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2章

第01章

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关望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从县城回镇上的公交车上让位给的那个女子竟然会是镇长的女儿。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在清河镇镇政府了。当着关望的面，田甜对父亲说她如果不是关望给她让位她就会站着来，大热天的，她可是要活受罪了。田荣镇长听了女儿的话看着相貌堂堂的关望只是笑着，笑容让关望感到陌生。两年前大学毕业分配到清河镇镇政府，还从来没有镇长对他笑的记忆，这让关望顿时受宠若惊。
公交车上大小伙子让位给女孩，本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田甜却记在了心里。以后她来清河镇的次数陡增，说是来看望父亲的，实际上只有她心里清楚，看望父亲不过是个由头，不管父亲在不在镇里，她都会来，来了后她总是会到杂草横生的镇政府后院去找关望。能交上田甜这样的朋友，对关望来说他认为这是上天怜悯他，才让他跟她在不经意中相遇相识。后院里住着的只有关望，两年前他来报到之后，当时缺少宿舍，关望临时在门卫室暂住了半个月之后，镇长田荣后来安排他住进了后院的这间库房。说是库房，其实一排八间房据说都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镇政府官员的办公室，后来在前院修建了新的办公大楼之后，这些房子就被废弃了，关望住的那间，是废弃房子中最好的，但是看上去仍破破烂烂的。也就在田甜跟关望交上朋友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清晨，文书廖汉辉亲自到后院找到关望叫关望搬进他在前院的宿舍，他说房子他已经腾出来了。关望感觉诧异，廖文书一般有事找他可都是在前院喊他的，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文书还能亲身登门？看着笑眯眯的廖汉辉，关望一时拿捏不准，还不敢有贸然搬宿舍的念头，便只是推辞。廖汉辉见关望执意不肯，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对关望说这是田镇长的意思。关望睖睁了一下，脑海里田甜的身影一闪，他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不搬不行，当天吃过早饭，在关望还在犹豫的时候，有几个民工来到后院叫开他的宿舍门，二话不说，就齐刷刷地动手，帮他搬起了东西，他还不情愿地拦挡了一会，却不起任何作用，民工说他们是奉了镇长的命令，提醒他有意见可以找镇长说去。关望哪敢有那样的心思，能住在前院21世纪初才建成的气魄的办公大楼中，那可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啊！整个清河镇镇政府，两年来也只有他关望一个人住在办公大楼之外。单身宿舍里东西不多，没有个把小时关望宿舍的物件就被民工搬到了办公大楼二楼靠近廖文书办公室隔壁的一间房子中。房子远比后院的库房好多了，面积有原来宿舍的两倍大，仿瓷墙面，水晶吊灯，组合家具，沙发，连脸盆架都有，看着雕镂着古典花纹的样式新颖的木质脸盆架，关望神色有些怪异。
开始一些天，住在新的宿舍关望还有些不适应，夜里睡在席梦思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深人静，有时候他责怪自己怎么适应环境的能力就这么差？他因此努力适应着新宿舍给他带来的新的气息。出身在东山大山中，过惯了清贫的日子，关望参加工作起初并没有对前途抱有多大的希望，眼看着跟他同时分配到基层乡镇有家庭背景的大学同学时间不长就高升之后，他虽然不是多么眼红，但是说心里话，他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点羡慕，而这也是人之常情。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谁不想好事？不过，想到自己的出身，跟家庭有背景的大学同学一比，关望只能死心塌地待在清河镇，干着勤杂工。现在这个世道，就如门卫孙家选对关望说过的，风气不正，影响到官场上，对于一个有志于在官场上拼搏一番的青年人来说，光凭有才是不行的，还得有家庭背景才行。孙家选说这番话的用意用不着再多做解释，关望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潜意识里，早在大学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有这样的认知了，只是不明晰，眼下经孙家选一点拨，年轻人的心胸就豁然开朗了。孙家选是从清河镇镇政府退休的宣传干事，从参加工作时间不长被任命为宣传干事到退休，老人在宣传干事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听孙家选说过自己的工作经历，关望对老人所言深信不疑，他宁愿相信孙老干事说的话乃是肺腑之言，是老人一生的精华。如果不是跟老人关系处得好，关望想老人是不会对他说这些的。
作为两年前来清河镇镇政府报到时认识的第一人，门卫孙家选给关望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问镇长办公室在哪里，就是孙家选告诉他的。
孙家选曾对关望说：“政府里水深着哩！只要善于凫水，将来一定会出息的。”
关望当时睖睁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腼腆地笑着回答孙家选说：“能不当农民，走出东山，挣点工资养活自己，我就感到很知足了！”
