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蛛网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7-12-09 19:19:55 字数:4693
时间治愈创伤,还治愈迟钝。半天不到,我就结束了浑浑噩噩,自己都吃惊不小。不用说,回眸一笑做了梅子的替身,以后,肯定会出现第三个梅子;小雪,肯定穿了隐形衣,或者涂抹化学剂,遇血即溶,或者属于高仿真机器人,盗用小雪的名字和容貌引我入彀。那个人精心设计,以假乱真,戏里戏外,我以真情奉献人生,但所有观众倾向那个人,一切荣誉归于那个人,我一无所有。
一切透明,一切无法解说。说不定尸体一个个鲤鱼打挺活蹦乱跳,说不定眼前的小铁床妖气十足四脚朝天,说不定我立刻倒地永远不醒。
被子惨白,我怀疑从坟墓里捡的。它也许装饰某个太平房的时候温暖过某个尸体,尸体在午夜复苏,鲜活美丽,像回眸一笑,像梅子。
尸味相当浓烈,发自内脏。我阵阵呕吐,却不吐一物,仅有一口酸水。
房子的确像坟墓,低矮,残旧,墙皮剥落,蛛网密布。一只四处碰壁的苍蝇带来生气,不幸落入网中,挣脱,再碰壁,再落网,终于被蛛丝痴缠,吊挂蛛网中央。
渔网
门外左侧就有自来水嘴,洗把脸,脱了血衣,揉成团,再四处寻找垃圾箱。高档服装包装了我几个小时遭血光之灾,回眸一笑(梅子),你用鲜血涂抹我的外衣,我为什么听从出租车司机丢弃这唯一的念想?或许哪天穿上它为你复仇,血债血偿,血溅血衣!
噙着满眼泪回屋,天色暗了,想必也过了晚餐时间。小屋仿佛被世界遗弃,我也像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飘不到谁的眸子里,只配落在墙角,落在那张有历史价值的破渔网上。
梅子,这一定是你编织的网。你自己深陷,也把我困在网里,我们都中毒太深!
一肚子悲愤,我闭上眼睛,死尸一样仰面跌落,小铁床不堪重负,不停颤抖。渔网忽然张开,忽然收拢,网中鱼儿与被蛛丝捆绑的苍蝇无言相对,共同的命运拉近了它们的距离。
等待我的还有什么网?谁的网?
铁丝网
入网,我义无反顾,破网,我同样义无反顾。但我不做漏网之鱼,一如昨天。
昨天风光旖旎,昨天差点抱得美人归,今天阴阳两隔,差点抱回一具尸体。我这个行尸走肉,不,一条鱼,一只苍蝇,只等那个人或蜘蛛生吞活剥,转化热量,推动他们不停歇地织网。
我可能死无全尸!
空气霉烂,我跑出房间,张大口,排泄胸中积聚的秽气。这秽气来自腹内储藏的酒肉,我曾寄居白天鹅的腔肠,与各类名贵酒菜共处一室,深知酒菜越名贵越肮脏。尽管我癞蛤蟆的肉体粉身碎骨,尽管我的白天鹅化鹤飞去,但生生死死,此时的我有形无质,早已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了。
不远的西墙根真有白天鹅,它试图引起我的关注,嘎嘎地叫。
一道铁丝网拦截它的自由,它一步步靠近铁丝网,拍着翅膀。
演变
据说,人类祖先的祖先可能是一条甲胄鱼。
爬虫变猴子,猴子变人,始祖鸟变凤凰,那么,白天鹅变大白鹅,大白鹅与我投缘与我亲热纯属天然。
铁丝网挂着铁蒺藜,看我扭铁丝,大白鹅兴奋地伸长脖子,透过网眼轻吻我的脚。我蹲下身子,抚摸它的颈,它马上安静下来。借着朦胧的灯光,我看到它眼里的戚伤,它知道我早晚离开它,短暂的相逢换不回一生幸福,像梅子,像小雪,像我们共有的生离死别。
“鹅啊鹅,放你出来好不好?跟我走,我就养你一辈子。”我不习惯与人交流,此时却和一只鹅促膝谈心。它居然听懂我的话,点点头,满脸惊喜。
“哈,这小子偷鹅,揍他!”两个重量级男人快速前进,不等我站稳,立刻展开行动,你一拳,他一脚,我又一次做活靶子,因盗窃未遂得到应有惩罚。
鹅不停悲鸣,凄唳久久回荡。
交易
两个男人拖我像死狗,往屋里一扔,拍拍屁股走人。
“站住!”我一跃而起,伸手指着他们。他们乖得很,不但站住,还回头,可能觉得好玩。在他们眼里,我与那只鹅平起平坐,从头到尾一个畜生,理应享受畜生的待遇。
“小兄弟,打你我们不对。”稍矮的那位满脸堆笑,打人的时候也满脸堆笑,真不知这笑怎么练的。
我的表情同样写在脸上,现在就铁青着脸,凶相毕露。
“知道打人不好怎么不赔礼道歉?”第一次进城,两个小流氓使用这口吻,看他们一眼得请客,我差点付出五十块零三毛。
“赔什么?咋个赔法?”稍高一点的那位不苟言笑,他斜视我,晃动拳头显示力量。
“赔那只鹅放你们走!”我斜视他的拳头,我与那只鹅一见如故,它给我温馨,给我快乐,为它,我愿做无赖,愿挨更多拳头,死而无憾。
“鹅?好啊,拿钱,鹅归你,公平交易。”满脸堆笑的男人收了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啊,有钱,想吃多少就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钱了不起?明知没钱,我仍然掏衣袋,如果掏一把冥币或纸灰,我就表明惊世骇俗的身份,像那次吓王老虎,说不定真的吓死他!
