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蒋西湖“啊”的一声从噩梦中醒来，他忽地坐起身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梦里的一幕幕犹在眼前，想起那一尺多长的獠牙，蒋西湖心有余悸，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脖子完好无损地长在身上。蒋西湖本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暗暗自嘲道：“世上哪里有鬼？哪里有仙——庸人自扰。”
　　屋子里黑漆漆的，透过窗户，蒋西湖可以看到天上有几点孤零零的寒星冷眼地相互对视着。那冷眼的寒星是神秘的，那深邃的夜空也是神秘的，蒋西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高中时写过的一首诗——长河耀眼烘明月，繁星迷离落眼帘。九天焉知人间妙，井底之蛙赏孤芳——可惜，这首诗的意境和今晚的夜色不相适应。
　　蒋西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刚好两点五十分——大年初二来了——在这深深的夜里，星空是冷的，夜是冷的，但蒋西湖的卧室里却有几只老鼠好像不怕冷，它们“嗦嗦”地奔跑着，发出“吱吱”的吵闹声。蒋西湖一时又无法入睡了，他靠在床头的靠背上，听着屋子里老鼠们“叽叽喳喳”的交流声。这老鼠们真是有趣，白天大都潜在洞中，深夜却又极其欢悦。
　　屋外一闪一闪地有了一些亮光，最初是一道不大明亮的亮光，忽而，亮光多起来，也亮起来，好几道亮光一高一低地远远近近地相互交射着，有一股白亮亮的光还一闪地划到了蒋西湖家的院子里来，又刺眼地投进蒋西湖的卧室里，把蒋西湖卧室的墙壁照得勋白勋白（当地的土语，很白很白的意思）。蒋西湖眨了一下眼，等他再看时，那道明晃晃的亮光又闪电般地游走了。
　　犬吠声、行人的脚步声、话语声和头灯发出的超强的亮光掺杂在了一起，由远及近。蒋西湖知道，这是蒋家庄几个“干夜活儿”的人回来了。农村里每到冬季都会有一些“黑夜专业户”整夜整夜地在野外抓野兔，套野鸡。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正儿八经地靠打一些猎物换些油盐钱，但也有一部分挂着羊头卖狗肉，他们若是看中了谁家的狗呀猪呀羊呀之类的就顺带着来个顺手牵羊。“这些人也真是，大过年的还抓什么野兔？”蒋西湖暗自琢磨道。
　　“他妈的，今晚真不走运，连个野兔毛也没碰到。”夜深人静，声音传得格外地远，蒋西湖明显地听得出这是蒋念法的声音。“这个蒋念法不会又是在搞什么破坏吧？”蒋西湖自言自语地说道，“前几年他还偷过我家的鸡呢。”
　　那是蒋西湖上高三时的一件事了，当年蒋西湖住在学校里，并没有亲眼看见蒋念法偷他家的鸡，他也是放了寒假才听蒋爸说的。蒋西湖家养的鸡不多，也没有一个固定的鸡舍，他家的鸡不分春夏秋冬，每到了晚上都会飞到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上。蒋西湖家原来的院墙不高，一般的年轻人纵身一跃都可以很轻松地爬上墙头，再跳到他家的院子里来。蒋爸说：“冬月十五的那个晚上天气特别好，夜里我听见院子里有鸡叫声，就着急慌忙地开了灯，披上一件大衣就起来了，等我开了门，只看见一个人影从院墙上翻走了，看背影绝对是蒋念法。当时我手里空无一物，再加上天寒地冻，也不敢贸然出门追赶。第二天你妈喂鸡时才发现少了两只老母鸡。”从那件事以后，蒋爸又把院墙加高了两砖。
　　蒋西湖警觉起来，他迅速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跑到了院子里来。那些犬吠声、行人的脚步声、话语声和头灯发出的超强的亮光渐渐地远去了。“西湖，没事的，快去睡觉吧。别冻着了。”蒋爸在卧室里大声地说道，“蒋念法一伙人什么时候上野地里抓野兔，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知道。从他们走到现在我一直都不敢睡着。”蒋西湖用手机在院子里照了一圈后回应蒋爸道：“还好，一切都好。”
　　天气还真是有些冷，特别是此时，绝对是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候了。蒋西湖冷得浑身想要打颤，他慌忙地又跑进卧室，等他钻到了被窝里，他的上下牙真的开始打架了。