“哦！是吗？”孙家选隐隐一笑，那时他定睛望着关望，似乎不相信年轻人说的会是真心话。
然而，关望没有再言语。沉默是金。
那天，是孙家选带着关望去见镇长田荣的。把关望带到镇长办公室孙家选就退出去了。报到过后，关望返身来到门卫室找到孙家选，暂时把行李放到了门卫室。行李不多，不过就是铺盖卷、脸盆和一包袱换洗的衣物。孙家选专门腾出了一个之前放零碎物品的小木柜给关望，关望很是感激。因为一时安排不了宿舍，报到的那天下午，文书打电话给门卫的孙家选，跟他商量叫他暂时回离镇政府不远的家里住，让关望暂时在门卫室住几天。孙家选当时爽快地答应了。这一住，关望在门卫室住了半个月。住进后院一星期，关望无意中从跟孙家选一个村的镇武装干事杨勇那里得知就在他住门卫室的一天晚上，孙家选冒雨回家不慎在路上摔倒崴了脚，他这才记起有那么两天孙家选走路右脚有些跛，随即他到离镇政府不远的集镇上买了些滋补品给孙家选送去了。
孙家选看着滋补品感到莫名其妙，问关望：“你这是干什么？”
“孙师傅，你也真是，怎么脚崴了不给我说一声，硬撑着还来上班。你快七十岁的人了，要不是我住在门卫室打搅你，你就不会风雨夜里回家，也就不会崴脚了。这点滋补品，是我感激你的，你一定得收下。”关望一口气把来意说明。
“这……这怎么行呢？我崴脚是我不小心，不管你的事。”孙家选执意不收关望的滋补品，他说，“再说了，让你住进门卫室是镇政府的意思。”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东西我已经买了，你总不能让我退还商店吧。”关望说，“不管怎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才知晓，买点东西来看看你，也不为过吧。不说你崴脚的事，就说我来镇上你对我的关怀，作为晚辈，我看望你也是应该的。这点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一定得收下。你对我的好，我是记得的。”
关望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孙家选也就只能作罢。人是感情动物，心与心的交往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孙家选一直都看好关望，他曾说关望是在渊的潜龙，迟早是要腾跃而起的。他因此常常邀请关望到家里做客，盛情难却，关望总是对孙家选十分尊敬，孙家选也就从来不把他当外人看。清河镇里像关望一样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心高气傲，尤其是出身优越点的，在人前表现出的目空一切的气势，总让孙家选嗤之以鼻。然而，关望日常的言行举止，让孙家选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虽然他一辈子不过干了个乡镇宣传干事，但是对他来说已经知足了。遇到关望，孙家选认为这是他的福分，是上天特意的安排，在了解了关望的家庭出身和成长历程之后，他心下窃喜，他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他已经品尝够了，孔老夫子说过七十而随心所欲，他看准了关望，开始有意识地在背后帮助关望，把他人生的经历还有工作中积累的经验一点一滴地向关望传授着。

第02章

孙家选跟关望一样也出身贫寒，他小学没有上完就当兵入伍，后来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被分配到了清河镇政府。由于文化程度不高，他在工作上处处受制于人，即使再艰难，他在参加工作后还是凭着不懈的努力当上了清河镇镇政府的宣传干事。这对他来说，宣传干事这位子是他工作的起点，也是他工作的终点。鉴于有自知之明，孙家选在几十年的工作中，总是采取守势在确保宣传干事位子不动摇的前提下，他尽力避免着官场上任何权力之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看清河镇只是一个乡镇，里面经文多着哩。或许正是源于孙家选明哲保身的处世观，才使他免受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宣传工作可以说是一个高危职业，孙家选却干得有声有色，他用他独特的工作方法，使自己每一次都远离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从而也一次又一次躲过了政治灾难，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善用心计的人，若说他是一个老奸巨猾之徒其实一点也不为过。六十岁从宣传干事的岗位上退下来，又被清河镇镇政府返聘回来看大门当门卫，一干又是近十年，看他那精气神，怎么也不像奔七十的人。孙家选没有明说关望将是他的接班人，但是在他心目中关望已经是他铁定的接班人了，当然，他的接班人未必就像他一样一辈子只混个乡镇干事就得就义，他有他的心思，只是他不露声色。他一直在替关望寻找着入仕的机会。他不愿看到他欣赏的人品、才智双全的关望像他一样在乡镇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他一生失去的，他要让关望帮他夺回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关望还很年轻，潜力很大，孙家选把关望视作潜龙在渊，不难看出他对关望所寄予的厚望。
关望不知道孙家选对他的用心，不过平时闲暇他总是爱到门卫室找孙家选聊天。整个清河镇镇政府，关望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孙家选一样待他的人了。关望还只是个勤杂工，在镇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可以将他呼来唤去，没有固定的编制，也就没有固定的职务。有时关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会对孙家选说：“我就像个他人的小妾，名不正则言不顺。”孙家选则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对他说：“这样也好，可以多磨砺一下你的心智，要深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关望听过，每每一笑了之。