我是恶鬼我怕谁!
奇迹!三张百元大票像出土文物,陈旧,暗红,千纸鹤的模样,整齐地排列掌心。
回眸一笑,你显灵了吗?公交车上丢失的钱,你给我了,倒贴两块多,叫我去哪里还你?你在天堂可好?
“行啊,真有钱?真想吃天鹅肉?”两个男人盯着钱,像盯一块天鹅肉。
一只鹅最多卖三十元,三百元足以挺直我的腰杆。回眸一笑,谢谢你!
“那鹅我买了,多少钱吧!”也许明天,鹅就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我心里一阵剜疼,最疼的还是因为钱,这说明钱万能,我无能。没钱不能救它吗?感情是狗屎,我不信!它对我那么依恋,它一定收留了回眸一笑的鬼魂,我要陪伴它,一生一世。
“一点小钱装大佬,哼,三百块不够!”不苟言笑的男人冷冷一笑,“算你走运,勉强成交。这只鹅值七八百呢!”
“七八百买两头猪,你猪脑子?”
“不买拉倒,谁稀罕你那点钱!”
两头咬人的猪咬钱,让他们咬着钱去死吧,只要我的鹅活着!我毫不犹豫把三百元甩给他们,诅咒他们马上像猪一样被宰杀,如果老天公平,还会叫我吃他们一块肉!
墙上的挂钟响了八下,我赶他们走,并警告他们不许少我半根鹅毛。
晚餐
两小时后,他们送来晚餐,一盘干炒鸡,一碗白米饭。他们声称,必须看着我吃,老板定的,规章制度,不敢不遵。
我的白天鹅正挨饿。
当初,它不嫌弃我癞蛤蟆的形状,今天做人,不与它同甘共苦枉披这张人皮!它不能一辈子吃草,也要吃人粮食,人类太自私,舍不得分它一杯羹,我要少吃一点,为人类正名。
本想以身作则,感化那两个家伙向善,再加以劝导,估计他们积恶已深,积习难改,迷途不知返。我吐出最后一块鸡骨头,不屑看他们,只是挥手:“白米饭喂鹅,你们可以休息了。”
“喂鹅?鹅早喂你了,不少你半根鹅毛,少你全身,不算违约。哈哈,哈哈!”满脸堆笑的男人紧绷着脸,不苟言笑的男人开怀大笑。
三百块钱一盘鹅?
我的鹅?
他们杀了我的鹅?
鹅,你英灵不远,我一定为你讨公道!
我不但看他们,还死死盯他们,听他们一字一句说完。
弱肉
他们奸笑着,狂笑着,比出租车司机的皮笑肉不笑都狠,比那个人的装腔作势都毒!我转着圈,满屋搜索,找刀子。
小铁锤正合适,不轻不重,敲碎他们的猪脑袋绰绰有余。
“这家伙要犯病,打死算了!弄这么个破玩意儿,净添麻烦!”他们说着黑话,冷不防夺下锤子,摁我,轻轻松松给屁股扎了一针。
屁股弱弱的,一扎就透。
强食
强食针筒里的液体,情愿不情愿,由不得我做主。他们的大手铁钳一样,我怀疑他们练过武功。针头拔出,我便浑身麻木,意识越来越淡,眼皮越来越沉。
那个人又拿我做试验!
试验结果表明,强食不明物能导致死亡,也许短暂,也许永久,也许像那只鹅不知不觉成为谁的盘中餐,一变再变,供养植物和泥土。
鹅,白天鹅,你为什么抛弃我?
为什么割不断理还乱?
你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
绝食
一觉醒来,阳光早已穿过窗子,穿过我的灵魂和肉体。我一动不动,享受静卧的空灵,享受真空的感觉,享受慢慢死亡的神秘。死了是否有人收尸?臭在房间最好,苍蝇闻臭而至,大量产卵,大量繁殖,最低程度保障蜘蛛食物充裕,也算为这条生物链的牢不可破打基础,也算为这个世界的繁荣做贡献。
靠近我的人死了,我的鹅也死了,因为我,那个人草菅鹅命,赶尽杀绝。
我自杀,自绝!