　　天亮了，蒋妈准备好了许多的礼物对蒋西湖说道：“今天咱家没有客人，咱们全家都上你外婆家吧。”蒋西湖一想到大年初一的事儿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害怕到了外婆家，他的外婆外公舅舅舅妈等许多人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蒋西湖对蒋妈说道：“你和我爸去吧，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昨晚冻着了。”蒋爸看出了蒋西湖的心事，他看了蒋西湖一眼对蒋妈说道：“西湖不去也算了。”蒋妈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蒋爸一起出了门，刚走到门外，蒋妈“嗨”了一声，又回头说道：“案板上盖的有饺子，中午可不能不吃饭。”——蒋西湖的心事蒋妈焉能不知？
　　整个过年期间，蒋西湖每天都是这样的心态，他既不敢出门走亲戚，也不想让亲戚们来他家，但该来的亲戚总要来。亲戚们来了，蒋西湖总是尽量地能躲就躲，亲戚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都调侃蒋西湖道：“西湖是怎么了？越长大越羞密（当地的土语。内向，不爱说话的意思）了。”
　　终于熬到了“破五”，明天就是各单位上班的时间了。当晚，蒋西湖端着饭碗想着心事，蒋爸蒋妈安慰蒋西湖道：“你别想得太多了，想多了也没有用。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给贾世华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吧。”蒋西湖过年前已有这个打算，一家人边吃边聊，商量着明天的事。
　　蒋西湖的一碗饭还没有吃完，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响了起来。蒋西湖掏出手机大吃了一惊，他压根儿也想不到会是他打来了电话。蒋西湖的手机里存有这个人的电话号码，但二人从来没有联系过，蒋西湖和这个人认识不久，二人也并不是很熟悉，但蒋西湖和这个人的关系却又非同一般。这个人会是谁呢？这个人不是别人，原来是和蒋西湖一同参加《拓荒者联盟》的一个创业者——牛奔月。
　　电话里，牛奔月开门见山地说道：“西湖，明天中午我在县人民广场旁边的‘牛奔月烘培坊’里接你吃饭。记得赏光呀。”无功不受禄，蒋西湖有些莫名其妙，他猜不透牛奔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蒋西湖问牛奔月道：“有什么事吗？”牛奔月卖了一个关子，故作神秘地说道：“明天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吗？反正谁也不敢把你卖了。”
　　挂断电话，蒋西湖满腹疑惑地对蒋爸蒋妈说了他和牛奔月通话的内容。蒋爸想了一下问道：“你明天还给贾世华打电话吗？”还没等蒋西湖回答，蒋妈接口道：“我看还是不打了，等明天你见到了牛奔月看看情况再说。”蒋西湖想想也是，一家人商量妥当，一夜无话。
　　第二天，蒋西湖乘车按时来到了县人民广场，县人民广场是流年县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这里高楼林立商贾云集。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个高压的音乐喷泉，正随着乐曲声的高低起伏，极有规律地迸射出高低不同的水柱，那些从地面急速钻出的水柱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努力地冲到高空，又幻做碎玉状四散着开去。喷泉之下，匍匐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散射着极弱极弱的亮光——白天里，这些彩灯的光终究抵不过太阳之光。广场四周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们个个喜气洋洋笑逐颜开。有几个装扮成喜羊羊灰太狼状的中年妇女，手里拽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氢气球左右地晃动着，惹得周围的几个小孩拉着大人的手不肯离开。“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新年大甩卖，最后一天。”商家们或鼓起腮帮子，或是在店门口放一个喇叭，极尽可能地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蒋西湖下了车，他一眼就看到广场左侧的街道上有一家横挂着“牛奔月烘培坊”霓虹招牌的西式餐厅。那是一幢粉刷一新的两层小楼，数条巨大的红色条幅从楼顶垂下，格外地引人注意——“流年县电视台恭贺牛奔月烘培坊开业大吉”“xx集团（公司）恭祝牛奔月烘培坊开业大吉”“xx集团（公司）……”烘培坊门口的两侧，摆放着数只高大的花篮，牛奔月正西装革履地站一个充气的彩虹门下，笑容满面地迎接着四方而来的客人。
　　“牛奔月又开了一家连锁店吗？那几个公司不是张导、李导、颜导的公司吗？看来牛奔月的面子还真不小，县电视台都来了。”蒋西湖心里暗想道，“难道颜导对牛奔月烘培坊承诺的投资到位了吗？张导对我的投资也应该快到位了吧？”
