月女人田皓月之死，寻根究底，根子在汪思饮。汪思饮现在可是县组织部副部长，无论如何都得把田皓月的事摆平，而且前提是绝对不能对簿公堂，得私下解决。在跟廖汉辉私下商量好对策后，田荣指示廖汉辉叫来了关望。田镇长单独跟关望谈了好长时间，等关望走出镇长办公室，已是午饭过后。田荣对关望说的话让关望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然而田镇长却一再对他说这是锻炼他的办事能力，还一再对他许诺说他如果协助廖文书把田皓月的事给摆平了，那么他可以酌情向组织推荐让他出任清河镇副镇长一职，也就是填补上汪思饮的空缺。“这不是要让我关望昧着良心做事吗？”关望在心里问自己。
镇长的要求不能不落实。因为闹心，关望没有吃午饭就跟着文书廖汉辉驱车来到了远离清河镇镇政府的两河村。两河村是一个山村，其面积虽然在清河镇最大，但是都是山地，其所辖的六个村民小组总人口加起来在清河镇排在倒数第一。山里人一般都住的比较分散。来到孟十月村长家门前，关望细看了一下，跟孟村长家在一片缓坡上住着的还有两户人家。山里人本分，比起坝里人和城里人还是要老实得多。眼前所见所闻的情景勾起了关望思念家乡的情怀。参加工作两年来他还没有回过家，他不是不想回家，好多次他都动了回家的心思，但是他在工作上一点起色都没有，使他羞于回家。
走近孟村长家，关望看到村支书张显望正在堂屋的灵柩旁指挥着几个人在干着活路。看到镇干部来了，张显望迎了出来一一握过手招呼过后，他便神秘兮兮地把廖文书和关干事叫到了远离孟十月家的一处僻静的山洼里。关望心里嘀咕道：“安全措施做得不错呀！”
“一切都按照廖文书的意思办的。没有惊动太多的人。我也已经向十月把镇里领导的指示向他做了传达，他表示服从组织对事件的处理方案。”在人迹罕至的山洼里，关望听张显望对廖汉辉说。
“好，太好了！”廖文书对张支书大加赞赏。随后，廖汉辉从手提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百元钞票递给张支书，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再言语。尽管张显望刻意掩饰，但是他那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的凄苦神色还是瞒不过关望的眼睛，稍后看着不声不响回转去的张显望的背影关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会是真的。
“我们胜利完成了镇长交办的任务，该回去了。”廖文辉似笑非笑地看着关望说。他的话让关望大吃一惊，“怎么！？就……就这样回去？”
“是的，关干事。事情已经摆平了，你没听到张显望说吗？”
“哦！”关望如坠云里雾里，脑海里一片茫然。来了一趟，竟然很快就折身回转，关望心有不甘。他想见见孟十月村长，他恨不能当场抽他两个耳光，他恨孟十月，太恨了，为了当上小小的村长，孟十月可真是良心被狗吞噬了，竟然不惜出卖女人田皓月的肉体让副镇长汪思饮长期糟蹋，导致田皓月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结果使其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和人格的侮辱而服毒自杀了。
什么世道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关望是绝对不会相信官场上竟然有如此肮脏的内幕。他算是又大开了一回眼界。
回到镇里，夜幕已经降临。关望和廖汉辉向镇长田荣做过工作汇报，田镇长立即夸奖他们任务完成得好，没有辜负组织的期望。关望听了感觉好笑，但是又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宣传干事，又不是多大的官，他对镇政府领导再有偏见再不满，他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孙家选的日记关望没有白看，日记中孙家选记载的年轻时候刚参加工作不久因为对上级某领导的工作态度不满而向领导当场提出意见，结果遭领导报复差点连宣传干事也干不成的经典案例让关望不得不从中汲取营养，他不想重蹈孙家选的覆辙，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熬到当上了宣传干事，他可不想因此而惹火烧身。之前田镇长叫他到办公室把田皓月事件的来龙去脉对他详细说过后又语重心长一再嘱咐他的话此时还在耳畔响起：“小关啊！你还很年轻，参加工作不过两年，以后的路还很长。看你是个好苗子，作为镇长我这才决意要好好栽培你的。官场上不好混，凡事都得有主见，原则要坚持，但是人情还得要。我要对你说的是：少说话多干事，干事的时候不能少了圆滑，年轻人常常心气盛，这毛病可得好好改改，不然，对于个人以后的发展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你跟甜甜处上了朋友，我就不把你当外人看了，今天我是特意安排你跟着廖文书去处理田皓月的事的。前面我也给你说过了，这事发生的深层原因因为涉及到上面的领导，所以必须私下解决。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让上面的领导难堪呀！或许你认为镇政府这样的处理结果欠妥，但是怎样处理才能算对呢？帮孟十月还田皓月一个公道！你想想可能吗？我和你现在都是汪副部长的下属，以后用得着汪副部长的地方还多着哩。就拿这一次来说吧，我本来完全可以不让你去，派廖文书一个人去就能把事情解决了，但是我想让你锻炼一下，从中长点见识罢了。这次的麻烦看起来还真是不小，但是如果处理得当，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不就是村妇服毒自杀了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的事全国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次你协助廖文书把田皓月的事给摆平以后，汪副部长已经答应我了，他会向组织推荐你出任清河镇副镇长一职的。你可得把握好机会啊！”
田镇长把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关望不能不识时务，他也只能强压一腔义愤，最大限度克制着自己的心情不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有任何不良表现。好在田皓月的事处理得当，清河镇并没有因田皓月之死而出现任何风波，这让关望心里踏实多了，无奈中他想只要不出大麻烦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