敲门声刚柔并济,我懒得下床,更懒得回应。
嗓子火烧火燎,我不但绝食,而且绝水。
手掌
“砰”地一声,房门几乎被踢飞。出租车司机打头阵,见我残存一口气,便松了一口气。既然活着,礼貌必不可少,我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研究那两个趾高气扬的男人为什么突然变了模样。
昨晚耀武扬威,今天,满脸堆笑成了满脸惨笑,不苟言笑成了面如死灰。两人的左手都包着纱布,右手端着盘子,每个盘子放一只手掌,油炸后蒸煮,令人馋涎欲滴。
“两个死熊胆敢敲诈兄弟,害兄弟寻死觅活,先剁他们的手,不够砍他们的脚。兄弟发话吧,嘿嘿!嘿嘿!”出租车司机话锋如刀,眼锋如刀,“兄弟喜欢鹅,鹅就比他们金贵,鹅的命就比他们值钱。兄弟先尝尝他们的熊掌,解解气。嘿嘿!嘿嘿!”
演戏?考验胆量?面做的手掌,形象逼真罢了!我冷哼一声,下床,抓一只张嘴就啃。
外焦内嫩,可与红烧猪蹄媲美。一时逞能,违背“绝食”初衷,干脆吃饱,看他们以后耍什么花招。说实在的,我也难以抵制美食的诱惑,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望着饭桌上七零八散的白骨,我突然回过味儿,确信那个人动了真格,他叫我吞噬人肉,做畜生,叫我遭天谴,叫我自生自灭!肚子里的人掌撕扯五脏六腑,我狂怒不可遏制,拿另一只人掌猛击出租车司机,他们鼓励我释放野性,做疯狗,我为什么不咬死他们?
“人掌千金难买,你糟蹋,兄弟们谁不眼巴巴瞅着?感谢分享,再次感谢。嘿嘿!嘿嘿!”出租车司机两根手指一张一合,疾飞的人掌非常有灵性地归位,重回盛放它的盘子。眨眼间,门外换了两个男人,手掌完好,其中一个双手端着盛放人掌的盘子,置于食盒,继续恭候指令。想必痛失手掌的两位不知不觉为鹅送了命,确切说为我送了命。绝食绝了他们的命,我恨他们,真杀他们却万分不忍,他们两条命毕竟大于一只鹅!
那个人的命当然大于他们,不止千倍、万倍。
我绝食,那个人同样有绝命的危险,他修为尚浅,不敢冒险与我完全脱离。他不得不留我一口气,在我身体里度一两次假,盗取精髓,让自己血肉丰满。
生命虚无缥缈,我扬起手掌狠狠咬了一口,感觉咬那个人。
出租车司机再次招手示意,两个男人再次给我扎针。屁股出奇地疼,回头看,他们的手纤细、白皙,我怀疑嫁接的,或者机械手,幕后黑手更确切。
生命
麻醉剂、毒品、营养液,不管哪种,肌肉注射效果不大。我产生抗体,心脏这台过滤器血液逆转,回收自然本性,还原生命本色。
蓝天,白云,雪山,梅花,幻想掩盖雾霾,遮住黑夜。
又是一个艳阳天,万物复苏,生命悄然绽放。
生病
花开花谢,叶绿叶黄,我醉心幻想,与文学背道而驰。
晚上云山雾罩,天亮无精打采,出租车司机说我病了。抡铁锤砸人有病,吃人掌当猪蹄有病,咬自己手掌有病,思念梅子思念小雪有病,万念俱灰有病,得过且过有病,我真的有病,还病得不轻。
对不知真假的小雪朝思暮想,这种病尤其可怕。
和真正的小雪与世隔绝,远离文学。
和虚假的小雪男耕女织,返璞归真。
对症下药,我清楚,可我不说!
无药可救,我明白,我更不说!
生活
出租车司机隔三差五来一趟,询问创作情况,诘问为什么偷懒,为什么毫无长进。我反问他:“闭门造字,你能造多少字?”
“好事净叫你摊上还不知足?充足的时间,富足的生活,衣食免费,行动自由,美女投怀送抱,梅子,回眸一笑,小雪,亿万人民心中的女神,她们,都为你……嘿嘿!嘿嘿!”出租车司机又开始皮笑肉不笑。
“还好意思提她们?像她们一样去死吗?”我气炸了肺,“你们怎么不死?你们这群疯狗!”
“骂,使劲骂,没用,骂出好作品才有用!希望你安静,好好写,一夜成名,要什么有什么。嘿嘿!嘿嘿!”出租车司机学我以前大吹鬼气,“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多出书,你就算搬进黄金屋了,小雪自然成为你的金丝雀。醒醒吧老弟!”
出租车司机竟然称我老弟,他最欣赏我疯狂的表现。他反复吟诵一首诗,说是那个人最新的原创,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优秀诗歌联赛,获特等奖。
假若生活欺骗了你
你一定学会欺骗生活
假若你欺骗了生活
生活一定欺骗你
生活按部就班
冬天到了
我的心海下雪
寒潮裹紧身体
文学奄奄一息
枯木逢春
一个人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