　　“西湖，快快快。”还没等蒋西湖走到门口，牛奔月早看见了蒋西湖，他快步地跑过来拉着蒋西湖的手说道，“贾老师、段南新和张导他们都在二楼十号包厢里等着你。咱们同台一场不容易，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咱们要好好地聚一聚。”
　　“颜导对你的投资到位了吗？”蒋西湖问道。“过年前就到位了。”牛奔月得意地回答道，“如果颜导的资金不到位，我哪里有能力开这一家我真正意义上的分店？人民广场这个地方寸土寸金，你知道我这个门面每年的房租有多少吗？”说到这里，牛奔月停顿了一下，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说道，“十几万！”
　　牛奔月越是说得这样诱人，蒋西湖的内心越是不自在，他随口地说了几句恭贺开业大吉之类的话，便匆匆地走进牛奔月烘培坊，径直地上了二楼。蒋西湖有自己的打算，他准备趁着贾老师和张导都在的这个机会，好好地向他们问个明白，这总比打电话问要强得多。
　　蒋西湖站在十号包厢的门外敲了敲门。“请进。”包厢里有人说道。蒋西湖一听就知道这是贾世华的声音，这个声音蒋西湖已经太过熟悉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蒋西湖一听到这个声音，心里却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蒋西湖推开门。包厢里的人一看到蒋西湖都热情地说道：“西湖来了，快进来，就差你一个人了。”蒋西湖向包厢里看了一眼，这是一个雅间，段南新、贾世华和张导等几个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闲聊，桌子上放着一些瓜子和蛋糕面包之类的烘烤食物。
　　贾世华拉着蒋西湖的手在自己的身旁坐了下来。张导拿起桌子上一块金黄的核桃酥递给蒋西湖说道：“来，尝尝牛奔月亲手做的核桃酥。看看牛奔月，还真是一个实干型的人才。”蒋西湖接过核桃酥尝了一口，味道还真是好极了——清甜酥脆，还有一股香滑的奶油味。
　　蒋西湖原本打算当着贾世华和张导的面锣对锣鼓对鼓地把那件事情问个明白，可当他尝了一口香甜爽滑的核桃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包厢里人多嘴杂，不是问这个大问题的地方，还是瞅一个僻静的地方问着比较方便。”酒宴正酣之际，贾世华说了一句“我去行个方便，你们先玩一会儿”，便推门而出。蒋西湖一瞅，暗想道：“机会来了。”他也尾随在贾世华的身后出了门。
　　卫生间里没有别人，只有蒋西湖和贾世华。蒋西湖说道：“贾老师，你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看起来贾世华中午已经喝了不少酒，那个帅气的脸看起来红里透着白，他站在小便池旁说道：“咋了？”蒋西湖忙问道：“在《拓荒者联盟》上张导对西湖肉牛承诺的三百万什么时候可以到账呢？”贾世华看了蒋西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什么时候？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奇怪。《拓荒者联盟》就像是一个红娘，它只是连接创业者和投资人之间的一个纽带，至于你的三百万什么时候到账要看导师。你也不想一想，红娘只管牵线搭桥，谁还管你家的房子千年不漏雨？”贾世华说得也有道理，蒋西湖又问道：“再一个，你说我参加完《拓荒者联盟》后，会有许多的部门主动地联系我，给我办理有关的证件，可是到了现在却没有一个部门联系我呢。”贾世华解完了小便，又甩出几滴尿液，原本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突然“晴转阴”地说道：“电视台只是一个传播正能量、推动社会发展的公益性媒体，其它的事你去问问相关的领导。”说完话，贾世华系好裤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蒋西湖有些吃惊，他想不到贾世华的变化会如此之快。想想自从认识了贾世华之后的一件件事，蒋西湖的内心突地升起了许多无名之火，他一用力，小便“唰唰”地激射而出，溅在小便池前的墙壁上，又天女散花般地落在尿槽里，把尿槽里的几个樟脑球冲得满尿池地翻滚。
　　解完小便，蒋西湖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迈步回到包厢，贾世华也早已坐回了原位，正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大家谈笑风生。蒋西湖却不那么自然了，从来滴酒不沾的他竟然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说道：“我敬大家一杯。”说完一饮而尽。