聊天中，孙家选有时会跟关望聊到田甜，看到田甜来找关望，孙家选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但是他仍然不露声色，不过常常提醒关望，工作之外不要忘了要交好田甜这个朋友。起初关望还没有意识到孙家选话里有话，后来他意识到了，跟秀美腼腆的田甜在一起，出身的卑微，使他多多少少有些紧张，言行上老是放不开。聪明的田甜或许窥知了关望的心思，只要来镇里她就会约上关望一起去集镇上游玩，时间一长，朋友之间平等的交往淡化了存在于关望心中的自卑感，玩到兴头上，关望时不时还会跟田甜开几句玩笑，这让田甜听了心里感到十分的愉悦。双出双归，集镇上知道田甜是田荣镇长女儿的人看到她跟关望在一起的亲热劲，都投去了艳羡的目光。清河镇镇政府的官员，自打田甜跟关望处上朋友，他们对待关望的态度也随之变了，变得让关望有些不适应。就在搬来前院办公大楼之前的一些天，无论上班还是下班，每天关望依然会一如既往地安心待在后院的宿舍里，随时等着镇政府的官员使唤他。但是，一天比一天，已经少有人站在前院再叫喊他了，原来经常使唤他的领导干部，眼下工作上需要他搭手的时候，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们竟然会走过后院那条通向他宿舍被杂草铺盖着的便道上门来叫他，时至今日对方待他的神态跟往日大不一样了。两年了，镇领导干部截然不同的态度，使关望若有所思。他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的变化，是不是仅仅只是我跟田镇长的女儿交上了朋友？”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深究，关望又不是白痴，他因此有好些天都在为镇政府官员的善变而欷歔不已。人啊，为什么总是这么虚伪呀！待到住进前院办公大楼，虽然还只是勤杂工，却不被人随意使唤了——这反倒使关望感到不自在。
一天又一天，田甜不来镇上的时间，关望就会半掩着宿舍门在屋里发扬一下爱好——写点小文章。在大学，他担任过校报的副主编，他的文采一直被老师和同学看重。参加工作以后，环境变了，但是他的爱好没变，每天他依然会坚持写点文章练练笔，不求发表，但求把爱好延续下去。他爱好写作，曾经给孙家选说过，孙家选当场就激励他不要丢弃写作的爱好，尤其是写新闻报道一类，还一再嘱咐他应该把兴趣从爱好写散文转到写新闻通讯上来。关望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淡然一笑应道：“以后你会知道的。”“是吗？”关望回答。孙家选却始终都没有把话说明。
这天，又写了两篇新闻报道和一篇抒发心志的散文，关望到门卫室拿给孙家选看。长期以来，作为阅读关望文章的第一人，乡镇宣传干事出身的孙家选特别注重对关望在写作方面的指导。把粗略看过的散文放到一边，孙家选开始全神贯注地赏阅起关望的两篇新闻报道来，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地看。关望闲得无聊就坐在门卫室看电视新闻，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扭头看孙家选正拿着笔在他的稿件上写着什么。不便打搅，关望又看过一个小时的电视新闻之后，再扭头看孙家选，孙家选这时才笑眯眯地把稿件递给他，并对他说：“好样的，一次比一次写得好。照这样下去，我敢断言，只要你继续在新闻通讯这方面努力，你的前途将是无量的。”关望又以为孙家选说这话不过是随便说说，并不在意，还是一笑了之。来清河镇报到不久，一次跟孙家选聊天聊到新闻写作方面，孙家选看起来异常兴奋，当时还仔仔细细把关望打量了一遍，似乎他才认识关望似的。他让关望把他以前发表过的文章拿出来给他看，看的过程中，他不时抬头看一眼关望，神秘兮兮地笑着。等一口气看完关望的文章，他特意把关望在大学时写的几篇新闻通讯类文章挑出来，赞扬过他写的散文之后，特意对他的新闻通讯类文章叫好，还立即向关望提了不少建议，其中不乏鼓励的话。在关望认为，孙家选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对于参加工作到退休一直在清河镇干着宣传报道工作的孙家选来说，他刻意地欣赏他写的新闻报道之类的文章，无可争议。也就是从那以后，孙家选督促关望写新闻通讯的次数逐日增多，有时他会拿着一张刊载有热点新闻的报纸从中挑出敏感的新闻事件，让关望就事论事写点小论文，许多时候，他还会把他欣赏的报刊杂志上新闻稿件专门搜集起来让关望细读，然后聊天时他就会跟关望聊读后感，关于怎样写好新闻通讯和时事报道之类的文章，总是孙家选跟关望聊天必不可少的内容，常常也是他们聊侃的主题。
常听关望在耳畔说孙家选的好处，这天下午下班，田甜从县城回清河镇特意买了些水果，到了镇政府她让关望带着到门卫室看望了孙家选。待的时间不长，把水果放在桌子上，田甜跟孙家选说过几句客套话，就和关望辞别了老人。孙家选送他俩出了门卫室，一直目送一对恋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镇政府办公大楼中，而后缓步走到了院子里。夕阳照的清河镇镇政府大院一片火红，望着西天的夕阳，孙家选想他就像一头牛，给清河镇镇政府拉了一辈子犁，默默无闻大半生，现在该是他释放能量的时候了，他要把能量释放给关望，就像能量传递一样，他要让关望从一开始就具有在官场上打拼的足够的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